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王殿下不必多礼。”宁觉非拱手还了一礼,也不跟他客气,便到上首坐下。
府中的婢仆都已被圈起来一一甄别,也没人来上茶。宁觉非自然不在乎这些虚礼,坐在那儿看着淳于宏,淡淡的道:“理王最近可好?”
淳于宏毕竟曾是一国之君,此刻又已做好准备,随时赴死,态度上便不卑不亢,微笑着说:“有劳鹰王惦记,一切尚可。”
“你的三个儿子都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吧?”宁觉非的声音很温和。
“只是略有所闻,详情我也不甚清楚。”淳于宏欠了欠身,平淡地答道。“儿子们都大了,有他们自己的主见,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管不了。前朝之时,我就退了位,不问国事,现在就更没有精力过问什么。我已经老了,只想颐养天年,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了。”
他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宁觉非倒也不便强逼。按常理推测,淳于乾在行动前也不会告诉淳于宏,除非要他跟着一起走。但带着一个老人,危险会上升数倍,淳于乾不会冒这个险。他带走淳于朝和淳于翰,应该也不是因为兄弟情深,而是这两个人连着朝中许多重要的降臣,如游玄之、游虎之类,必要时都是一个有用的棋子。
宁觉非听完他的话,微微点了点头,态度依然平和,看着他问:“听说醇王和景王府里都有妾侍怀孕了,靖王更有两个儿子刚刚出生,却均被他们丢在府里,不顾而去。淳于氏连血脉都不打算要了吗?”
淳于宏终于有些动容了,起身对着他深深一揖:“孩子无辜,还望鹰王垂怜,准许我将他们接到府中安置。”
“这个不应该是你说的话吧。”宁觉非闲闲的道。“淳于三兄弟潜逃在外,已经触犯国法,他的亲属都应该被捕下狱的,只是皇上仁德,才允许他们继续在王府居住,若是他们兄弟三人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也是大有可能。理王现在能安置他们,那到时呢?”
“如果我能做主,自然不会同意他们如此做。圣上仁义,鹰王更是宽厚,待我们这些前朝旧人关怀备至,我们自然应该安分守己,不去自取灭亡。”淳于宏长叹一声。“鹰王,他们三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都不知晓。或许他们不过是被人挟持,或许已经被人暗害。如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一定苦不堪言,恳请鹰王能体恤一下,容我派人将他们接过来照顾。无论如何,老弱妇孺总是无辜的。鹰王一向爱民如子,他们眼下也都是蓟国的臣民,并未成为罪人家属,可否请鹰王手下留情?”
宁觉非侧耳倾听,到后来便微笑起来:“理王情词恳切,说得很有道理。这样吧,本王派人将他们送过来,交到理王手上。”
淳于宏立刻长揖到地:“多谢鹰王的大恩大德。”
“理王不必客气。”宁觉非笑着伸手虚扶了一下。“请坐吧,咱们坐着说话。”
淳于宏应了声“是”,这才回去坐下。
宁觉非的态度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有些不着边际的问些话,大多数以关切的口气过问府里的生活,诸如内府供给是否足额,有没有延期或拖欠,府中的妃嫔是否安好,有无问题,等等,淳于宏回答得很谨慎,并且言必称圣君仁慈,几乎是滴水不漏。
过了好一会儿,禁军统领才过来,向宁觉非禀报:“元帅,府中已经搜查完毕,没有异常发现。”
“好。”宁觉非笑着点头,温和地问道。“没有打扰了内府家眷吧。”
“报告元帅,没有。”那统领立刻说。“我们只将内眷圈在一处,并无骚扰。”
“很好。”宁觉非站起身来,对淳于宏笑道。“理王,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鹰王走好。”淳于宏殷勤地将他送了出去。
走到前院,宁觉非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那排正房。
地上扫得干干净净,房顶上却仍然堆满积雪,将那些精致的屋子衬托得十分美丽。院门外有棵高大的榕树,上面也全是洁白的雪,在寒冷的空气中寂然不动。现在里里外外都空无一人,更显安静。
淳于宏不知他是何意,心中忐忑,却不敢开口询问,只能在脸上保持着微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
宁觉非抬头看向面前的那棵大树,一直神色如常,看上去很平静。
他不动,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也不敢打扰他,都站在旁边默默的等着。
云深进来时,看到这一幕,不禁微感诧异。他走上前去,轻声问道:“觉非,这里的事都办妥了吗?”
宁觉非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都办妥了。你到这里来有事吗?”
