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
百个莘莘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缴,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
大堆来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没事躺著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
不是就能饶了人?
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著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
里,几乎只有扑倒在床上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
志力哀求∶“请给我休息,请给我休息,休息,休息……。”
座谈会,事实上谈不出任何一种人生,可是好似台湾的人都极爱举办座谈会。
台下面的人,请坐,台上的人,开讲。
我总是被分到台上的那一个,不很公平。
“可是我不能来了,因为在生病……”
“可是你不是前天才去了台中?”
“现在真的病了,是真的,对不起……”
“你不是也在教课吗?”
“就是因为在教课,才分不出气力来讲演了,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撑不住
了……”
“三毛,你要重承诺,你不来,我们不能向听众交代。”
“我妈妈来代讲行不行?她愿意代我来。”
“这个……三毛,我们很为难,这事是你去年就答应的,现在……怎么换了陈
伯母呢?还是答应来,好不好?你自己来,求求你!”
“昨天晚上还在医院打点滴……”
“现在你没有在医院,你出来了吧?你在家里跟我们讲电话呀!明天坐长途车
来,撑一撑,我们陪你撑,给你鼓励,来,打起精神来,讲完就回台北休息了,好
不好!”
“好,明天见,谢谢您的爱护━━是,准时来,再见了,对,明天见,谢谢!
”
讲完电话,眼前一群金苍蝇飞来飞去,摸摸房门的框,知道睡房在了,扑倒床
上去一阵狂咳,然后闭上眼睛。
承诺的事还是去的好,不然主办讲演的单位要急得住院。
能睡的时候快快睡,这星期除了三班的课,另外四场讲演、三个访问、两百封
来信、两次吃饭,都不能推,因为都是以前的承诺。
梦里面,五马分尸,累得叫不出来,肢体零散了还听见自己的咳声。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拚承诺,值不值得?”
“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
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
“已经第七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
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儿的赖在床上大哭
起来,哭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要看爸爸的脸。
那边,电话又响了,台湾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忘记人的学校?妈妈又在那边向人
对不起,好似我们的日子,就是在对不起人里一日一日度过。
因为妇女节可以自动放假一日,陈老师的课,停了,不是因为妇女不妇女,是
为了虚脱似的那个累。
女老师不上课,男学生怎么办?想起来心里内疚得很。觉得,如果更硬撑,还
是能够讲课的,坏在那日没有撑。
开车再上山时,已是妇女节后了。
山仔后的樱花,云也似的开满了上山的路,那一片闹哄哄的花,看上去为什么
有说不出的寂寞?
看见樱花,总是恨它那片红,血也似的,叫人拿它不知怎么办才好。又禁不起
风雨,雨一打,它们就狂落。邋邋遢遢的,不像个样子。
春天,就是那么来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堂上的几个大孩子,咳得流出了眼泪,还不肯请假,看了真
是心疼。
“请病假好不好,不要来了,身体要紧?”做老师的,轻声问一个女问学,那
个孩子蒙住嘴闷咳,头摇得博浪鼓似的。
“你知道,老师有时候也写坏稿子,也讲过有气无力的课,这算不了什么。人
生的面相很多,计较和得失不在这几日的硬撑上。做学生的,如果请三五天假,也
不会留级也不会跳级的,好不好?”
不肯的,做老师的责任心重,做学生的更不肯请假,这么一来,一堂又一堂课
也就过下来了。
就在这一天,今天,做老师的下课时,回掉了五个外校邀请的讲演,斩钉截铁
的说不再公开说话,忍心看见那一张张失望的脸在华冈的风雨里消失。老师没有反
悔了去追人家,脸上笑笑的,笑著笑著,突然又咳了一声。她不去追什么人,虽然
心里有那么一丝东西,轻轻的抽痛了一下,可是是割舍了。
讲到整整一百场,大概是六月底,可以永远停了,只要不再去看那一张张脸。
对于剧病还来上课的学生们,老师讲了查理布朗的那个漫画给他们听。当然,也是
讲给自己听的。
“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呢?”
“没有什么影响。太阳明天一样会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
方,学校小朋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会注意到,原来你赖了一天的学
。”
那么偶尔写了一两篇坏稿子,对整个的人生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是聪明人,就不写啦,养好精神卷土重来嘛!真笨!”是哪个读者在大喊?
写不写可由不得我,请你去问皇冠的刘淑华。
淑华被冤了一个枉,急得眼泪也要滴下来了,哇哇大叫∶“你去问平先生,我
可没有迫坏稿!”
