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用火豆和勿螫我草为他调制药膏,并用羊皮绑上。”
“他说那灼热得厉害,所以把羊皮撕了。草药妇人帮他弄了一帖新的,湿湿的很舒服。”
“的确很灼热,但火具有强大的疗效,就连你们的无毛人都知道。”
“帮他再弄帖敷药罢,”丹妮哀求,“这次我保证让他戴好。”
“夫人,来不及了,”弥丽说,“如今我能做的,只是为他指引黑暗的道路,让他毫无痛苦地骑马进入夜晚的国度。明日清晨,他就会离去。”
她的这番话有如利刃刺进丹妮胸膛,她究竟造了什么孽,竟得到天上诸神如此残酷的对待?好不容易找到栖身之所,好不容易尝到爱情与希望的甜美,好不容易踏上归乡之路,到头来一切都是幻梦……“不,”她恳求,“只要你救他,我就放你自由,我对天发誓。你一定还知道其他的办法……某种魔法,或者……”
弥丽·马兹·笃尔跪坐下来,用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打量着丹妮。“的确还有一种魔法。”她的声音静得出奇,几与呓语无异。“但是,夫人,这个法术不但施行困难,而且非常黑暗,对某些人而言,死亡反而比较干脆。我在亚夏学会了这个法术,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的导师是来自阴影之地的血巫。”
丹妮只觉全身冰冷。“你真的是巫魔女……”
“是吗?”弥丽·马兹·笃尔微笑,“银夫人,眼下也只有巫魔女可以救您的勇士。”
“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
卓戈卡奥颤抖着喘了口气。
“动手吧,”丹妮脱口而出。她不能害怕,她是真龙传人。“快救救他。”
“您必须付出代价。”女祭司警告她。
“黄金、马匹……你要什么都可以。”
“这不是黄金或马匹的问题,夫人,这是血魔法,惟有死亡方能换取生命。”
“死亡?”丹妮防卫性地双手抱胸,前后摇晃。“我的死?”她告诉自己,如果情非得已,她愿意为他牺牲性命。她是真龙传人,她不怕,她大哥雷加不就为他深爱的女人而献身了么?
“不,”弥丽·马兹·笃尔向她保证。“不是您的死,卡丽熙。”
丹妮如释重负地颤抖开来。“那就动手吧。”
巫魔女神情肃穆地点点头。“如您所愿,我将完成这个仪式。先请您的仆人进来。”
当拉卡洛和魁洛把卓戈卡奥放进浴缸时,他虚弱地动了动。“不,”他喃喃道,“不,必须骑马。”但等他一进到水里,力量便仿佛尽数泄出。
“把他的马带进来。”弥丽·马兹·笃尔下达指令,他们随即照办。乔戈将那匹雄壮的红骏马牵进帐篷,它一闻到死亡的气息,立即翻开白眼,扬起前脚,嘶鸣不休,合三人之力才将它制服。
“你打算怎么做?”丹妮问她。
“我们需要鲜血,”弥丽回答,“这,就是血的来源。”
乔戈霍地退后,伸手按住亚拉克弯刀。他是个年方十六的青年,瘦得像根鞭子,沙场上无所畏惧,平时则笑口常开,上唇已开始留出长须。他在她面前跪下。“卡丽熙,”他恳求,“这事做不得,请让我杀了这巫魔女。”
“杀了她,你就是杀了卡奥。”丹妮说。
“可这是血魔法啊。”他说,“这是禁忌。”
“我是卡丽熙,我说不是禁忌就不是禁忌。在维斯·多斯拉克,卓戈卡奥不也杀了一匹骏马,让我吃下它的心脏,好让我们的儿子拥有勇气和力量。现在这个仪式也一样,完全一样。”
