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堂便在数十步开外,两人将少年送到那处,着人来先取了些粥来给他喂下。那少年喝了几口,人醒过来,卿尘稍微放心,微笑道:“醒了?先再喝点儿粥,这儿还有包子,你慢慢吃。”
那少年见到包子,露出十分渴望的神情,但却并未立刻狼吞虎咽,先道了声谢,才拿起来极快的吃了几个,看起来是饿了多日了。卿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匆匆咽下口中食物后,方答道:“我叫韩青。”一盘包子已没了大半,他也缓过劲儿来,眼前见卿尘形容隽然,身姿清逸,夜天凌负手立于身旁,气度高贵,非同常人,知是他们救了自己,起身长拜:“多谢恩人相救!”
卿尘伸手搀他:“看你不像本地人,为何会来伊歌城?”
韩青神情恻然,说道:“我本是湖州人氏,几年前湖州大江水灾,父母亲人皆已亡故……”话说至此,语声微微哽咽,没再说下去。
夜天凌蹙眉问道:“湖州水患朝廷当初多有赈济,何故竟有百姓流离失所?”
韩青道:“大江决堤水淹月余,湖州之境内良田皆成荒芜,其时灾民之多无法可想,赈灾银钱经层层官吏从中盘剥克扣,能赈济得了多少?何况水灾之后竟复大旱两年,如今哀鸿遍野,百姓都待不下去,只得离乡各寻出路。”
夜天凌和卿尘对视一眼,眸光冷凝,稍后再问道:“你读过书?”
韩青道:“入过私塾。”
夜天凌点头问道:“可想留在伊歌?”
韩青答道:“我一路历尽艰辛,便是想来天都皇城看看,为何连年征战不休,官员欺凌横行,致使湖州百姓民不聊生,不能安居乐业!”
夜天凌面无表情,卿尘淡淡一笑,道:“你可知眼前在和谁说话?”
韩青看向夜天凌,夜天凌淡淡道:“一个湖州尚不足以看天下,征战不休亦必有它必战之处。湖州之根本在水患,征战之所为乃是北疆幽蓟十六州之国境戍卫,亦是十六州百姓之安定,而官员之清,在上者之心,你可以在天都好好看看。”几句话说的清楚,言罢将一样东西给他:“你拿这个去凌王府找吴总管,让他先给你安排份差事。”
韩青听着夜天凌的话,寥寥数语已将几件国计民生的大事点拨通透,他只定定的伸手接过那东西,陷入沉思。卿尘道:“怎么,不谢谢凌王爷?”
韩青浑身一震:“凌王爷!”
夜天凌神色清冷,说道:“光有看的心还不够,要有做的本事和气度。我给你看的机会,能看到什么程度,便是你自己了。”
韩青惊讶万分的站在他身前,一瞬的慌乱之后,他俯身拜道:“多谢凌王爷!”
卿尘看着韩青离开牧原堂,说道:“四哥,你好像挺看好这孩子。”
夜天凌道:“还不错,再看看。”
卿尘点头道:“困境潦倒而不卑不亢,年龄尚少而胸怀有志,亦能克制自己,行事从容,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很难得了。”
夜天凌并未否认她对韩青的评价,却忽尔扭头笑她道:“言语之中老气横秋,你难道比他大多少?”
卿尘默默想了想,微笑:“我已经和你一样大了。”
夜天凌道:“我大你数岁,你这莫不是也饿的说胡话了?”
卿尘仰头看看天空,空中缓缓的堆积起云层,有些阴雨的前兆,她笑道:“我是说我的心老了,看得多了经的多了,心就会老。”
夜天凌道:“不看着人,还以为是和朝中那些老臣们在说话。”
卿尘笑而不语,走了几步,抬手抚摸临街的善堂前悬着的木对联,此时这善堂已关了许久,冥衣楼的状况虽慢慢好转,但还不足以重新支撑这样的消耗。她叹了口气:“即便是盛世大治之下,也总有民生艰苦,可惜有时自己却连一点儿微薄的力量也不能尽。”
夜天凌道:“这善堂为何关了?”