平先生,一口赖掉,说∶“我还是去年圣诞节见的三毛呢,关我什么事?”
问来问去,找上了阿宝。陈朝宝更是一头雾水∶“奇怪。三毛难道不知道,查
理布朗不是我画的,去问何瑞元不好?”
老何说∶“真是莫━━名━━其━━妙,三毛见的山不是这个山,我跟那个画
查理的家伙又扯得上什么关系,不晓事的━━”好,只有去找查理布朗了,他慢吞
吞的说∶“对呀!是我说的偶尔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
可没说一个字三毛的稿子呀!”
还 给 谁
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我在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
不知是抵美的第几个长日了,我由一个应征事情的地方走回住处,那时候身上
只剩下一点点生活费,居留是大问题,找事没有著落,前途的茫然将步子压得很慢
,穿过校园时,头是低著的。
远远的草坪边半躺著一个金发的青年,好似十分注意的在凝望著我,他看著我
,我也知道,没有抬头,他站起来了,仍在看我,他又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样什
么东西,于是这个人向我走上来。
步子跨得那么大,轻轻的吹著他的口哨,不成腔调又愉快的曲子。
不认识走过来的人,没有停步。
一片影子挡住了去路,那个吹著口哨的青年,把右手举得高高的,手上捏著一
枝碧绿的青草,正向我微笑。
“来!给你━━”他将小草当一样珍宝似的递上来。
我接住了,讶然的望著他,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微笑,就这个样子,嗯!快乐些……”他轻轻的说。
说完拍拍我的面颊,将我的头发很亲爱的弄弄乱,眼神送过来一丝温柔的鼓励
,又对我笑了笑。
然后,他双手插灸口袋里,悠悠闲闲的走了。
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小草,保留了许多年,才找不到了。那个人,连名字都没有法子知道,他的脸
在回忆中也模糊了,可是直到现在,没有法子忘记他。
很多年过去了,常常觉得欠了这位陌生人一笔债,一笔可以归还的债∶将信心
和快乐传递给另外一些人类。将这份感激的心,化做一声道谢,一句轻微的赞美,
一个笑容,一种鼓励的眼神……送给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在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
。
我喜爱生命,十分热爱它,只要生活中一些小事使我愉快,活下去的信念就更
加热切,虽然是平凡的日子,活著仍然是美妙的。这份能力,来自那枝小草的延伸
,将这份债,不停的还下去,就是生存的快乐了。
轨外的时间
其实,有一年,不久以前的一年,我也常常出去。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旅行,我说的出去,是在梦与醒的夹缝里去了一些地方,
去会一些埋在心里的人。
你看过一本叫做《时与光》的书吗?徐讦先生的作品。你没有看过?那么你看
过他另一个短篇了?想来你可能看过,他写的那一篇叫做《轨外的时间》。
三毛你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走走,穿过一层透明的膜,从床上起来━━出去━━就出去了。
费力是不行的,我们又不是拔河。我没有跟永恒拔河,绳子的那一端拉著的,
不是血肉的双手。你放松,不能刻意,甚而不要告诉自己放松,就如风吹过林梢,
水流过浅溪,也就如你进入舒适的一场睡眠那么的自然和放心,然后,你走了。
你怎么走?
我轻轻松松的走,轻到自己走了才知道。
你的拖鞋还在床边,你忘了讲穿鞋子那一段。
对,我也没有讲穿衣,洗脸,拿皮包。我也没有讲墙、讲窗和那一扇扇在夜里
深锁著的门。我没有忘,只是出去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包括睡在床上的那个躯体。
可是,我走了,又回来,坐在这里,喝茶,写字,照镜子。
你也照镜子对不对?
那片冰冷镜中的反影使你安心,你会想━━你在,因为看见了自己,是不是?
三毛,你到底要讲什么?