“没什么事。”云深温和的道。“宫里的事都办好了,我听他们说你在这儿,就过来看看。”
这时,淳于宏上前与他见礼。云深还了个礼,神色淡然,客气的与他寒暄了两句。
宁觉非这才说:“既然无事,我们就走吧。”
“好。”云深点头,遂与淳于宏拱手道别。
两人径直出府,上马离去。
走出街口,云深才问他:“刚才在那儿看什么呢?那么出神,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没有。”宁觉非笑着侧头看向他。“那里原来是南楚的武王府。我的灵魂穿越而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排房子,接着便是那棵树。其实那时候我神智模糊,也没看仔细,今天才算真正看清楚了。”
云深沉默了。
当日宁觉非曾经在那里遭受过怎样的折磨,云深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心里虽然极为疼惜,嘴上却从来不曾提起,何必去揭开那样惨酷的伤疤?现在听宁觉非主动说起,他不禁咬紧了牙:“我真想把那个王府夷为平地。”
“那又何必?”宁觉非洒脱的笑道。“那么大的府邸,修得那么漂亮,要费多少心血人工啊。它们是死物,并没有过错,不要迁怒到它们身上。”
云深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其实你当初完全不应该承诺不杀皇族,不杀大臣,弄得现在我们缚手缚脚,施展不开。”
“个人恩怨微不足道。”宁觉非温柔的劝解道。“如果我不做出承诺,很可能会逼得他们玉石俱焚,那城中的数十万百姓怎么办?跟着血流成河吗?他们才是最无辜的。”
“不斩草除根,终是祸患。”云深恨恨的道。“那三个人逃脱了不说,仍然留了人在城中兴风作浪,实在可憎。”
宁觉非安慰他:“这是必然会有的事情。你就算将淳于氏一体斩绝,也仍然会有各色人等热血沸腾,出来闹事。其实都很正常。惟一让我觉得头疼的就是我们缺少能见微知著,洞察先机的人才。唉,我想起来前世的大哥,如果有他在这里,什么魑魅魍魉都会现出原形,根本别想瞒过他的眼睛。如果他想抓住谁,无论那人藏到天涯海角,也照样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哦?”云深颇感兴趣。“他是怎么做到的?你也可以学着做啊。”
宁觉非摇头:“术业有专攻,对他那行我根本不了解,没办法仿效。”
云深很遗憾的“哦”了一声。
宁觉非笑着摆了摆手:“算了,那些不可能的事就不用去想,我会好好思考,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你就别烦心了,好好操办咱们的婚事吧。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想来搅局,咱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那当然。”云深很高兴。“喜事就由我来办,你不必管,办好陛下交给你的事就行了。”
“好。”宁觉非一带马头,对他说。“那我就去兵部了。”
云深抬头看了看天色,关切的道:“你先回府去用晚膳,然后去兵部吧。要不,把他们都请到府里来,一起用膳,然后你们就在书房议事。你的胃不好,别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小心又犯病,看着让人难受。”
“哦,那也好。”宁觉非从善如流,立刻吩咐禁军统领。“你去兵部,请几位大人一起到我府上用膳,然后再议事。”
那统领立刻领命,飞骑而去。
宁觉非与云深刚进府门,便看见其其格焦急的等在那儿,一见他们便迎来上来,低声下气的恳求道:“王爷,那日松似乎有些不对,请您去看看他吧。”
宁觉非一愣,立刻说:“好,我这就过去。”
第二部 下篇 第61章
那日松坐在屋里,怀里抱着一把小木刀,一直对着紧闭的房门出神。他旁边守着一个平时专门照顾他的丫鬟,脸上有几分无奈。
宁觉非推门走了进来,温和的笑道:“那日松,我来看你了。”
那日松眼前一亮,主动跳下椅子,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欢喜。
宁觉非俯身抱起他,笑眯眯的问:“最近好吗?”
那日松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血色,泛着柔和的光泽,显然身体恢复得很好。
宁觉非轻轻揉了揉他披散下来的乌发,温柔的道:“怎么还是不肯说话呢?跟我说说,好不好?”
那日松垂着头,看着怀里的木马,忽然开了口:“我想,跟你,学。”
宁觉非大喜:“你想学什么?”
那日松有些腼腆的说:“我想,学武。”
他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讲起来有些生涩缓慢,意思却仍然表达得很清晰。
站在旁边的其其格惊喜交加,连忙用手捂住嘴,已是泪流满面。
云深和闻讯而来的江从鸾都感到很高兴,满脸笑意,看着宁觉非和他怀中的孩子。
宁觉非听那日松说完,立刻点头:“好,我教你。”
那日松抬头看向他,立刻点头:“好,我教你。”
“会很苦的,你怕不怕?”宁觉非轻笑。“一旦练起来,我要求的就很严格,可不会留情面的。”
“我不怕。”那日松的小脸上都是坚定。
“好孩子。”宁觉非疼爱的看着他。“那么,就明天开始吧。五更起身,无论风霜雨雪,都不能放弃。能做到吗?”