卿尘道:“冥衣楼因冥赦的事出了些状况,或许再过段时间,我才能有法子重开善堂。”
夜天凌抬头打量牌匾上所书“济世救人”四个大字,说道:“你让谢经来我府上,需要多少银子给我个数。”
卿尘有些讶异:“你这是……”
夜天凌道:“一个善堂不过是举手之劳。”
卿尘笑道:“做王爷果然有钱,但一时的善事亦做,一世的善事难为。”
夜天凌道:“空施救济,这种善事便是一世也做不完,不若令这天下用得着善堂的人,越来越少才好。”
卿尘品味着他话中含义深远,不由笑了,说道:“四哥把这游戏的好处想给了别人,又可想过,可能自己会失去什么?又可有面对路途险恶的准备?”
夜天凌唇角孤峭的挑了挑,很简单的说了一个字:“有。”
卿尘点头,沉思一会儿,说道:“之前我说过要带你见一个人,咱们去一趟四面楼吧。”
夜天凌并未问是什么人,只看了看她,说道:“好。”
吾将上下而求索
卿尘请夜天凌从四面楼正门而入,先到小兰亭稍候,她则回以前的房间换了男装,叫来谢经吩咐一句,让他去请莫不平。
谢经应命去了,卿尘并没有急着先去小兰亭,她独自站在房中,案后屏风前的檀木架上,呈放着那把古剑“浮翾”。这把剑现在本应是她随身之物,但整日出入宫中多有不便,便一直放在四面楼。她抬手握住剑身,轻轻抽剑出鞘,剑如秋水,其锋清利,然而却丝毫没有寒意和血腥,淡淡的,一泓浮光呈现于眼前。
卿尘手指揩上剑身,触手处如拂清流,同归离剑之刚烈自有不同。得归离剑者,得天下,然而天下的另一半秘密却系于这浮翾剑,她抚剑沉思,眸光静远。
“属下见过凤主。”莫不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卿尘将浮翾剑归回剑鞘,回身道:“莫先生,我在想一柄剑无论怎样神奇,也需得要有个好主人才行,有的时候,剑是为其主人而锋利。”
莫不平道:“凤主所言甚是,便如这浮翾剑空置数十年,如今在凤主手中,方有出鞘之日。”
卿尘笑了笑:“归离剑同样如此。”听到归离剑的字样,莫不平一双老眼抬了抬,卿尘道:“你可知太子出事了?”
莫不平道:“太子一事如今伊歌城中蜚短流长谣言纷纭,想不听说亦难。”
卿尘冷笑道:“真是好手段,那边天帝严令泄露,这边却早已人尽皆知。但这也就是你说的天意了,四王爷现在小兰亭,你不妨去见见他吧。”
“哦?”莫不平道:“凤主的意思是……”
卿尘道:“太子之位已不是有没有人保,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他自己便没了这份心。至于四爷,如果他是,那最好,如果不是,便也一定是。”
莫不平很快领会到卿尘话中之意,眼中精光一闪:“凤主!”
卿尘神色清明:“他若不是,那先帝早已断了血脉,除非冥衣楼就此罢手退身江湖,否则便只能择良木而栖,辅佐明主。”
莫不平道:“凤主是为冥衣楼这把剑选了主子。”
卿尘道:“莫先生以为如何?”
莫不平手捻五柳须眯起眼睛:“凤主好眼力,天朝这半壁江山本就是四爷打下的。”
卿尘眼中淡淡坚定光彩:“他是先帝的血脉。”
莫不平亦道:“自然是,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人。”
卿尘一笑,和莫不平说话还真是省心,一点就透,没有半分冥顽不灵。与其说是她选择了夜天凌,何不说是莫不平也选择了夜天凌?
事实亦确实如此,冥衣楼所寻找的那缕血脉,夜天凌是唯一一个存在着可能性的人,是与不是,他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方才几句话,不过是卿尘和莫不平达成了绝对默契的共识。
莫不平有些感慨的道:“天星移换,朝局变更,个人自有宿命,早已天定。”
卿尘问道:“莫先生可有想过自己的天命?”
