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采倩敢向夜天凌挑战,箭术果然不凡,轻快精准,虽先被夜天凌压了一筹,却始终紧追不舍。卿尘驾驭越影,紧紧随在夜天凌身旁,三箭之后,她便感觉到夜天凌每射一球必定分毫不差的落于她马前,力道控制之巧叫人惊叹称奇。
随着花令越转越快,场中众人马速渐急。每逢射令,风驰越影并驾齐驱,如风云电逝,流光轻闪,场外只能看到两道白影倏忽疾驰中形影相随,踏风腾云浑若一体,忍不住纷纷喝彩。
鸾飞在旁马快人俏,与太子左右周旋,紫衣黄衫各胜轩场,明媚高华交错风流。一旦卿尘得球,她即刻上前接应,驰马俯身裙带飘摇,如同彩蝶穿花,香风飞掠,已将花令抄在手中。
如此对方连失两令,卿尘再接一令,忽尔觉得手下吃紧,身边人影微闪,夜天湛倜傥微笑出现眼前,一句“蛟龙不是池中物”对上首句,球杖已电闪般触往球前。
卿尘知道他带球的技术十分了得,球一旦到了他杖下便绝难夺回,长杖斜带抢至球旁,谁知双杖相交,夜天湛杖上便如生出黏力,卿尘把持不住,球杖几欲脱手,夜天湛却抬手一送,竟于错身瞬间将球杖重新递还与她。
卿尘愣愕,见夜天湛俊眸中似盛着愉悦春光,微笑示意她继续,她亦对夜天湛报以浅笑,手下球杖却避开,这一令不再争击。
“万点春,一枝秀。”
双箭轻啸,几乎同时射中花令,彩球坠落,卿尘和夜天湛难辨胜负,同时吟出下句“千秋岁,燕双飞!”杖出双月,横空送球,鸾飞与太子跃马腾空,抢上近前,便是最后输赢。
不料高处双箭相交,殷采倩不敌夜天凌箭上力道,原本应该落至场外的羽箭竟改变方向飞坠场中,坠落之时力道未衰,竟恰恰击在鸾飞马首。
那马受惊失蹄,电光火石之间,太子马速骤然加快,探身抬手已将鸾飞握住,猛然用力带起,鸾飞借势松开缰绳,身轻如燕便落在太子马前。她惊魂甫定低头一看,手中竟正握着那飞来的花令,忽尔“扑哧”一笑,艳艳美目盈盈望向太子,将花令奉上:“殿下赢了,鸾飞认输。”
太子接过花令,抬手时似有些吃力,微皱了皱眉,却于低头处含笑看了鸾飞一眼。殷采倩与众人纵马上前,十分不豫的瞪视鸾飞,眼中颇含敌意。鸾飞却视而不见,只笑着对太子称谢。
如此一来,双方便以和局告终,赤朗伦赞虽是外族,但本身精通汉文,一向仰慕天朝文化,这场双龙抢令文武双彩,令他大开眼界,遂命扈从倾倒了数盏烈酒,亲自敬于六人。
赤朗伦赞先干为敬,太子与夜天凌等举酒还礼,三口饮尽。鸾飞和殷采倩虽面对烈酒略有犹豫,但多少也都有些酒量,亦先后将酒喝干。
卿尘自一次醉酒后知道自己不能饮酒,接过这大盏烈酒十分踌躇。勉强喝了一口,酒液似刀,入喉劲呛,如烧如灼,先前半日奔马疾驰,她本便觉得有些心慌,烈酒便似添柴加薪,自腹间烧上来直逼胸口,不禁暗自皱眉。
但照吐蕃礼俗,拒绝第一盏酒是极为失礼的,她见赤朗伦赞正看着自己,当着两国文武大臣无论如何退却不得,凤眸微扬,心下一横,便准备将酒喝下。却不料被身旁夜天凌挡住,听他说道:“赞普,清平郡主不善饮酒,依我天朝之礼,这盏酒可由他人代饮,不知赞普意下如何?”
赤朗伦赞亦看出卿尘实在不能饮酒,笑道:“入乡随俗,王爷请!”
