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作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下渐升寒意,轻微的,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其中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无所遁形。她便那样安静的看着眼前无止尽的黑寂,眸光深浅澄明,在他讳莫如深的注视中只见透底的清澈,然而两厢无言的沉默却久久隔与其中。
她不知该如何逾越,在这冷凝如刀锋的寒冽中,四周凉意潋潋,暗影沉沉。
偏偏这时,越影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时间,此事我定然给你个交待。”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的越影猛然惊嘶,扬蹄转身。低头时那一刻的心骨黯凉,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的落入心间。
秋凉缓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轻叶静飞,她没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长街静冷望着,低声道:“多谢四哥。”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三秋楚堰江水长
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静响,似一段风流的余音清寂。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发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绡纱拂面,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说道:“今晚多谢公子!”
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的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说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淡淡的,却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便是四面楼任何一个人也见过她如此过,一时间都悄声不语。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
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作罢吗?”
卿尘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这一天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尘凤眸静挑,似是随意在她眼中落下,无声一带扫遍全身,竟看的她心中无由轻颤。却见卿尘唇边仍淡挂着笑,说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若还有事明天再说。”说罢拂袖转身,径自上楼去了。
素娘打发姑娘们散去,看着楼上疑窦丛生,心中本便带着的几分不安逐渐扩大开来。
卿尘穿过飞阁沿长廊直至后楼,一把推开谢经房门,室内寂静无声,人没有回来。她转身在案前坐下,静冷的空气叫人渐渐平定,却仍有几分怒气在心间时隐时现。
惯用薄刀的冥魇,刺杀夜天凌的谢经,精明的素娘,她从走进四面楼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个精巧而完美的布局,不管是刻意安排还是借势行事,冥魇曾提到过的组织正有意无意的将她笼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细细回想,那日当街一盆水莫名其妙的泼来,到现在才算浑身湿透。谢经、素娘他们统统都是知情人,他们目的何在?如果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夜天凌,似乎未免也有些牵强。
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一声响动,接着有人踉跄推门入内。她自案前拂襟站起,听道冥魇的声音焦急说道:“素娘,快,大哥受了伤!”
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魇抬头,猛的见卿尘站在光影深浅处,凤目微凛,玉面生寒,冷冷的看着他们。
其后素娘正好赶来,半明半暗中见到谢经的样子低声惊呼,卿尘看过去也微微一愣,谢经几乎全靠冥魇的扶持才能支撑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身旁一滩殷殷鲜血,正在缓慢流淌扩大。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门外上星星点点皆是血迹,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帮忙搀扶,见卿尘挡在榻前,叫道:“公子!”
卿尘闻言眸中浮光一亮:“何必还要装下去,难道你还当我是宁文清?”
素娘与谢经日久相处,彼此情意深重,急声说道:“……凤姑娘,救人要紧!”
卿尘脸色虽不变,眸中却略有缓和,侧身让开路。
素娘和冥魇将谢经扶至榻上查看伤势,卿尘在旁冷眼看着,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伤的右肩,谢经身上深深浅浅竟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腿上一剑,显然已伤及动脉。鲜红的血液不断自伤口喷涌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几近休克。
血似是止不住,冥魇素来没表情的脸上此时已失去冷静,俯身用布巾替他压着伤口,不住低声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来伤药,一敷上伤口便被涌出的鲜血冲的四散流开,她正心急如焚,听到卿尘冷声道:“让开!”
她知道卿尘医术高明,惊喜回头腾开空处,卿尘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压住谢经股动脉,血流之势立刻放慢,她简单说道:“撕些布条来。”
冥魇撕裂床上绸帛递过,看她用熟练的手法将绸带在伤口靠心脏一端缠绕了两三周,打个半结,又抬头在室中一扫,指着案上闲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个给我。”
素娘伸手取过,卿尘将骨扇放在半结上打了个全结,再轻轻扭转,谢经伤口血流顿缓,逐渐停止。她将伤药敷在此处,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伤口,和腿上的伤比起来,都还算轻伤,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剑也颇为严重。她迅速包扎处理,隐隐皱眉,不知谢经为何重伤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当真狠毒。
待伤口处理的差不多,她回头看去,冥魇正也向她看来,她打量冥魇身上也带着数处轻伤,将药丢给她,起身问道:“夜天凌既说放你们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杀,这是怎么回事儿?”