于是,拉卡洛、魁洛和阿戈三人把又跳又踢的骏马拉到浴缸旁,卡奥漂浮在水里,黑血和脓汁不断流出,仿佛已经死去。弥丽·马兹·笃尔开始用一种丹妮从没听过的语言喃喃念诵,手中陡然出现一把小刀。丹妮没看清刀是从哪里来的。这把刀看起来相当陈旧,红铜铸成,树叶形状,锋刃刻满古老符咒。巫魔女举刀划过骏马颈项,割开它高贵的头颅,马儿惨叫一声,猛烈颤抖,鲜血有如一股红泉,自伤口喷出。若非她的卡斯部众死命扶住,它早巳四脚一软,瘫倒在地。“坐骑之力,传予骑者。”马血涌进水中,弥丽跟着高唱,“野兽之力,传予人类。”
乔戈挣扎着,竭力支撑沉重的骏马,脸上写满了惊恐,他害怕碰触死去的肉体,却更害怕放手。不过是匹马,丹妮想,假如一匹马的死,就能换取卓戈的性命,那要她付出一千次这样的代价都没关系。
待得他们任马瘫倒,澡盆里已一片暗红,卓戈全身上下只有脸孔露在血水外。弥丽·马兹·笃尔不需要尸体,所以丹妮对他们说:“烧了它。”她知道这是多斯拉克人的习俗:每当有人死去,他的坐骑也会被杀,放在他的火葬柴堆下,与他一同焚烧,好载他进入夜晚的国度。她的卡斯部众遵令将马尸拖出帐篷,四处都是鲜红,连沙丝帐幕上也血迹斑斑,地毯更是被黑血彻底浸湿。
女仆燃起火盆,弥丽·马兹·笃尔在煤上洒了一种红粉末,顷刻间,冒出的烟便有了辛辣香气,虽然并不难闻,却令埃萝叶哭着逃了出去,丹妮自己也心生恐惧,然而走到这步田地,她已经无法回头,于是她把女仆全部遣开。“银夫人,您也得跟她们出去。”弥丽·马兹·笃尔告诉她。
“不,我要留下来,”丹妮说,“这个男人在星空之下与我结合,给了我体内胎儿的生命,我不要离开他。”
“你一定要离开。一旦我开始吟唱,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这座帐篷。我的咒语将唤醒古老而黑暗的力量,今晚亡灵将在此舞蹈,活人不能看到他们。”
丹妮无助地低下头。“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她走到澡盆边,弯下身子,看着浸在鲜血里的卓戈,轻轻吻了他的额头。“请为我把他带回来。”逃离帐篷前,她悄声对弥丽·马兹·笃尔说。
帐篷外,夕阳低垂,天空是一片瘀伤的红。卡拉萨已在此扎营,举目所及,尽是帐篷和睡席。热风吹起,乔戈和阿戈正在挖掘焚烧马尸的坑洞。营帐前聚集了一群人,用严厉的黑眼睛瞪着丹妮,他们的脸则活像磨亮赤铜做成的面具。她看见了乔拉·莫尔蒙爵士,他已经穿起锁甲和皮衣,日渐光秃的宽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推开多斯拉克人群,走到丹妮身边,当他看见她的鞋子在地上留下的猩红足印时,顿时脸色苍白。“你这小笨蛋,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嘶哑地问。
“我非救他不可。”
“我们本来可以逃走,”他说,“公主殿下,我本来可以护送你安全抵达亚夏,实在没必要……”
“我真的是你的公主?”她问他。
“你很清楚你是。啊,诸神救救我们俩。”
“帮帮我。”
乔拉爵士皱眉:“我知道怎么帮就好了。”
弥丽·马兹·笃尔的声音转为高亢尖细的嚎啕,令丹妮背脊发麻,有些多斯拉克
人念念有词地向后退去,火盆的光将营帐照得通明,透过血迹斑斑的沙丝帷幕,她
瞥见帐内有无数影子在晃动。
弥丽·马兹·笃尔正在跳舞,但并非独自一人。
恐惧赤裸裸地呈现在多斯拉克人脸上。“这事不能继续。”柯索大喝。