我不说了,让姑姑来跟你说。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很少出门。我是一个家庭主妇,丈夫早逝之后,我的一生
便托付给了子女。年轻的时候,孩子小,我中年的时候,孩子们各自婚嫁,我高年
,孩子们没有抛弃我,一同住在台北,在普普通通的家庭生活和琐事里,我的一生
便这样交了出去。我的天地是家,没有常常出口的习惯,当我终于有一些闲暇可以
出外走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已经蹒跚,体力也不能支持,出门使我疲倦,
也就不去了。
那一天,我为什么进了国泰医院?是家人送我去的。我并不喜欢住在一个陌生
的房间里,只因为全身疼痛难当,他们就哄著我去住院了,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的脑筋仍是很清楚的,八十年前做女儿的情景一段一段的能够讲得出来。
不久以前我跟我的外甥女平平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打过高尔夫球。她眼睛睁得大大
的瞪住我,也不笑,好似我说的不是家族生活的过去,而是洪荒时代的神话一般。
她的眼神告诉我,像我这种老太太,那里知道高尔夫球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童年,我也做过少女,这一生,我也曾哭过,也曾笑过,当然,也曾
丽如春花。而今,只因我说了全身酸痛,他们就将我送进了医院,我有什么办法,
只有来了。
你也晓得,医院的岁月比什么地方都长,即使身边有人陪著,也不及家里自在
。我不好跟儿女们老吵著要回家,于是,我常常睡觉,减去梦中的时间,天亮得也
快些了。
那个午后,四周很安静,窗坍的阳光斜斜的照进病房,粘住了我床单的一角,
长长方方的一小块,好像我们家乡的年糕一样。
看了看钟,下午四点━━那块粘得牢牢的年糕动也不肯动。
天气不冷也不热,舒适的倦怠就如每一个午后的约会一般,悄悄的来探访我。
今天不同,我却没有睡过去。病房里没有人,走廊上看不见护士,我的心不知为何
充满欢喜,我的年纪有如一件披挂了很久的旧棉袄,有那么一双手轻轻拂过,便不
在了。当它,被抖落的那一霎间,我的脚,我的身体,奇迹似的轻快了起来。
我要出去玩━━。
什么时候已是黄昏了,满城灯火辉煌,车水马龙,每一条街上都是匆匆忙忙各
色各样的人。多年没有出来狂街,街道不同了,绸布 里的花色夺目明亮,地摊上
居然又在卖家乡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面包烤房里出炉的点心闻著那么香。西门町以
前想来很远,今日想著它它就在眼前,少男少女挤著看电影,我没有去挤,电影也
没有散场,我只想看看里面到底在演什么,我就进去了,没有人向我要票,我想告
诉一位靠著休息的收票小姐,我没有买票你怎么不向我讨呢,她好似没有看见我似
的━━多年来被糖尿病折磨的身体,一点也不累了,我行路如飞━━我是在飞啊━
━百货公司我没有去过几家,台北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迷城也似的大公司?比起上
海永安公司来,它又多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货品。这里太好玩了,我动得了更是
新鲜,健康的人真是愉快,走啊走啊,我的脚总也不累━━我拦住一个路人,告诉
他我很欢喜,因为我自由,自由的感觉身轻如燕,我不停的向这个路人笑,他不理
我,从我身上走上来━━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礼貌,也不让一让,就对著我大步正
面走过来━━我来不及让。他已经穿过我的身体走掉了,对,就是穿过我。再回头
看他,只见到他咖啡色夹克的背影。
我吓出一身汗来,怕他碰痛了,他显然没有知觉,好奇怪的年轻人呀!
我的心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的释放,没有想念那些孙子,没有怕儿女挂念我的出
走,我只是想尽情的在台北看一看,玩一玩,逛一逛,多年的累,完全不在了。
这种感觉当然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可是我没有丝毫惧怕,没有怕,只是快乐
,轻松。自由啊,自由原来是这样好。
自从我的儿女开始奉养我之后,我们搬过两、三次家,年轻人不念旧,我却突
然想念罗斯福路的日本房子,在那儿,我们一家度过了大陆来台湾之后长长的时光
。以前我走不动,我总是累,那么现在不累了,我要回去看一看。
从百货公司到罗斯福路好快啊,心里想它,它就到了,“心至身在”是怎么回
事?这份新的经历陌生得如同我眼前的大台北,可是为什么去想呢,我赶快去找自
己的故居,那个进门的玄关旁,总也开著一片片火也似的美人蕉━━日本房子没有
了,我迷失在高楼大厦里,这里找不到我的老房子,花呢,花也不见了。那条长长
的路通向什么地方?
新店。我怎么在新店?
不好走远了,我回去吧,我不去医院,我回儿子女儿住的大厦,百乐冰淇淋招
牌的那条巷子里就是我的家。
小孙子在吃饭,电视机开著也不看也不关,费电呢。我上去关,电视却不肯灭
掉。
家里没有人叫我,我四处找找人,没有什么人在家,除了孙子之外。
后来我又想,回家是失策的,万一孙子看见我逃出了医院,大叫大嚷,捉住我
又去躺病床也不舒服,我快走吧,趁他低头吃饭快快溜走。
汉清大哥、嗣庆、谷音全在台北,他们是我的手足,这些年来行动不方便,总
也难得见面,见了面,大家怕我累。也不肯多说话,总是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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