素娘上前给冥魇敷药止血,冥魇靠在榻旁说道:“我们遇上了碧血阁的人。”
素娘神色一变,卿尘问道:“碧血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冥魇道:“江湖组织,其主匡自初为人阴险善用毒物,手下十三血煞皆是些凶残之人。他们一向同长门帮狼狈为奸,我们上次几乎使长门帮被连根铲除,便彻底撕破了脸,今晚他们趁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伤,他们哪能轻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尘凤目微冷,回身道:“那么你们又是什么组织?”
冥魇和素娘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却听到谢经低哑的声音答道:“冥衣楼。”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见谢经已然醒来,身子虽还十分虚弱,但性命是无碍。卿尘注视他片刻,淡淡说道:“谢兄,你瞒得我好苦。那日一见面便故意将我带进四面楼,设法让我留在此处,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谢经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对她说道:“文清……”
“卿尘。”她打断谢经的称呼:“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始终把你看做朋友,对外掩饰女子的身份只为行事方便,尽量避开一些我不想见的人,一直以来也并没有刻意瞒你。”
谢经神情轻微一动,说道:“好,卿尘。与你为友是我谢经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是有些怒气,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之前种种,我先给你陪个不是。”说话间自榻上艰难撑起身来,便要对她赔礼。
卿尘上前抬手止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她似是轻吐了口气,淡声问道:“气归气,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那么你们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又为什么找上我?还有最重要的是,你们为什么要刺杀凌王!”她目光静静自谢经那里掠到素娘和冥魇脸上,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像是对她有些敬畏,竟都将眼睛避开。
过了会儿,还是谢经说道:“你所问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说,有些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卿尘眸中幽深微亮,依旧看着面前三人:“那么找能做主的人来,今天我必定要个答案。”
谢经沉吟了一下,对素娘道:“去请冥玄护剑使。”
素娘看了看卿尘,快步出去,谢经和冥魇都沉默不语,屋中一时有些滞闷。
卿尘立在榻前,突然皱眉对谢经道:“冥玄护剑使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她说话时眉梢一挑,神情中带出几分戏谑。
谢经和冥魇同时一愣,谢经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
却听卿尘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会儿把他炖了给谢兄补补身子,他派你去刺杀凌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送死?”
气氛微微一松,谢经知道她言语中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兄妹自小由冥衣楼抚养长大,此生都是冥衣楼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辞,这种刺杀的任务不算什么,不过还是多谢你了。”
卿尘说道:“即使亲生父母也无权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但你若自愿我便无话可说。只是刺杀天朝王爷,无论成功与否,又置四面楼与何地?你、冥魇、素娘,楼中的这些女子们,甚至天舞醉坊,岂非统统都要陪葬进去?”
谢经略一思索,说道:“事情究竟还是要问冥玄护剑使,不过问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补汤了也说不定。”
此时连冥魇都莞尔,卿尘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谢经看了看她道:“还是笑好,没想到你沉着脸还真骇人。”
卿尘修眉微掠:“不弄清今晚之事的原因,我并不十分有笑的心情。”
谢经道:“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冥衣楼这样的组织,刺杀不过是受人委托,还能有什么原因?”
卿尘说道:“受何人委托?”
