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拜见贵人”。
“起吧”,季宝珠又招呼枚青道:“看座”。
“谢贵人”,枚青搬了两把紫檀镂雕梅花束腰高足椅按在去炕丈把远处,二人告坐。
石美人坐定,道:“昨儿想来给贵人请安,怕扰了贵人清净,是以今个才过来”。
季宝珠和悦地道:“一块住着,姊妹多来往,也免生寂寞”。
石美人先她入宫,观之有惊人之美,即便是舒贵妃也不逞多让,季宝珠不解这等美貌之人,为何备受冷落。
听说石美人才入宫时,圣眷颇隆,皇上频频惠顾,不知为何突然失了宠。
罗常在规规矩矩坐在椅子里,低垂着头,怯怯的,全不似石美人落落大方,一看就小家子气。
季宝珠微笑着问:“罗常在家严是做什么的?”
罗常在略抬起头,细弱声儿道:“华阳县令”。
季宝珠明白了,罗常在出身不高,言谈举止小家碧玉。
季宝珠问石美人道:“妹妹平常做何消遣”。
石美人道:“读书,习字”,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不卑不亢,礼数上也挑不出什么。
“这倒是极好的”。
“姐姐多才,妹妹自叹不如”,石美人说得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季宝珠暗揣,不愧皇上赐封号石,真乃石头美人,毫无一分生趣,全无舒贵妃一分纤柔,这就难怪皇上不喜。
赵胜进来,禀道:“御膳房的午膳送来了”。
石美人和罗常在知趣地起身告辞,季宝珠身形未动,笑说了句;“妹妹们若不嫌,常来玩”。
二人道:“是”。
从正殿出来,走到院子里,罗常在说:“季姐姐真是和善的人,不比其她主子位高盛气凌人”。
石美人笑笑不答。心道:“到底是年轻单纯,自个曾几时也像她一样”。
用过午膳,季宝珠就在西暖阁北炕歇了中觉,暖阁内地龙烧的热哄哄的,季宝珠久违的幸福感又回来了。
年底,瑞雪纷纷扬扬,房顶屋檐尽被白雪覆盖,天却较以往暖和许多。
与屋外的寒冷冬日相比,落梅园的瑞雪宫却温暖如春,衣香鬓影,不时传来丝丝管弦,袅袅清音。
轩前数枝梅,白雪映衬,如画儿般。
美人娇语,金樽盛满琥珀如玉液琼浆,众妃帝后,欢乐开怀,举杯痛饮。
舒贵妃今儿一袭水红销金绣凤缀百余颗夜明珠八幅长裙,高绾飞仙髻,金镶绿猫眼蝙蝠步摇,垂下水晶珠串,动则流光溢彩,夺人眼目,美艳不可方物。
陈皇后却恰恰相反,没一丝多余饰物,无一丝繁复,衣着式样简单得体,头上单插了枝水玉簪,与舒贵妃相比可谓寒酸。
然雍容气度却加分不少,与皇上对饮一杯,眼神似不经意看眼淑妃。
淑妃会意,含笑看向舒贵妃道:“姐姐这条裙子想来花费不少银子”。
这话含有深意,如今大晋朝正与蛮夷用兵,前方粮饷供给很大数目,皇上这些天正愁着国库空虚,拟调用储备应急库银。
舒贵妃一时逞强,倒忘了这层,听淑妃话,明白了七八,略思,媚眼如斯,漂着皇后,笑颜如花,道:“皇上枕边人穿得寒酸岂不让人耻笑”。
皇后正欲端起酒杯听得这话,却好似没听见一般,手执绿玉杯抿口梅子酒,看向窗外。
瑞雪阁中燃了四五个炭火盆,银丝碳烧得噼啪作响,暖得众人皆面色潮红。
庭中三面皆开了八扇明窗,一支绿萼自敞窗探入,白雪压着透出点淡绿,只是花瓣有点打蔫。
当皇上侧头问太妃起居,没注意这厢,皇后见了,明眸一闪,略高声道:“瞧,这绿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众人都知皇后所指,想笑又不敢笑,几个妃嫔低头用帕子掩了嘴。
舒贵妃的美貌若认宫中第二,无人敢认第一,然文采却较陈皇后略逊一筹,皇上曾赞誉陈皇后若科举定入三甲。
舒贵妃粉面顿时通红,些须恼意,刹那就带着三分笑道:“那绿萼即便是凋零也是名贵之物,不比那野花野草”。
皇后出身不高,乃皇上为皇子时册立为妃,皇上又低等嫔妃生的,婚事自然起点低些。
听舒贵妃话,皇后却不动容,闲闲地说:“那绿萼只生长在富贵地,那比得了清新百合”。
舒贵妃这句正和皇后心意,当她说野花野草,底下尴尬恼怒妃嫔不下少数,毕竟出身不高者甚多。
