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常在看屋子里没人,又朝窗外阶下望望,才近前附耳小声道:“听我宫里的小坠儿说,石姐姐的宫女灿若对皇上说,石姐姐出事那天曾来过姐姐宫中,出去后脸色不善,不知因何故,当晚就悬了梁了,姐姐可要小心啊!”。
季宝珠捏了罗常在的手,感激地道:“谢妹妹提醒”。
罗常在走了,季宝珠坐在那犯了寻思,她吩咐宫人不让石美人进来,意在躲祸,可祸事还是找上门来,看来那背后之人始终都不放过她,这是一石二鸟。
但这次只要皇上稍作调查,就知自己没放石美人进来,那人安排这宫女赖在自个身上,这未免太牵强了,唯一解释就是知道石美人过正殿来,但不知自个没让她进门,偏这石美人命大还没死,而那宫女按照先嘱咐好的说了。
季宝珠有点窃喜,真是老天照应,腹诽:惹不起,躲都躲不起,这皇宫除了吃的好,有什么好。
下晌,厢贵人带着女儿过来,一上殿,厢贵人就命女儿道:“快给姨娘行礼”。
端静公主小大人似的端端正正拜下去,童稚声儿道:“姨娘金安”。
季宝珠忙上前一把拉起,道:“免了、免了”,心肝似地搂在怀里,
抱坐在香妃塌上,细看,端静公主长得同她母亲一样,圆圆的脸,红苹果似的脸蛋,胖嘟嘟的,煞是可爱,季宝珠不由亲了一口,宠溺道:“静儿今年几岁了?”
端静清脆童稚的音回答道;“四岁”。
又看看季宝珠道:“姨娘真美,你几岁了?”
季宝珠乐了,屋子里众人都乐了,她母亲呵斥道:“别同姨娘你呀我呀的”。
季宝珠嗔怪道:“小孩子家那那么多讲究”。
拿起她胖胖的小手,吻着道:“姨娘都十九岁了,同我们静儿比老了”。
端静公主忽闪大眼睛,认真地说:“姨娘不老,姨娘比宫里的姨娘都美”。
厢贵人脸立时僵住,变颜变色道:“不许胡说”。
这话一出口,又觉得造次了,尴尬看了季宝珠一眼,歉意解释道:“姐姐不是那意思”。
季宝珠蔚然感叹道:“哎!这深宫,连孩子都不能随便说话”。
想这孩子出生在宫里会失去很多童年的乐趣。
厢贵人道:“静儿下来吧,看把季姨娘累着”。
端静听话地一溜下了地,跑到她母亲跟前,厢贵人弯腰为她拢了下鬓角的碎发,柔声道:“同奶娘去别处玩,你季姨娘这好大,你还没来过”。
一个年轻利落的妇人走上前,牵起端静的手,枚青引着去东次间玩。
荣宽从外又端了个燃红的炭火盆进来,安放好,季宝珠招呼厢贵人道:“姐姐近前来烤烤,去去寒”。
厢贵人凑近,二人围着炭火盆坐着,季宝珠道:“往年,在冷宫时,冬天没火,就干冻着,天一黑早早就爬进被里,睡不着,就围着被坐着,听屋外冷风吹打屋顶的瓦片声,空寂单调就像寺庙里老僧敲打木鱼的声响”。
厢贵人难过地看看她,道:“妹妹那几年受了不少苦”。
季宝珠眼神透过菱花隔扇门看向外面,飘忽地语气说:“尤其是下雪的日子,真静”。
片刻又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挑动的红红炉火,感叹道:“苦虽苦点,心安”。
厢贵人明白,二人半晌无语。
过一小会,厢贵人突然道:“一宫人揭发昨儿投水的宫人是那黄杨木雕的失主,一个屋的人也说曾看他戴过,找了他的东西和身上都没有”。
此事蹊跷,舒贵妃怕是要有麻烦了,二人都这么想谁也没说,
季宝珠比她想得更深一层,范才人的手段可谓了得,化险为夷,嫁祸人与无形。
待到用晚膳时,厢贵人带着女儿告辞回去,季宝珠也没留,这宫里是不轻易留人吃饭的,除非某种东西绑在一起的。
吃了饭,季宝珠端起雕螭龙纹白玉茶盏,浅浅品了口陈年雪水泡的雨前龙井。
赵胜怀里捧着个匣子,进来道:“主子,这是才范才人差宫人送来的”。
季宝珠命放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镶金边镯子,这是曾经她们要好时,季宝珠送她的,明白这是两讫了。
至于将来,是敌是友,那要看各人际遇。
季宝珠谓枚青道:“盯着点庆福宫那头,魏公公早晚的事”。
枚青点头,道:“奴婢明白”。
又过了三五日,一早,季宝珠正准备去中宫例行问安,赵胜推门进来,故意把隔扇门留了条缝隙,指指外面,道:“主子,听”。
季宝珠从半掩的门扇朝外看,好巧不巧正能看见乾清宫太监张德全,站在当院宣旨。
季宝珠在屋里竖耳细听,“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美人石氏赐景泰宫居住,一干宫人侍候不利,宫女灿若赐死,余下宫人责其浣衣院为奴,钦此!”