“能。”那日松重重点头。
“好,咱们就一言为定。”宁觉非赞许的拍了拍他的背。“既然开始练武,你平时就更要多吃东西,把身体养得壮壮的才行。”
那日松猛点头,神情越来越开朗。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王爷,豹王殿下和大檀大人、荆大人、李大人来了。”
“好,我马上就去。”宁觉非看着那日松,声音重又变得温柔。“我一会儿还有事,不过,我一有时间就来看你,好吗?”
那日松开心的说:“好。”
宁觉非这才把他放下,对其其格说:“从明天开始,让那日松五更便来找我。”
其其格感激涕零:“谢谢,多谢王爷的大恩大德,多谢……”说着就跪了下去。
“不用多礼,快起来吧。”宁觉非摆了摆手。她是女子,不便相扶,宁觉非温言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云深与他并肩向前厅走去,微笑着说:“你真打算亲自教那日松习武?其实他是初学,随便找个人就可以教他了,要不然,让云扬来教也可以啊,你哪有那么多时间?”
“那日松不一样。”宁觉非轻声解释。“如果是别的孩子,我当然不会拨出时间来教,就像你说的,在军中找个像样的小教官来就可以教了,连云扬都用不着。可那日松受创太深,直到现在都不肯开口说话,也不愿意见人,除了我教他,别人我还真不放心。万一其他人说话之间有什么不妥,又会再伤他一次,那这孩子就真的毁了。反正我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武的,顺便指点他一下,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嗯,好吧,你考虑得很周到。”云深点了点头,忽然笑道。“你对那孩子真好,要不是年龄不对,别人只怕都会认为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是挺喜欢他的。这孩子单纯可爱,小小年纪却遭遇了这么多不幸,让人感到心疼。”宁觉非微笑。“要不,我当真收养他当我儿子,你看怎么样?”
“你只比他大十岁,怎么也不可能是父子吧。”云深摇头,低低的道。“觉非,有句话我一直搁在心里,说出来怕你会不高兴。”
宁觉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其其格姐弟虽然是独孤偃送我的,似乎来历清楚,可如果没确凿证据证实,总不能轻易相信。但是,那日松这么小,如果有什么事,他也不过是用来作掩护的幌子,我信得过他。况且,我们也没证据证明他们姐弟有什么问题。我国与西武现在不是敌人,独孤偃用不着来这一套吧。我看他的出发点也就是单纯的送两个我看上的奴隶给我,不可能让他们来当卧底。我们回来这么长时间了,那日松就不说了,完全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其其格也安守本分,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来。所以,我觉得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们并不可疑。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云深同意。“根据我们观察,他们姐弟确实很单纯,如果真有什么,估计也是用来作掩护的牺牲品,现下也并无任何迹象说明他们有问题,所以我也并没有排斥他们。现在,他们在你府里生活,你已安排得很好了,我觉得不必收那日松做义子吧。如果你想要收养孩子,我可以在族里找一找,总要天资聪颖,知根知底才好。”
宁觉非想了一下,轻声说:“如果是孤儿,我当然愿意收养,可你是去挑选,那就有可能选到有亲人的孩子。我如果要他,便意味着逼着人家骨肉分离,这种事我绝不能做。如果只在孤儿中选,肯定就没那么凑巧,既天资聪颖,又知根知底。这事急不来的,我也并不是特别想要领养孩子,只是对那日松比较疼惜罢了,一时冲动,就想收养他。”说着,他对云深笑了笑。
江从鸾已经知道今晚府中请客,便赶到厨房去关照晚膳的菜式。府中的仆从都知道他们的脾气,没有跟随侍候。两人因此可以放心交谈,不怕被别人偷听。
云深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感觉很温暖,便道:“你若真想收养那孩子,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是说说罢了。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本来就生活在风口浪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那日松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单纯可爱,以他的年龄,那是装不出来的,我也很喜欢他。这样,我来安排你收他为义子的事吧。”
“嗯,这不用急。你每天要忙国事,还要忙着筹办我们的亲事,只怕暂时没时间做这个。”宁觉非愉快的笑道。“等咱们成亲了再说吧。这段时间,我指点他习武,让从鸾多留意他的身体,让他完全恢复健康是最重要的。”
云深对他的话全无异议,立刻点头:“好,就听你的。”
当晚,兵部的几位当家在元帅府一起用了膳,便到书房去继续议事。云深没有参与,而是找来自己府中的总管云安和江从鸾,商量筹办喜事的时间表,并确定几项必办的大事,诸般细节则要在以后办事的过程中再行调整确认。
云深是云氏族长,在北部草原拥有广阔的草原、数个大牧场,再加上历代皇帝的赏赐,财力非常雄厚。宁觉非虽然基础薄弱,但南北统一后,澹台牧赐给他大批财宝,在北部草原也给了他草场和封邑,虽然他当初不接受,可既然现在回来为官了,君有赐,不敢辞,云深还是替他接下来了,并且派人去管理,每年的入息也是相当丰厚的。
按理说,只要有权有钱,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