当下就有不少附和皇后的,道:“可不是,百合,不张扬却有份清雅,见之忘俗”。
季宝珠位分低,离得稍远,嫔以上自成一席,三品以下二人一席,季宝珠挨着厢贵人坐着,厢贵人捅捅她,瞟了眼皇后那厢。
听得二人斗嘴,季宝珠懒待去听,吃了十几日,胃有了点底子,在用膳时,不那么迫不及待了。
季宝珠回宫后,皇上萧昂还是初次出现在她视线里,
萧昂,大晋朝第五代帝王,非嫡非长,而承继大统。
季宝珠记忆深处,模糊定格的是,板脸少笑,经年不变的表情。
今个把她的记忆变得鲜活,坐在龙椅上的萧昂威严不失儒雅,耀眼的明黄更彰显九五之尊高贵霸气。
这男人深沉得让人琢磨不定,即便是少数得宠的嫔妃也猜不透他此刻想什么,他极具做帝王的潜质,却令季宝珠畏惧。
这万人之上一言九鼎的男人,季宝珠是不想了,宫中狼多肉少,没男人一样过日子。
季宝珠收回目光,落在身前方桌上,就见远处一大碗猪蹄子,炖的稀烂,这平日的膳食,御膳房不做这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四处瞄了眼,趁人不备端到跟前,手法极快拿了个,啃嚼起来。
皇后此刻与贵妃你来我往,虽看似姊妹情深,然每句话都暗藏机锋,有几句飘到皇上萧昂耳朵里,萧昂暗一皱眉。
无意中朝东南角上一撇,眼睛一亮,正看到季宝珠埲着猪蹄子大啃,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与大殿气氛似很不协调。
在看周围妃嫔手捏着帕子,樱唇微起,蜻蜓点水做个样子,生怕弄花了妆,皇上饶有兴致地问:“季贵人,猪蹄子很好吃吗?”
季宝珠一愣,四处找寻,当发现是皇上盯着她看,顿时吓得脸都绿了,心直打鼓,好日子才开始,都怪自己一时贪吃,行为不检,失仪,忙抽出腋下帕子抹了下油嘴,不敢仰视圣颜,坐直身子胆怯小声地答道:“好吃”。
这时,舒贵妃反应极快地扑捉住这机会,启芳唇,珠玉之声道:“妹妹想是在冷宫呆的,有日子没见荤腥”。
就看陈皇后瞬间脸子冷了下来,陈皇后执掌六宫,显见是薄带了失势的嫔妃。
季宝珠正偷眼瞥见,心一咯噔,忙细声细气羞涩道:“嫔妾从小便爱吃”。周围一片嗤笑声。
“爱妃这般爱吃,身材却纤浓合度,真有口福啊!”,萧昂说着又瞧瞧殿上这些不敢多吃一口为了保持身段的妃子,越觉得有趣,这宫里难得有个真实的女子。
皇上这句话一出口,数道目光,令季宝珠芒刺在背,头更低几分。
本来众妃嫔正着意把皇上目光引向自身,对身前的美食,不敢多加惠顾,以维持淑女风范,显示良好的教养,没人注意一个被贬了的小小贵人,季妃出冷宫这话题已不在热门,众人眼光聚焦到几个正得宠的妃嫔身上。
萧昂却突然问:“季贵人,朕记得你从前吃东西很挑剔,看来真是饿着了”。
皇后眼神又冷了几分,季宝珠越瞧心越发虚,脑中急转,胆小怕事似的细声道:“嫔妾不记得了,嫔妾从鬼门关走一遭,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皇后眸光一闪,狐疑盯着她,季宝珠这是明着告诉众人从前的事自己都忘了,除了吃现什么都不想,后宫帮派可别算她的份,把旧恶一并抹了。
皇上温和地对身边亲信太监李德全吩咐道:“以后季贵人那吃的别少了她的,难得能吃下去”。
5对头
筵散,厢贵人在阶下等季宝珠,二人同乘一撵。
厢贵人道:“方才紧张得我手心都冒了汗,生怕你被皇上责怪,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油的,反倒在这种场合吃起来了”。
季宝珠赧然一笑道:“谁知当时怎么就那么想吃。
季宝珠在冷宫时,厢贵人不时派人送去东西,患难见真情
厢贵人瞧瞧她,突然道:“不会是……”附耳说了句什么,季宝珠羞涩,嗔道:“那来的……”话未说完,脸先自红了。
厢贵人促狭道:“听说你在冷宫就勾上了皇上”。
季宝珠小声道:“莫听人胡说,冷宫不见天日,别说皇上就是一只苍蝇都不落”。
厢贵人又悄声问:“皇上怎么还不临幸你”。
季宝珠红脸啐一口,道:“你急的什么?”
