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帮她把一缕头发理到耳后。“看吧,”他低声说,“也许我晚些会过来。”
说完,他迅速地微微鞠了鞠躬,迈着平常那自信的步伐沿走廊走开了。
后来,安娜贝尔才想起来晚上有给客人们安排的自助餐和音乐会。西蒙·亨特当然更乐意和楼下的客人做伴,而不是和一个病怏怏、仪容不整又脾气古怪的女孩玩她刚刚入门的国际象棋。她懊恼不已,希望自己能收回刚才下意识发出的邀请……噢,她看起来一定无望得可怜!安娜贝尔用手拍了下额头,慢慢走进房间,硬挺挺地瘫倒在没铺过的床上,宛如一棵刚被砍倒的树。
不到五分钟,传来敲门声,两个看来刚被责骂过的女仆进了房间。“我们来整理房间,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主人叫我们来——呃,他说你有任何需要我们都要做到。”
“谢谢,”安娜贝尔说,希望韦斯特克里夫没有对她们太严厉。她坐到椅子上,看着她们旋风般地干起了活。她们像变戏法一样眨眼就换好了床单、开窗放入新鲜空气、给家具掸尘、还拿来一个移动浴缸注满热水。一个女孩帮安娜贝尔脱掉衣服,另一个拿来一条折好的毛巾和一桶用来清洗头发的温水。安娜贝尔舒服地颤栗了一下,踩进红木镶边的活动浴缸。
“请扶住我,小姐。”年轻的那个女仆说道,伸出手臂让安娜贝尔抓住,“你好像站不太稳的样子。”
安娜贝尔扶住她坐进水中,又松开她结实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把肩膀沉入热气腾腾的水里。
“麦琪,小姐。”
“麦琪,我想我在私人起居室的地板上掉了一枚金币——你能去帮我找来吗?”
女孩迷惑地看看她,显然在琢磨着为什么安娜贝尔会把一枚值钱的硬币留在地板上,如果她找不到又会怎么样。“是,小姐。”她不自然地行了个屈膝礼,冲出了房间。安娜贝尔把头埋在水里,再坐起来,脸和头发都冒着热气。另一个女仆弯腰在她头上擦肥皂,她揉揉眼睛。“洗干净的感觉真好。”安娜贝尔喃喃说道,静静坐这任女仆替她服务。
“我妈妈总是说生病的时候洗澡不好。”女仆疑惑地告诉她。
“我要试试看。”安娜贝尔答道,感激地把头往后仰,让女仆往她头发上浇温水。安娜贝尔又揉揉眼睛,看见麦琪已经回来了。
“我找到了,小姐。”麦琪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摊开手里的硬币。她的手可能从来没有握过一枚一英镑的金币,因为普通的女仆一般一个月只挣八先令。“我该把它放在哪里?”
“你们俩可以把它分了。”安娜贝尔说。
女仆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噢,谢谢,小姐!”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眼和嘴巴都睁得大大的,非常惊奇。
安娜贝尔想到佩顿家接受霍奇汉姆勋爵可疑的恩惠已经一年有余,现在又伪善地把他的钱散给别人,她低下了头,对她们的感激感到尴尬。两个女仆见她不舒服的样子,连忙扶她从浴缸里出来,擦干她的头发和发抖的身子,帮她穿上干净的长袍。
安娜贝尔洗了澡后神清气爽,又觉得疲惫,她上了床躺在柔软光滑的床单上。女仆收拾浴缸的时候她打起了瞌睡,只迷迷糊糊地记得她们踮起脚尖离开房间。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她眨眨眼,母亲正在点燃桌上的灯。
“妈妈。”她无力地叫了一声,睡意仍未褪尽,觉得昏昏沉沉。记起白天与霍奇汉姆的交锋,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你没事吧?他有没有——”
“我个想讨论。”菲莉帕轻声说道,她面部精致的轮廓在灯光下镀上一层金色。她的表情麻木空洞,前额现出几道浅浅的表情纹,“是的,我很好。亲爱的。”
安娜贝尔点点头,感到不安与消沉,羞耻的感觉覆盖了她。她坐起身,后背僵硬得像是换了根铁脊柱一样。尽管肌肉僵硬,但她觉得有力气多了,两天来肚子头一次饿得咕咕叫。她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梳起了头发。“妈妈,”她犹豫地说,“我想换换环境。也许我该回到马斯登起居室,摇铃叫份晚餐,在那儿吃。”
菲莉帕仿佛只听到一半。“好的。”她心不在焉地说,“这主意不错。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谢谢……我感觉身体很好,而且也不远。我自己去。你也许想要一个人安静一下,经过……”安娜贝尔不自在地打住了话,把梳子放下,“我很快就回来。”
菲莉帕低声咕哝了一句,坐在壁炉旁的椅子里。安娜贝尔察觉到她对马上能一个人呆着感到欣慰。安娜贝尔把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拖在肩上,然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在身后掩上门。
她走向大厅时,听到客厅里传来正在享受晚宴的客人们的低语声。音乐声盖住了谈笑声——是一曲弦乐四重奏,带钢琴伴奏。安娜贝尔停下来听了听,震惊地发现这正是梦里听到的伤感优美的旋律。她闭上眼,凝神聆听着,喉咙突然有发紧,是一种想望的疼痛。音乐让她充满了她不允许自己去感受的那种渴望。老天,她想着,我生了病变得多愁善感了——我必须拄制目己。她睁开眼,继续往前走,差点一头撞上对面走来的人。
她抬起头,看见西蒙。亨特,心脏开始痛苦地膨胀。他着黑白晚礼服,大嘴巴微微翘起,闲适地微笑着。他低沉的声音让她浑身激灵了一下。“你这是去哪里?”