莫不平笑道:“既然是定数,思之无用。”
卿尘神情清远,说道:“四爷有句话说的很好,即便是真有天命,只要是他想做,也必要将那天命扭转过来。”
莫不平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转而望着窗外楚堰江,悠然说道:“真假天命,说不得还要看凤主。”
“哦?”卿尘颇有些意外。
莫不平道:“帝星已动,一切尽在人事。”
卿尘手按窗沿,看远远的天色阴沉了下来,风中隐约带了雨意,便道:“那先生就莫让四爷久等了。”
推门进去,兰香淡淡,夜天凌正站在屋中看卿尘以前写的那幅《兰亭序》,闻声扭头,见卿尘又是一身男装打扮,再一见莫不平,显然有些意外:“莫先生?”
莫不平微笑道:“老臣见过四爷。”
兰玘兰珞在旁见到卿尘,当真喜出望外,抢上前来:“公子,你可回来了!”
卿尘对她俩人呵呵一笑,风流倜傥当真像个翩翩公子哥,对莫不平和夜天凌道:“你们慢谈,我还有事找谢经。”说罢左拥右抱,将兰玘和兰珞带了出去。
带着兰玘和兰珞楼上楼下看了看,姑娘们听说公子回来,莺莺燕燕都聚到了堂前,又是说又是笑,立刻将卿尘团团围坐中央。
兰玘说道:“公子一出门就是好久,可算盼回来了!”
卿尘笑嘻嘻问道:“想我了?”
兰玘脸一红,小声道:“想有什么用?”
卿尘心中闪过个念头,便不再逗她们,喝了口兰璐奉上来的茶,突然问道:“上次给你们出的对子,这么久了还没想出来?”
兰珞道:“想出几个下联,可公子总是忙,来去匆匆的都没有机会说,我们还道公子早忘了呢。”
卿尘抚了抚额头,说道:“我记着呢,说说看,对了什么下联?”
兰珞道:“别的都不好,只一个还勉强,公子的上联是,日出月进云多少,我们对了一个,山上水下雾几何。”
卿尘闭目琢磨一会儿,道:“不甚工整。”
兰玘跺脚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一联,我们实在不成了,公子快告诉我们下联吧。”
卿尘抬眸看她们都满是好奇,扬唇一笑,慢悠悠说道:“其实……出对子的时候,这个下联我自己也没想出来。”
“哎呀!”兰玘兰珞她们都不依了,“公子故意戏弄我们!不行!”
卿尘笑着摇头,目光落向小兰亭,唇边的笑淡淡一缓,说道:“不过巧得很,方才在外面却突然想到了一个下联,还算马马虎虎。”
兰玘催道:“公子快说。”
卿尘轻舒了口气:“天南地北道东西。”
姑娘们听了各自思想,兰珞说道:“嗯,这比我们那个好多了,以天南地北大路通天的景对日出月进云影浮沉,以天高地阔的遥远对日月交替的变迁,最后下面隐的意思,公子是说那些流言蜚语吧?”
“还是兰珞聪明。”卿尘说道,见谢经不知何时已来到前庭,正笑着看她们说话,“都先各自回房去吧,我和谢兄有话说。”
大家虽依依不舍,但都乖巧的告退散去,谢经笑道:“你一回来四面楼便格外热闹。”
卿尘悠然叹了口气:“当初在这儿那段日子最是自在,又不无聊,又没心事。”
谢经道:“那会儿张罗四面楼和天舞醉坊,也没少操心吧。”
“那不一样,”卿尘道:“小巫见大巫。”她见谢经将近来的账目递上前,摇头道:“我不看,你清楚便行了。”
谢经道:“冥赦前车之鉴不远,你竟这么放心?”
卿尘微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自信有还这个看人的眼力,再说,若连你都不可信,冥衣楼中我还信谁?”