说完,众人叩头谢恩,石美人被宫女搀着跪接了旨。
张德全走了,东偏殿哭声一片。
二日,石美人就迁了出去,以美人位分而独居一宫。
而东偏殿暂无人居住。
熙和宫静了下来。
又过了段日子,福庆宫还没有动静,枚青疑道:“难道就这样完了”。
季宝珠摇摇头,断然道:“不会的,等着瞧吧”。
到晚上,枚青去尚食局领薪碳回来,看左右无人,只季宝珠一人在看书,近前悄悄道:“我碰上范才人宫里的小九儿,无意中谈到说,范才人的一个宫女叫小岚的夜来死了,像是得了急病”。
季宝珠一凛,宫女病了,是无权传御医的,有的弄点药吃,好就好了,不好就拖去安乐堂。
这其中定有蹊跷。
季宝珠忽地心生一计,招呼枚青附耳过来,低语道:“你慢慢放出风去,就说魏公公也有这样个木雕,小岚儿曾见过”。
枚青眼一亮,道:“好计”。
季宝珠又道:“尤其要让舒贵妃知道,这事做得不可太急,急了容易露出马脚”。
枚青道:“这样一来,这范才人可有的烦了”。
季宝珠清冽声音落入枚青耳中:“打蛇不死三分罪”。
锦华宫
舒贵妃歪在香妃榻上,伸手从水晶美人细腰瓶中掐了朵鲜红玫瑰,捏在手里,攥紧,一会松开,手心上满是揉碎了玫瑰花瓣,鲜红鲜红的,像血。
锦华宫掌事太监陈福庆看主子目光一点点变柔,柔得似滴出水来,心里明白,主子这是要下狠茬子了。
遂小心提醒道:“主子认为是范才人嫁祸主子”。
舒贵妃语气轻飘飘的,如一缕清风,道:“不是这贱人能是谁?”
陈福庆道:“主子不疑这消息的来源……”,下话他就不说了。
舒贵妃低柔地道:“这消息来源姑且不论,内中隐情也不必知道,只要能开脱自身,管它什么真假”。
陈福庆道:“主子高明”。
舒贵妃小声吩咐道:“你传出话去,就说咱们宫里死了的长春公公与庆福宫的魏公公交好,旁的就不说了,自有人问的”。
舒贵妃话音越来越低,直到没了声。
8反目
范才人跪于丹犀下,帝后上坐,皇上问道:“范才人,听说你宫里的魏公公尤擅雕刻?”
范才人微低头柔声道:“奴才的事,臣妾不知”。
皇上淡淡语气飘过空旷的大殿,“你真的不知?”
范才人只觉脊背嗖嗖凉风,强自镇静答道:“臣妾却是不知”。
皇上不疾不徐说道:“魏公公可失落个木雕?”