厢贵人小声道:“如今皇上心思都在舒贵妃身上,一月中有半月翻她的牌子”。
送了厢贵人回去,季宝珠回宫,吃得有点漾食,季宝珠就让枚青沏了云雾茶,咕嘟嘟喝了好几碗,才歇下。
晚间,就一趟趟地起夜,肚子里水倒净了,天微蒙才沉沉睡了,宫人知道主子夜来没睡好,就不去打扰,任她睡,殿内外静悄悄的,宫女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吵醒了她。
直睡到日近正午,季宝珠才从撒满明媚阳光的软榻上爬起,殿外的宫人听见响动,知道主子醒了,才敢进来侍候。
才梳洗了,就听宫门外一尖利怪异高声道:“季贵人听赏”。
季宝珠忙整束出去,跪地接赏。
太监高声道:“皇上赏季贵人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栗子八宝鸡一碗”。
谢恩毕,太监回去复命。
季宝珠走去桌前,午膳已摆下,枚青从乌漆食盒中取出一碗色泽红亮东坡肉,顿时,满室飘香,季宝珠咽了下口水。
枚青又端出一碗栗子八宝鸡,烧得异香扑鼻,季宝珠早膳未用,腹内空空,才减了点的食欲又顿开,一刻等不得,坐于桌前。
命枚青把这两样拿到跟前,别无旁骛,就着颗粒饱满亮晶晶的珍珠御米饭吃起来。
东坡肉薄皮香糯而不腻口,咬一口口齿留香,栗子八宝鸡入口嫩滑,鲜美可口,这一餐直吃得心满意足。
十几日下来,季宝珠捏了捏腰身,还好没长什么肉,穿来唯一慰藉就是吃多少身材都不会胖,吃什么都不长肉。
每餐饭全是从未吃过的美味,皇宫的御膳房有天下顶级的御厨,水牌上写着珍稀菜品,南北大菜轮着吃,半月下来就没有重样的,这一点上季宝珠空前的满足。
承乾宫,敬事房一太监跪于丹犀,红漆托盘举过头顶,上面工整地摆着刻有每位妃嫔名头的绿水牌。
萧昂犹豫下,手伸向石美人的牌子,翻过去,内侍倒退着下去。
张德全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萧昂看向殿外,道:“你是纳闷朕为何一直不宠幸季贵人”。
“皇上圣明,老奴的心思皇上一准猜得透”。
“想那季妃从前嫉妒成性,仗着几分宠爱,胡作非为,这次放她出了冷宫,权宜之计”。
“老奴知道”。
“可又不能隆宠过盛,以免令外戚做大,难以把持,虽放了她女出来,但不宠幸,也是警示”。
“皇上想的周全”。
“那季贵人这阵子怎么样,呆得还习惯吗?我记得从前她可是一时都闲不住的人”。
“季贵人冷宫历练的,性子变了,整日呆在宫里,偶尔同罗常在、厢贵人一处说笑,并无什不妥“。
“这就好,煞煞性子”。
“老奴总觉得那里不对?“
“你说说看,那不对“。
“季主子从前个性张扬,现在沉静不少“
“是吗?”萧昂眼前晃动那双清灵干净的眸子,慢慢摇头,自语道:“不像”。
熙和宫西暖阁,季宝珠找个窗前亮地,半倚在圈椅里看一本闲书,不时呵呵笑着。
枚青在跟前侍候,抻着脖子不时朝庭院里看,小声嘀咕道:“这西偏殿今儿不知有何喜事,一早就忙”。
看主子完全沉浸在书里,无奈摇摇头。