那么他是为她而来的,尽管他本可以和楼下高贵的客人们混在一起。安娜贝尔感到膝盖毫无由来地突然发软,紧张地玩弄着发梢,“去起居室吃晚餐。”
亨特挽起她,转身引她沿走廊走下去,步子放得很慢来配合她的步伐。“你不想在起居室里用晚餐。”他告诉她。
“我不想?”
他摇摇头。“我有个惊喜给你。来吧,不远。”她很乐意地跟着他。亨特审视地瞥了她一眼,“你走得稳当多了。现在感觉怎样?”
“好多了。”安娜贝尔回答,这时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让她脸红,“事实上,我有点饿。”
亨特咧嘴笑了,带她来到一扇半开的门前。他引她跨过门槛,把她带进一间小巧可爱的房间,四周是花梨木墙板,装饰着挂毯,家具包着琥珀色的丝绒。不过屋子最大的特色是内墙的窗,开向两层楼下的客厅。楼下的客人完全看不到这里,但音乐声却从开着的窗飘进来,清晰可闻。安娜贝尔睁圆了眼睛,目光移到一张摆满了盘子的小桌上,盘子都扣着银罩。
“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能吊起你的胃口,”亨特说,“所以我让厨房什么都弄了一点。”
安娜贝尔被征服了,想不出有任何男人曾经这样花心思讨她欢喜,突然有些语无伦次。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眼神四处游移,回避着他的脸,“这太好了。我……我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间房间。”
“几乎没人知道。伯爵夫人身体不适不能下楼的时候,有时候会在这里坐坐。”亨特凑近她,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安娜贝尔的脉搏跳动得那么快,她肯定他的手指都能感觉到。“我没有年长女伴陪伴。’她几乎是耳语道。
亨特微微一笑,手放开了她的下巴。“你再安全不过了。我不会勾引你的,你显然太虚弱了,还不能自卫。”
“你真是太有绅士风度了。”
“我会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勾引你的。”
安娜贝尔还给他一个微笑,扬起一条细眉说:“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你难道不应该说你打算设法勾引我吗?”
“从不期待失败——我父亲总这么跟我说。”亨特强壮的胳膊扶着她的背,引她入座,“你想喝点葡萄酒吗?”
“我不可以。”安娜贝尔苦恼地说,陷进厚厚的椅垫里,“会马上上头的。”
亨特倒了一杯给她,迷人又坏坏地微笑看,年轻的撒也会设法这么微笑的。“喝吧,”他低声说,“如果你有点醉的话我可以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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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贝尔啜了一口柔滑的美酒,揶揄地瞄了他一眼。“我在想有多少女子因为你同样的保证而倒下……”
“我用不着让姑娘醉倒,”亨特说着揭开盘子上的盖子放在一边,“我通常在她们倒下后才追求她们。”
“你过去已经让很多女子倒下了吧?”安娜贝尔忍不住问他。
“我的那份不多不少。”亨特答道,直视看她,表情既不遗憾也不炫耀,“不过最近我的精力被其他消遣分散了。”
“那是?”
“我在监督一家火车机车厂的进展,我和韦斯特克里夫共同投资的。”
“真的?”安娜贝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还从没坐过火车呢。
亨特咧嘴一笑,抑制不住的热情让他显得像个大男孩。“快速,令人激动。客运火车的均速大约每小时五十英里,不过联合正在研制一种六厢特快机车,时速可以达到七十英里。”
“每小时七十英里?”安娜贝尔重复遁,无法想象以这种速度前进的情形,“那样乘客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特别舒适。”亨特承认,又给自己倒了些酒。“我不会建议别人使用私车以外的交通工具旅行——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安娜贝尔给了他一个责备的微笑,“如果你是在暗示我很娇气,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
“你应该是的。”他温暖的目光从她粉红的脸上移到她苗条的上身,然后又注视着她的双眼。他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让她无法呼吸,“稍微宠一下你就会的。”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设法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她强烈地希望亨特不要碰她,希望他能遵守诺言不勾引她。因为如果他那样做的话……上帝保佑……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抵抗他的诱惑。
“联合是你们公司的名字吗?”她声音发颤地问,努力找回谈话的线索。
亨特点点头,“是肖氏铸造厂在英国的伙伴公司。”
“是奥莉维亚小姐的未婚夫,肖先生的公司?”