谢经摇头道:“委托人的身份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卿尘也知道这种规矩,唇角不满的一紧,却听有人道:“此事凤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实也不难。”
素娘和一位老者进来室中,她凝眸望去,那人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颜,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她脸上。她静立在灯下,眉目隽然,清淡而分明,两人毫不相让的对视片刻,那人眼底蕴出笑意,拱手道:“冥衣楼天枢宫护剑使冥玄,见过凤姑娘。”
卿尘说道:“久仰。”心中只觉得这人眼神语气十分熟悉,但细细思索一时间又毫无头绪,便问道:“听方才的话,冥衣楼似乎并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说道:“但规矩不可破,不过若凤姑娘自己猜到是何人以黄金五万两的价钱买凌王的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黄金五万两,好大的价钱!卿尘暗自一凛,脱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
冥玄笑道:“中原皇族之间虽有争斗,但尚未到这等地步,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想要凌王的命。”
卿尘垂眸,一时静而不语,稍后说了简单的几个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笑,卿尘心领神会的挑了挑眉。能出的起如此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而对于突厥一族,莫说五万两,即便是十万两黄金能买夜天凌的命或者都肯。夜天凌自十五岁领兵以来,先后数次大败突厥东西两部,令其失却漠南漠北近万里疆土,葬送兵将无数,其中还包括东突厥始罗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爷,突厥一族对他可谓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想看到夜天凌死。
她不屑说道:“不成器,难怪次次败给凌王。”
冥玄从话中自能听出她与夜天凌颇有渊源,问道:“凤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
卿尘淡淡道:“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便凭这两点,此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冥衣楼受了这委托,可否取消?
“不能。”冥玄道。
“为何?”卿尘问。
“冥衣楼只遵从楼主的命令。”冥玄再道。
卿尘看着他露在黑巾外高深莫测的眼睛,说道:“那不知是否有幸能与楼主一见?”
冥玄眼中又露笑意:“冥衣楼上任楼主已三十余年下落不明,如今的楼主还未上任。”
卿尘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扫,缓声说道:“阁下是在拿人消遣吗?”
冥玄神情不急不忙的敛正,说道:“并无此意,凤姑娘,不知是否有兴趣同到外面一观天象?”
听到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卿尘略微有些意外,但也不露声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行举步迈出房门。
冥玄随后而来,同她缓步走至四面楼中庭一道飞阁复道之上立定,仰头说道:“凤姑娘对星相可有了解?”
卿尘抬眸静望,秋夜之下,细月一眉,其旁云淡星稀,并不像夏日那般绚丽璀璨,夜空看去清远通透,广而幽深。她说道:“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凤姑娘能否看到那颗星?”卿尘随着他所指望去,夜色淡静中,有一颗亮星遥挂天际,其光清冽,冷而深灿,在那弯淡金细亮的新月之侧丝毫不见逊色,甚至透过丝缕飘渺的浮风竟压过了月光云影,便似墨蓝天幕中一颗静冷夺目的光钻,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么星?”她不解问道,记忆中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见过这样一颗星。
冥玄意味深长的说道:“此乃百年难见的异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而此颗天星正逐渐进入我冥衣楼主所对应的北斗天宫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势。”
“哦?”卿尘说道:“那岂非冥衣楼主只日可见,方才我们所说之事,也可商讨?”
冥玄看向她道:“这上应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尘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冥玄微笑。
卿尘十分意外,不禁冷笑道:“这似乎是在说笑吧?听起来匪夷所思,难道你们便是因此一直盯着我不放?”
冥玄却正容道:“老夫并非说笑,请问凤姑娘可是曾在漠北停留过一段时间,仲夏之时方来到伊歌城?”
卿尘回想一下,夜天凌和十一出征漠北,他们山间偶遇,而后到天都正是烈日炎炎,荷花开放,确实是盛夏之时,她点了点头。冥玄道:“与这天星变动恰恰吻合,再者,凤姑娘可有一串碧玺串珠?”
卿尘略一沉吟,将衣袖轻抖,示与他看。冥玄看着夜色下幽幽清亮的碧玺串珠,感慨说道:“此乃是冥衣楼失踪了多年的楼主信物。”
卿尘惊讶万分,但想到九转玲珑阵的奇异,倒也不仅也将信将疑。却听冥玄说道:“凤姑娘不妨考虑一下,若入主冥衣楼,不但凌王之事上我们要听从你的调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况,这碧玺串珠在上古九国时便是巫族的镇族之宝,想必凤姑娘对其来历会有些兴趣。”
卿尘凤眸一掠,眼前这个冥玄似乎对她相当了解,她眼中淡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