卿尘对夜天凌感激的一笑,夜天凌接过她手中酒盏,仰头干尽。赤朗伦赞喝道:“好酒量!” 吐蕃人以酒交友,坦诚豪爽,方才击鞠之时他便十分有心交结夜天凌,转身复命倒酒,抬手道:“我再敬王爷一盏!”
夜天凌面不改色,亦不推辞,接过酒盏对赤朗伦赞微微致意,再饮而尽,照杯一亮,四周吐蕃勇士轰然叫好,心中都对如此豪迈血性佩服非常。
赤朗伦赞十分高兴,以手按胸对天帝道:“皇上,酒烈情浓,吐蕃与天朝情同兄弟,愿结永世之好!”
天帝龙颜大悦,率群臣举盏,与吐蕃宾客共饮,以祝两国交好之盛事。
城深血泪故人心
趁着四周纷闹,卿尘悄悄起身离开了宴席,独自往含光殿内苑深处走去。今天内侍宫娥们多数都在前殿,后面人静声稀,唯有成片的樱花层层簇簇绽放,如云霞织锦,落英缤纷,于芳草鲜美的山石湖畔处处显出热闹的姿态。
她慢慢走至临湖的樱花树下,或许是方才活动的太剧烈,现在心脏一跳快似一跳,几乎要破腔而出,那口烈酒却滞在胸口,令人觉得气闷。樱花轻浅,纷飞飘摇落了满身,她扶着树干站了会儿,胸口的不适才略觉得好些,一时也不想回席间,便沿着樱花翩跹缓步往前走着。
“我说怎么不见你人影,原来自己到这儿来了。”刚走不远,突然有人在身后说道。
卿尘回身,见十一正过来。他仍穿着刚才击鞠时的白色窄袖武士服,阳光下显得十分英挺,一边走,随手抄住了几片飘至身前的樱花,复轻轻一弹,飞花旋落,笑容里说不出的潇洒。他看了看卿尘神色,忽然皱眉问道:“怎么脸色苍白的?”
卿尘笑了笑道:“没事,吐蕃的酒太烈,我有些受不了。”
“才喝了一口。”十一笑道:“没想到你这么没酒量。”
卿尘问道:“你怎么不在席间待着,出来干嘛?”
十一道:“太子殿下右臂疼的厉害,我陪他一起去内殿歇息,顺便传太医来看看,现在太子妃和鸾飞在一旁伺候着,我便出来了。”
卿尘想起方才射花令时太子将鸾飞带至马上,可能是牵动了原来的伤,说道:“看来英雄救美多少要付出点儿代价。”
谁知十一笑着往前殿抬了抬头:“还有一个英雄救美的现在仍在席间,和吐蕃赞普又干了三盏酒,代价想必也很大。”
卿尘一愣:“谁?”
十一道:“刚刚谁替你挡的那盏酒,竟这么快便忘了?那吐蕃击鞠队的人频频敬酒,我是已经受不了了,赶紧找借口离开。”
卿尘不语,寻了身边一方坪石坐下,看着苑中湖泊点点,青草连绵。
十一凑上近前看了看她神色,问道:“看你和四哥一直不冷不热的,不会这么久了还因上次延熙宫的事生他的气吧?”
卿尘摇头道:“不是。”那次赐婚的尴尬,在她和夜天凌彼此刻意的回避下似已逐渐被淡忘,只是自从上次提到莲妃后,每当她再试着和夜天凌谈起相同的话题,夜天凌总是变得异常冷淡,与莲妃亦始终维持着近乎仇视的行如陌路。
卿尘觉得如果换成自己,对于一个从出生来就不愿抱自己的母亲,一个毫不掩饰厌恶着自己的母亲,她也无法做的更好。但从莫不平的话中推测,她相信莲妃心里或者存着不得已的苦衷,她小心翼翼的尝试想将夜天凌和莲妃拉近,却每次都以夜天凌那种彻骨的冰冷而告终,以至于那种冰冷有时候会蔓延在他们俩人之间,像十一所说,不冷不热,叫人看起来竟有点儿生疏。方才射花令时,除了入场前说了那一句话,他们俩人未曾交谈只言片语,夜天凌会突然帮她挡那盏酒,实在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她抬手压着一枝伸在眼前繁丽盛妍的樱花,一松手,满天满树的花瓣不禁此力,便层层散落了下来。日子渐渐进入春夏,群花争相开放,满苑缤纷,在温暖明媚的大明宫中,却总有某一个角落却带着属于冬日的寒冷,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十一拂开石上的落花,坐在一旁,有点儿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些事你别怪四哥,你不知道,那晚离开延熙宫他早早便独自回府,想必心里也不好受。从小在宫中长大,四哥其实是个戒心很重的人,轻易不会容别人近身,有的时候我也是。”卿尘扭头看了看他,他微笑道:“但我看的出来,四哥对你未曾设防,便像上次在跃马桥,你还记不记得他最后说过什么?”