谢经呵呵一笑道:“话听起来像是有道理,反正你这么一说,我怎么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这一年来苦心经营,冥衣楼总算还是根基稳固,不过伤了的元气便要慢慢弥补了。”
卿尘对谢经的能力十分放心,而事实上谢经于各项事情上也确实做的十分漂亮,冥衣楼艰难的局面并没有变成更大的问题,她说道:“这些都需要时间,并不着急,不过当前有两件事要即刻办。”
谢经道:“你说。”
卿尘道:“有种叫‘离心奈何草’毒药,只有汝阳南宫家有种植,要冥执亲自去一趟汝阳,我想知道近段时间什么人从南宫家得到了这种药,还有,这些人中谁和凤鸾飞接触过。”
“凤鸾飞?”谢经奇怪的道:“凤家三小姐?”
“对,就是她。”卿尘确定道:“第二件事,着素娘仔细挑选一批人,要伶俐忠诚的,训练得当后我会慢慢安排他们进宫,以后或许会需要。”
谢经看了看楼上,问道:“四爷来了?”
“嗯。”卿尘道:“再往后便不那么轻松了。”
“知道了。”谢经道:“我会尽力,事情这便去办。”
“有劳谢兄!”卿尘对他一笑,谢经先行离开。
楼上夜天凌和莫不平已经谈了许久,卿尘想了想,没有上去打扰,步出四面楼站在江边看着滔滔流水,风驰和越影见她出来,踱步上前靠在身旁。
江面上有些压抑,阴云欲坠,衣衫挡不住寒风,丝丝的已飘起冷雨。卿尘似是出神的想着事情,并没有察觉雨意,突然间风驰轻嘶一声,转身跑开。
卿尘回头看去,夜天凌站在身后不远处,目不转睛的注视她,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但那眼中抑郁低沉,隐隐暗云涌动,比这天色更多了几分阴霾,他手在身侧紧紧握着,显然在极力隐抑某种情绪。
卿尘方要说话,夜天凌伸手抓过风驰缰绳,纵身上马,径自往东快驰而去。
卿尘叫道:“四哥!”翻上马背:“越影,快!”
越影放蹄奔去,立刻远远追上风驰,夜天凌神情阴沉,嘴角冷冷的抿成一条直线,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儿沿楚堰江打马狂奔,卿尘默默跟在他身旁,纵马相随。
冬雨迎面扑在脸上,刀锋一般冰冷,却使人异常的清醒。天晚雨寒,路上行人稀少,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终于在江边停住。卿尘亦缓缓策马立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看着江水浩浩汤汤,浪涛东去。
雨骤风急,激的江面不复往日平静。过了许久,夜天凌开口说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愿要我,将我送至皇祖母处后不闻不问。这二十几年,她即便在延熙宫见到我,也冷冷淡淡,话都不肯多说一句。其实她对父皇也一样冷淡,尽管父皇什么都依她,甚至为她单独修建了莲池宫,她却从来没在人前笑过。我只当她不愿顺从父皇,亦厌弃我,更怪她为何不反抗到底,要侍奉两朝君王,还要生我下来。我亦冷淡她,疏远她,从来不肯踏进莲池宫,连她病了也不去看……”说到这里,闭目仰面让雨水倾淋脸上,长叹一声。
卿尘在旁轻声说道:“她是一个母亲,母亲哪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她越是疏远你,就越不会有人怀疑其他,天帝也会因此格外疼爱你器重你。她心里,其实未必比你好受。女人有时候很傻,为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即便舍弃一生的笑容,也是心甘情愿的。”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气:“何苦!她可知我宁愿年年带兵在外,也不愿在这宫中看别人承欢膝下,她可知我样样都要比别人强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眼,笑一笑,她为何不把一切坦然相告,难道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连轼父之仇都束手无策!”
卿尘淡淡说道:“或许,她就是不想让你了解真相,不想让你知道仇恨,只愿你在天帝面前出类拔萃,做个好儿子,好王爷,平安一生。我虽没做过母亲,但可以想像到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