范才人只觉恐惧一点点袭来,周身冰冷,硬撑着道:“恕臣妾失察”。
皇上紧跟着又说了句:“听说魏公公与锦华宫头两天投了河的太监有些瓜葛”。
范才人此时有点支持不住,身子软了软,勉强道:“臣妾该死,奴才们的事,臣妾不知”。
皇上哼了声,朝下面道:“带魏安”。
范才人惊恐地回头,就见两个侍卫拖着魏安上殿来。
魏安被推倒在地,跪在身后范才人不远处,魏安道:“奴才连累了才人娘娘,罪该万死”。
范才人闭下眼,低头不说话了。
皇上的情绪至始至终没什么起伏,平淡淡道:“范才人,你还有什么话说,朕给你机会让你自辨”。
范才人猛地抬起头,绝望中本能生出一丝希望,心一横道;“臣妾据实说了,那落在石美人宫中的木雕却是臣妾宫人的,原是这奴才不小心落在季贵人宫中的,不知为何又到了石美人哪里,臣妾实在不知,臣妾句句是实,请皇上明察”。
皇后在旁插言道;“什么时候落在季贵人宫中?范才人可还记得?”
范才人微怔,事到如今,说谎无益,只得据实道:“二月有余”。
皇后眉梢一挑,道:“这就不对了,既是二月为何几日前在石美人宫中,难道这奴才没去季贵人宫中讨来”。
范才人踌躇,无言以对,说自己曾和季贵人结了梁子,究其原因,实情碍于出口,待不说,又解释不通。
就临时编了句;“原不值钱的东西,忘了”,这倒也说得过去。
皇后突然话锋一转,问:“宫中沸沸扬扬找了这些天,你难道没听见一点风声”。
皇后步步紧逼,范才人无言以对,勉强应对道:“怕惹祸上身,是以没敢说出”。
范才人勉强能自圆其说。
皇上虽然没说话,但皇后多年夫妻能感觉到皇上心里的已松动。
皇后轻声说了句:“本宫没记错的话,季贵人就是范才人指证才入的冷宫”。
这话一出口,范才人身子不由自主哆嗦了下,皇上心念一动,眼前晃过季宝珠那纯净的水样眸子。
挥挥手道:“带下去”。
上来几个太监架着范才人下去。
皇后小心地问:“皇上,这范才人怎么处置?”
萧昂道:“范才人可恶,屡次诬陷季贵人,罪加一等”
三日后,皇上传下旨意:庆福宫范才人纵宫人谋害宫妃,消去封号,打入冷宫,永世为庶人 。
这消息传到季宝珠耳朵里,季宝珠悄悄谓枚青道:“消了那人的膀臂,那人会慢慢浮出来”。
那躲在暗处的影子,始终让季宝珠心悸。
坤宁宫
秦嬷嬷低声道:“娘娘为何要帮季贵人?”
皇后拔下头上玉簪,轻轻把芙蓉花蕊中一小虫拨出,道:“本宫不挖出背后的人来,寝食难安,留着季贵人本宫自有用处”。
秦嬷嬷道:“还是娘娘想得深远”。
皇后过会又道:“我就是不帮她,皇上会轻信了范才人的,季宝珠失口否认那东西她拾了,空口无凭的,况范才人与季贵人有嫌隙,皇上定疑她故技重施,诬陷季贵人”。
秦嬷嬷道:“这里面盘根错节,娘娘通透”。
宫中不时传出喜讯,自石美人有身孕后,宁福宫谢美人有了身孕。
粟园
谢美人怀了龙嗣,皇上特许她搬到一处独立宫苑,里面种满青菜还有谷物,顾名思义,庄稼作物。
虽三间正殿,然比她原来住的好了不少,谢美人原来住西偏殿,夏天日头老晒,冬天,风劲,窗户缝都往里钻风。
谢美人既原来的谢贵嫔,自打与季宝珠在园子里遇上,报复不成,反吃了亏,一下降了好几级,心里甭提多窝火,足不出户,总觉得嫔妃们背地里嗮笑她,可喜的是刚好就有了身孕。
昭仁十一年,春节刚过,大晋朝举国上下都在筹备三年一次选秀。
皇上下旨,从苏、松、嘉、湖等地及浙江、江西二省选民间十三岁以上十九岁以下女子以充宫掖。
参选女子必须是良家,即非医、非巫、非商贾和百工的良家子。