卿尘低声道:“我相信你。”
十一道:“不错,当时那种的情况下,他会说出这句话,叫人很是吃惊。而且接下来几天你没了踪影,他竟调动了玄甲近卫,表面上是说发现突厥人异动,其实是为了寻你。你可知道,带兵这么多年,四哥从来没有在天都动用过玄甲军。”
卿尘低头将指尖一片落花揉碎,说道:“我知道你和四哥都对我很好。”
十一认真的看着她:“我是想说,不仅仅是一个好字,四哥他心里其实很在乎你。”
这话令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她轻叹了口气,唇边却逸出微笑:“我真的没有怪他,虽然当时是很没面子,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故意要我丢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不会因这点儿事耿耿于怀。”
十一点点头,转而问道:“你知道四王妃的事吗?”
卿尘意外道:“四王妃?你是说,四哥的妻子?”
“嗯,算是吧,”十一说道:“那日之后我听四哥偶尔提起过四王妃,当年,她是死在四哥箭下。”
卿尘吃了一惊:“什么?” 那日夜天凌眼中闪逝过的痛楚就这么浮现出来。
“延熙宫没人敢提这件事,不过事隔多年,也没什么好提的了。”十一看着樱花如雨片片落入湖中,慢慢回忆道:“是圣武十九年,四哥带兵远征漠北,随营副将是佑安候唐老将军和他的长女唐忻。唐忻出身将门,从小随父在军中长大,骑马打仗领兵出征勘与男儿相较,是当时我朝将中巾帼。唐忻和四哥同在军中多年,对四哥早有心意,父皇也有意指婚他俩人,只是四哥总是淡淡的不应,加上那些年军情多变,便一直拖着。那战东突厥领兵的是始罗可汗的亲弟弟戈利王爷,此人兵法战术都是个对手。唐忻先锋军趁夜偷袭敌军粮草,中了戈利埋伏,被擒到敌营。隔日我军强攻阿克苏城,戈利抵挡不住,亲自将唐忻押上城头要挟四哥退兵,谁知竟被四哥一箭穿心贯透两人,唐忻固然香消玉殒,戈利也一命呜呼。东突厥没了主帅,城破兵败,佑安候也在此役中阵亡殉国。四哥破城后血洗阿克苏,一个俘虏都没留,并且即刻挥军北上,一直攻下东突厥都城可达纳,从此东突厥才归附了我朝。回天都后,四哥便请旨追封唐忻为四王妃。当时皇祖母极力反对,但最终还是封了。这些年父皇和皇祖母多次想给四哥册妃,却没有中意的,即便有四哥也总是一口回绝。众人都道四哥面冷心热情深意重,说四王妃死亦无憾了。”
卿尘怔怔的听十一说,听到最后,叹道:“确是死亦无憾,只是那一箭,他怎么射的下去?”
说了这么多,十一似乎也倦了,摇头道:“这个,可能只有四哥自己知道,不过唐忻在城头曾喊过一句话,‘与其丧命敌手,不如死在四爷箭下’,那么想来她该是不怨四哥的。”
红颜早逝,竟是如此的惨烈,卿尘对于唐忻有些佩服,更有几分惋惜。
若是真的爱着她,她不信夜天凌能射出那一箭,虽有王妃之名却终究得不到那颗心,对于一个女人,其实生与死又有多大区别。
却听十一又道:“前些日子,其实我也问起过四哥赐婚的事,四哥只是说,何苦连累他人,听得我糊涂。总之你也知他的性子,那晚确不是有意。”
“嗯。”卿尘微笑:“所以我没有生气,我也相信他。”
十一闻言愣了愣,随即露出笑意,说道:“如此便好,我得去看看太子殿下怎样了,你呢?”