她没注意血盟卫回来,哈戈和科霍罗也跟他一道,带着“无毛人”,亦即用尖刀、
'线和火焰为人治病疗伤的太监。
“这事必须继续。”丹妮回答。
“你这巫魔女1”哈戈咆哮。接着,老科霍罗——就是那个早在卓戈诞生之日,
将自己的性命与之紧紧结合的科霍罗,那个向来待她温和的科霍罗——朝她面
吐了口水。
围观的多斯拉克人大呼小叫,帐篷里弥丽·马兹·笃尔的嚎叫完全不是人的声
音。地上的魁洛哀求别人给他水喝,然后死去。丹妮则出声呼救,但无人在意。拉卡
洛正与哈戈搏斗,两柄亚拉克弯刀相互交击,直到乔戈的皮鞭喀啦一响,如爆雷般
缠住哈戈的喉咙。他猛力一扯,血盟卫失去重心,踉跄地向后摔倒,弯刀从手中松
落。拉卡洛向前疾跃,双手紧握亚拉克弯刀,咆哮着从哈戈头顶捅下。刀尖卡在血盟
卫两眼之间,鲜红而颤抖。有人朝丹妮丢石头,她定神一看,自己的肩膀已经皮破流
血。“住手,”她哭喊,“住手,求求你们,快住手,太高了,这样的代价太高了。”更多石
块朝她飞来,她试图往帐篷爬去,却被科霍罗一把攫住头发,向后拉扯,冰冷的刀锋
架上她的喉咙。“我的宝宝!”她尖叫,或许天上诸神真的听见了,因为她莆一出声,
科霍罗便倒地身亡。阿戈的箭正中他胸膛,射穿肺部和心脏。
等丹妮莉丝终于找回力气抬头,群众已经渐渐散去,原本围观的多斯拉克人蹑
手蹑脚地返回自己的营帐和睡席。有的直接装上马鞍骑马离去。夕阳西沉,卡拉萨
营地里篝火熊熊,团团橙焰发出愤怒的哔啪声,将火星吐进夜空。她试着起身,却因
剧痛无法动弹,仿佛被巨人的拳头紧紧握住。她难以呼吸,只能拼命喘气。弥丽·马
兹·笃尔的吟唱有如葬仪上的挽歌。帐篷内,黑影盘旋。
一只手抱住她的腰,乔拉爵士把她扶了起来。他满脸是血,丹妮发现他还少了
半只耳朵。剧痛再度袭来,她在他怀里猛烈抽搐,只听见骑士大声呼唤她的女仆过
来帮忙。难道她们都这么怕我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一阵剧痛袭来,丹妮咬紧
嘴唇,忍住尖叫。她的儿子仿佛双手都握着尖刀,正从她体内砍出一条路来。“多莉
亚,你该死,”乔拉爵士咆哮,“快过来,把接生婆找来!”
“她们不肯来。她们说她是被诅咒的人。”
“她们要么过来,要么我就把她们的头砍了。”
多莉亚哭了出来。“大人,她们都逃了。”
“巫魔女,”另一个人说。是阿戈吗?“带她去巫魔女那里。”
不,丹妮想开口,不,不,你们不可以。但当她张开嘴巴,却只能吐出长长的痛
苦呻吟,全身上下的皮肤不断冒汗。他们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帐篷内,
无数的形影正围绕火盆和血淋淋的澡缸盘旋跳舞,投射在沙丝上,显得格外阴暗,
有些形体根本不是人。她瞥见一头巨狼,还有一个如在烈焰中扭动的男子。
“羊女懂得染血产床的所有奥秘,”伊丽说,“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见。”
“是的,”多莉亚也同意,“我也听见了。”
不,她高声尖叫,莫非这只是她脑中的想法?因为她的双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人把她抬起来,她睁开眼睛,凝望着上方平板死寂的天空,漆黑而凄凉,无星之
夜。不,求求你们!弥丽·马兹·笃尔的吟唱越变越大,淹没了整个世界。那些可
怕的形体啊!她尖叫,那些骇人的舞者啊!