季宝珠和厢贵人、惠贵人坐在高高的怡翠轩上,闲做针黹,轩中燃着好几个炭火盆,上好的银丝细碳压着火,轩内一团热气,三人皆只穿了件小褂,厢贵人还嚷嚷热,命人敞了门,支起格子窗,自嘲道:“这体格子越来越禁不得热了”。
二人看着她笑了,惠贵人含笑道:“看姐姐说的,那里只姐姐热,我和季姐姐也热,快打春了,天道回暖,看有的宫妃都提早穿了薄纱了”。
季宝珠也笑着附和道:“我这么怕冷的人,披风里面都换了夹衣”。
三人边说边聊,借以打发宫里闲闲的光阴,惠贵人是皇后心腹,季宝珠就有事无事地借由头找她说话,亲近她,宫中总得有一两个亲近的人,通个消息什么的。
厢贵人给女儿缝制一件小褂,她总嫌宫中绣坊针线上的人做得不够精细,宫里那么多得宠的主子要侍候,那能轮到她,三人飞针走线,嘴里还闲闲地说着话。
厢贵人感到脖子有点发酸,收了针,抬起头,透过敞门朝远处看,就见不远的地方走来一队秀女,忙招呼二人道:“快看,新进宫的秀女”。
季宝珠和惠贵人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队秀女自园子里走过,步履整齐,二人一排,
厢贵人道:“打头的那穿粉红衫子的是吏部尚书傅英之女,并排走穿藕色裙的是翰林院大学士韩谨之妹,这届秀女以这二人最为出色”,厢贵人津津乐道。
季宝珠看一眼,那傅小姐二八青春,娇艳欲滴,韩小姐美貌无双,粉白细嫩,正当妙龄。
在看身后的秀女,也是春兰秋菊、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这二人在这二十几名秀女中最出挑的。
惠贵人道:“听说傅小姐擅琴技,韩小姐乃人中秀才,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季宝珠道:“三千秀女,能选上的都是人尖子”。
突然,从队伍后面赶上来个女子,脂粉不深晕,光华却盖过了这所有的秀女。
走的急,腮边晕染浓浓的胭脂色,红菱踏出细碎步子,看上去极美。
厢贵人惊道:“这女子是谁家的?如此美艳”。
半天没说话的惠贵人道:“这女子出身不高,父亲是正六品的一个闲职 ”。
季宝珠暗道:“这女子容貌堪称绝色,无人能出其右”。
三人坐得累了,就各自回宫。
季宝珠与厢贵人在亭子外分手,一个朝西,一个朝南,而惠贵人自去了皇后中宫。
9承宠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才见梅开腊底,就见春暖还阳。
春来三月,枝头的雪渐渐消融,白底里抽出一点绿芽,枯树有了生机,天气暖和了。
妃嫔们整个冬天窝在屋里,这时,像歇伏动物,出来透透气,紫禁城皇宫冰冷红墙,苏醒了,散着暖暖春意。
熙和宫
一早,罗常在就蹦跳着进来,道:“姐姐看我得了什么?”现在她和季宝珠宫里的人都混熟了,出入自由,没人拦阻。
季宝珠才吃了早膳,看她手里举着个美人风筝,赵胜接过,看看道:“罗常在那弄的?”
“在墙那边拾的”。
赵胜递给季宝珠,季宝珠略看几眼,道:“远看还行,做工有点粗”。
对赵胜说:“回头你去尚宫局领几根竹子,结实的线绳,我们自己做一个,保证比这个强”。
“姐姐会做?”
“在家时常做”。
季宝珠指的在家,是在前世家里,小时候一到春季,就扎了各种各样的风筝,跑到野地里撒欢放,娘叫吃饭都不回,想这些,季宝珠徒然有点惆怅。
罗常在看她默默,倒也聪明,猜出她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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