“完全正确。肖正在帮我们适应美国的引擎制造体系,那比英国的方法高效高产得多。”
“我一直听说英国制造的机器是全世界最好的。”安娜贝尔评论道。
“这有待论证。而且就算是这样,它也极少标准化。英国制造的机车没有两辆是完全一样的,这大大降低了产量,也增加了维修的难度。不过,如果我们仿照美国的样品制造统一的铸模零件,使用标准的规格和模板,我们几个星期就能造一辆机车,而不是几个月。维修也会快得像闪电一样。”他们交谈着,安娜贝尔着迷地看着亨特,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这样谈论自己的职业。在她的经验里,工作并不是男人喜欢谈论的事,因为劳动维生的观念本来就是下等阶层的显著标志。如果一名上流社会的绅士不得不谋一份职业,他会对此非常谨慎,假装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休闲活动中度过的。不过西蒙。亨特从不故意隐瞒他对工作的享受——出于某种原因,安娜贝尔觉得这有种奇怪的吸引力。
在她的催促下,亨特进一步描述了他的生意,告诉她他是如何谈判买下一家铁路持有的铸造厂的,又如何转变它采用新的美国系统。五英亩的厂址上,九幢楼房里已有两幢被改造成制造标准化螺栓、活塞和阀门的铸造车间。这些零件和从纽约肖氏铸造厂进口的部件一起,正被组装成一系列四厢和六厢的机车,将在全欧洲发售。
“你多久去厂里一次?”安娜贝尔问道,咬了口淋着奶油水芹酱的野鸡肉。
“我在城里的时候,每天都去。”亨特凝视着杯里的酒,微微皱了皱眉,“实际上,我已经离开很久了——我必须尽快回伦敦,检查进度。”
他很快就要离开汉普夏郡的消息本该让安娜贝尔高兴。西蒙.亨特令她分神,这是她承担不起的。亨特离开庄园后,她就可以把精力集中在肯达尔勋爵身上。然而,她有种奇异的失落慰;她意识到她有多么享受他的陪伴,而一旦他离开,石字庄园将会了无生气。
“聚会结束前你会回来吗?”她问道,全神贯注地用叉子把肉排切碎。
“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看有没有足够的理由回来。”
安娜贝尔没看他。她陷入不安的沉默,目光视而不见地移到窗口,那里传来舒伯特《罗莎蒙德》的华美旋律。
终于传来一声小心的敲门声,一个男仆进来收走了盘子。安娜贝尔侧着脸,不知道她和西蒙·亨特单独用餐的消息会不会很快传遍仆人的大厅。不过,男仆离开后,亨特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道:“他不会跟任何人说的。韦斯特克里夫把他推荐给我,因为他能对私事守口如瓶。”
安娜贝尔担心地看看他。“那么……伯爵知道你和我……不过我肯定他不会赞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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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做了许多韦斯特克里夫不赞成的事。”西蒙平静地说,“而且我并不总是赞同他的决定。不过,为了维护我们有利可图的友谊,我们一般不会互相作对。”他站起来,手撑在桌上往前靠,他的影子笼罩着她,“想下棋吗?我带棋盘上来了……万一你想下的话。”
安娜贝尔点点头。她凝视着他温暖的黑眼睛,想到这也许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完全开心地呆在一个地方,和这个男人一起。她对他感到强烈的好奇,迫切地想发掘掩藏在他外表下面的想法和感情。
“你在哪里学的下棋?”她问,观察着他的双手把棋子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跟我父亲学的。”
“你父亲?”
他一边嘴角嘲弄地似笑非笑,“屠夫不能下国际象棋吗?”
“当然,我……”安娜贝尔感到脸上又发烫地红成一片。她为自己的不得体而羞愧,“对不起。”
亨特脸上残留着笑意,研究着她,“你对我家似乎有错误的印象。亨特家是殷实的中产阶级。我的兄弟姐妹和我都上过学。现在我父亲雇我的兄弟在店里干活。他们晚上经常下棋。”
听到他口气里没有责难之意,安娜贝尔松了口气,拿起一枚小卒,在手里转动着,“你为什么不替你父亲工作呢,像你兄弟那样?”
“我年轻时是个倔头倔脑的捣蛋鬼。”亨特笑着承认,“不论我父亲让我做什么,我总想证明他是错的。”
“开始他努力对我保持耐心,但没有效果,之后他便反其道而行之。”亨特沉浸在回忆中,懊悔地微笑着,“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想被一个屠夫抡着棍子打——他们的胳膊像树干一样粗。”
“可以想像,”安娜贝尔小声说,偷偷仔细看了他宽阔的肩膀一眼,想起了他强壮结实的肌肉,“你家里对你的成功肯定感到很自豪。”
“也许吧。”亨特不带表情地耸耸肩,“不幸的是,我的野心似乎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距离。我父母不让我在西区为他们置宅,也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那边。他们还觉得我的投资也不像是合适的职业。如果我转行做更……更实在的事,他们会更高兴的。”
安娜贝尔专注地看着他,试着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她一直知道西蒙.亨特不属于他经常出没的那个上流圈子,可直到此刻她才想到,他在被他抛在身后的那个圈子里也一样无所适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偶尔觉得孤单,或者他让自己忙碌得无暇去顾及这点,“我想能比五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