乔拉爵士抱着她走进帐篷。
艾莉亚
从面粉街沿路店铺传出的热面包气味,比艾莉亚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水都要诱人。她深吸一口气,朝鸽子又靠近一步。这是只肥鸽,身上长满褐斑,正忙着啄食地上鹅卵石缝隙间的面包屑。然而艾莉亚的影子一碰到它,它便拍翅飞起。
她的木剑咻地一声窜出,在离地两尺的半空中击中鸟儿,随后它便伴着一堆棕羽毛掉落地面。只一眨眼功夫,她便冲到鸽子旁边,抓住它一只翅膀。鸽子拼命振翅欲飞,还啄她的手。但她抓住它的脖子用力一扭,直到感觉骨头断裂。
与抓猫相比,捕鸽子实在简单。
一位路过的修士疑惑地看着她。“这里是抓鸽子最好的地方,”艾莉亚一边拍拍身子,拾起掉落的木剑,一边向他解释,“因为它们会来吃面包屑。”听罢此言,他急急忙忙地离开。
她把鸽子绑在皮带上,沿着街走下去。一名男子推着一辆两轮车,上面满满地放着果酱甜饼,散发出蓝莓、柠檬和杏子的香气。她的空腹咕噜作响。“可以给我一个么?”她听见自己说,“柠檬,或是……或是什么口味都好。”
推车的男子上下打量她,显然不太喜欢眼前的光景。“三个铜板。”
艾莉亚用木剑敲敲靴边。“我用一只肥鸽跟你换,”她说。
“异鬼才要你的鸽子呢。”推车男子道。 ·
刚出炉的果酱饼热腾腾的,香味馋得她直流口水,但她没有三枚铜板……连一个都没有。她看了推车男子一眼,想起西利欧教导她“洞察真相”。他生得很矮,挺着圆圆的小腹,走路时似乎重心偏左。她正在思考假如自己抓了一块饼拔腿就跑,他应该追不上时,只听他说:“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你瞧,金袍子知道怎么对付小扒手。”
艾莉亚满怀戒心地往后看去。两名都城守卫站在巷口,身披金黄色的厚重羊毛
披风,几乎垂到地上;他们的护甲、长靴和手套则是黑色。其中一人腰际佩了长剑,
另一个则拿了根铁棍。艾莉亚依依不舍地看了果酱饼最后一眼,转身跑开。金袍卫
士虽没特别注意她,可她一看到他们就浑身不对劲。这段时间以来,艾莉亚尽可能
地远离城堡,然而即使离得很远,她依旧能看见高高的红墙上腐烂的人头,每颗头
上都有大群乌鸦盘旋乱叫,多得像垃圾堆里的苍蝇。跳蚤窟里传言,金袍卫士和兰尼斯特家狼狈为奸,他’们的指挥宫因而跻身贵族之列,不仅获得了三叉戟河附近的封地,还成了国王的重臣。
她也听说了其他的事,吓人的事,把她弄糊涂了。有人说父亲谋害了劳勃国王,之后被蓝礼公爵所杀。有人坚持是两兄弟醉酒发生口角,蓝礼失手把劳勃杀掉的,否则他干嘛大半夜像个小偷似的溜走哩?一种版本的故事宣称国王出外打猎时被一头野猪所杀,另一种版本的故事又说他是吃野猪肉活活撑死。还有人说,不对,国王虽是死在餐桌上,却是因为八爪蜘蛛瓦里斯给他下了毒。不对,毒害他的是王后。不对,他是生疹子死的。不对,他是给鱼骨头噎死的。
所有故事只有一个共通之处:劳勃国王死了。贝勒大圣堂的七座钟塔响彻日夜,哀悼的鸣动如雷般朝众人滚滚袭来。一位皮匠学徒告诉艾莉亚,只有国王驾崩时,他们才会这样敲钟。
她只想回家,但离开君临远不如她想像的那么容易。每个人都在谈论战争,而城墙上的金袍卫士之多,就好像……好像她身上的跳蚤一样。这段时间,她都睡在跳蚤窝,不管屋顶、马厩,只要能躺下来的地方就行。没过多久,她发现这街区的名字取得真是恰当。
自从逃出红堡后,她每天都会到七座城门各绕一遍。巨龙门、雄狮门和旧城门都已紧紧关闭』口上门闩。烂泥门和诸神门虽然还开着,但金袍卫士把守严密,只进不出。获准离开的人走的是国王门和钢铁门,但这两道门由身穿鲜红披风,头顶雄狮头盔的兰尼斯特部队亲自守卫。艾莉亚曾趴在国王门附近的一家旅店屋顶上,眺望过去,只见他们搜索马车货物,强迫骑者打开鞍袋,详加盘查每位徒步出城的人。
她也想过游泳渡河,但黑水河既宽且深,而每个人都知道里面的暗流汹涌莫测。要搭船,她又没钱付给船夫。
父亲大人教导她绝不能偷东西,可到底为什么不能偷,她是越来越模糊了。眼下她再不赶紧出城,迟早会被金袍子找上。虽然自从她学会用木剑打乌,肚子就很少挨饿,但天天吃鸽子肉,她已经有些反胃。在找到跳蚤窝以前,有两次她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