雨燕端了盘南果子进来,看枚青在向外望,说:“今儿承乾宫太监来传旨,皇上翻了石美人的牌子”。
枚青有点失落道:“这石美人时来运转,皇上冷了这么久,又重新宠幸她,真是怪事”。
雨燕道:“可不是,一早她宫里的小生子赶着提水,洒扫房屋,像节下一样”。
二人对话渐次声高,搅得季宝珠无心看书,也抬头望望庭院,果见西偏殿出出进进的人忙活,转回头谓二人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下去吧,我这有事在唤你们”。
眼见得娘娘不悦,二人对望,偷着伸下舌头,就都乖乖下去了。
吵吵的也看不进去书,季宝珠抓了件宝蓝羽缎撒银出白狐锋毛鹤氅,披在身上,走出寝殿,向宫门外走。
赵胜在院子里看见,忙跟了上来,道:“娘娘去那里?也不招呼奴才一声,还好奴才看见”。
季宝珠悠闲道:“我想出去走走”,走到宫门口,春财出去回来,也跟了上来。
走不多远就到了上林苑西角门,三人进月亮门,沿着花墙向南,记得梅苑是在东南向。
苑内树木光秃,枝干上压着薄薄一层雪白,御河缓缓东流,空气是干净清新的,只微微有点冷。
季宝珠把手放在貂绒棉套里,热热的手心出汗。
忽见,瑞雪亭方向,谢贵嫔扶着个宫女摇摆着朝这个方向走来,季宝珠心头厌恶,刚想躲开去,不想谢贵嫔却迎着她过来,阴测测地道:“季贵人这是回去吗?”
季宝珠只好站定,待她走近,福礼道:“娘娘金安”。
谢贵嫔扬起尖巧的下颚,漫声道:“罢了”。
扭动弱柳似的腰肢,声儿隐含蔑视,道:“恭喜妹妹回宫”。
季妃与这谢贵嫔可谓死对头,当年俩人一同进宫,季宝珠始终压了她一头。
此刻,季宝珠降为贵人,自然就矮了她,这令谢贵嫔很舒坦,季妃当年持宠生娇,几次给自己没脸,今个机会来了,焉能放过。
谢贵嫔居高临下扫了眼季宝珠,轻启朱唇,慢声道:“季贵人,我看那梅很好,烦劳季贵人给本宫折一枝。
季宝珠看出她心存歹意,来者不善,这季妃生前得罪人不少,散手走了,报复在自个身上,这真是哑巴吃黄连。
季宝珠顺着她眼睛瞧的方向,伸手折了枝腊梅,双手恭敬呈上。
不出所料,这谢贵嫔手一挨到这枝杈就尖声叫起来。
旁边谢贵嫔贴身宫女忙呵斥道:“大胆季贵人,敢害我家娘娘”。
季宝珠只好跪下请罪,道:“卑妾该死,不小心伤了娘娘”。
谢贵嫔冷哼声道:“不小心,季贵人真会说话”。
喝命左右道:“掌嘴”。
季宝珠这一惊非小,宫妃如被个奴才掌了嘴,今后还有何面目在宫里混。
枚青见降罪主子,忙跪爬向前,叩头道:“贵嫔娘娘要打就打奴婢吧,奴婢愿代主子受过”。
一旁春财、赵胜也纷纷跪倒,叩头求饶道:“娘娘要罚就罚奴才等,绕了我家主子”。
谢贵嫔不怀好意地轻声笑道:“难得季妃还有这些忠心的奴才,别着急,罚过你主子在罚你这帮子奴才,不是愿与你主子患难与共吗?一会我就成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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