卿尘道:“席间太闷,我想在这儿透透气,你先去吧。”
待十一走了,卿尘独自坐了会儿,想着刚刚十一说的话,心头竟有些难过。她不知道夜天凌清冷的背后究竟担负着多少他人无法了解之事,但却能体会那种有什么压在心底,不能说也无法说的感觉,就像她存在于眼前这一片世界中的心情,亦难以向任何人表述。
怎么会想起这些?不能想,至少现在不能想,否则会控制不住自己。她摇摇头,猛的站起来,眼前却有晕眩的感觉骤然而生,身子方微微踉跄,扶住樱花树之前便已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晕眩转瞬而逝,她回头看去,夜天凌正一手扶着她,低头审视她的脸色。她在抬眸间撞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觉得此时他的眼睛异常黑亮,似乎将满天满地的阳光都吸入了那深邃的眸心,反射出淡金色的光芒,灼灼夺目,叫人几乎不敢逼视,那亮光的深处,是丝毫未曾掩饰的关切和担忧,“怎么了,不舒服?”他问道。
卿尘扶了扶额头,笑道:“起的猛了,或者,这吐蕃的酒竟有这么足的后劲儿?”
夜天凌眉梢轻轻一挑:“不能喝酒刚才还要逞强。一转眼便不见了你的踪影,不想你竟在这儿。”
卿尘有些诧异,竟瞥见他锋锐的唇角向上扬起,不似往常那般淡淡的无声无息,带着十分明显的笑。她方知道原来薄唇的人纵然无情,笑起来却也会如此动人心肠,便如冰封万里的雪域中忽然显出一点绽放的绿意,在一瞬间可令天地失色,便如高绝孤独的险峰金光普照,云破天开后山碧水秀,云淡风清。
暖风微微的穿过身前,几瓣柔软的樱花似乎故意翩跹旋转着落在了夜天凌的肩头,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清拔的身形中融入了罕见的温和,让她一时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停了一会儿,方说道:“刚刚遇到十一,便在这儿聊了几句。”
“聊什么呢?”夜天凌随口问道。
“聊……”卿尘想了想,扬眸看向他,他见她停下不语,侧眸以问。卿尘凤眸中闪现出一丝清利的光彩,猝不及防划过他的眼底,随之流泻的笑意却淡隽,她慢慢说道:“聊那天延熙宫的赐婚。”
夜天凌神情一滞,眉宇间立刻掠过丝异样。卿尘眸光悠长而毫不避让的看着他,这是第一次,他们中的一个人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延熙宫的赐婚。在此之前俩人不谋而合的回避,简直就是配合的无比默契。
而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夜天凌先行避开了卿尘的注视,将目光投向了他处。
卿尘看到他唇角微微抿紧,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他转向冷然前的先兆,她心中突的一跳,一时间有些后悔说了那句话。然而只有须臾的时间,夜天凌重新看向她,看似平静的眼眸底处似乎有深浅的波纹涌动,竟浮动着水样的清光,叫人无端的迷惑在其中。他静静的一瞬不瞬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去哪儿?”卿尘问道。
夜天凌并未回答,带她出了含光殿,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卿尘站在原地,不多会儿,听到轻快的马蹄声,白影一闪,风驰已经到了眼前,夜天凌伸手:“上马!”
卿尘被他带上马背,他沿着一道偏僻的侧门很快出了建章宫,一直往宝麓山中而去。
登山踏雾凌绝顶
俩人共乘一骑,夜天凌从后面握着缰绳,卿尘低头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因微微用力所以骨骼分明,稳定而隐藏着一种力度感,手臂和胸膛在自己身边形成一个环抱。依稀记得,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在父亲的怀中有过这样的感觉,安全,温暖,因为知道有保护所以可以全身放松的倚赖着,绝对不会被松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久远的让人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抬头,从这个角度看向夜天凌,却立刻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幅清淡的面孔下,有种别样的愉悦的神态。
夜天凌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