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泰温·兰尼斯特公爵霍地起身。“我儿子在他们手上!”他重复了一遍,
声音穿透众声喧哗,宛如利剑划破油脂。“退下,统统退下。”
提利昂向来习于听命,于是他立即起身,准备和其他人一起离去。但父亲看了
他一眼,“不,提利昂,你留下。凯冯,你也是。其他人给我出去。”
提利昂坐回板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凯冯爵士穿过房间,走到酒桶边。“叔叔,”提利昂叫道,“可否麻烦您——”
“拿去。”父亲把自己面前那杯一动未动的酒递给他。
这下提利昂真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有喝的份。
泰温公爵坐下来。“关于史塔克那边,你的判断没错。假如艾德大人还活着,我们可以用他当筹码,与临冬城和奔流城达成停战,如此一来,便有时间全力对付劳勃的两个弟弟。眼下他死了……”他的手紧握成拳。“胡来,完全是胡来。”
“小乔只是个孩子,”提利昂解释,“我在他这年纪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蠢事。”
父亲目光锐利地瞪了他一眼。“是么?好在他没娶妓女为妻。”
提利昂啜着酒,心想他若把酒杯朝父亲的脸上泼去,泰温公爵会是什么表情。
“目前形势比你们所知的更糟,”父亲继续道,“我们有了个新国王。”
凯冯爵士浑身一震。“新国——是谁?他们把乔佛里怎样了?”
一抹极细微的嫌恶扫过泰温公爵的薄唇。“没怎么样……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外孙依旧坐在铁王座上,但那太监收到南方的消息。两周前,蓝礼·拜拉席恩在高庭娶了玛格丽·提利尔为妻,并登基为王,新娘的父亲和兄长都已向他下跪宣誓效忠。”
“这真是坏消息。”凯冯爵士皱眉时,额上的沟纹深如峡谷。
“我女儿命令我们立刻前往君临,协防红堡,抵御蓝礼‘国王彳口百花骑土。”他嘴唇一抿。“注意,她是以国王和御前会议之名‘命令’我们。”
“乔佛里国王对此事有何反应?”提利昂带着某种黑色的兴致发问。
“瑟曦认为现在还不宜告诉他,”泰温公爵说,“她恐怕他会坚持亲自出兵征讨蓝礼。”
“出兵?哪来的军队?”提利昂问,“你该不会打算把这支军队交给他吧?”
“他曾宣称要率领都城守卫队出征。”泰温公爵道。
“他带走都城守卫队,城里势必防御空虚,”凯冯爵士说,“那么龙石岛的史坦尼斯公爵……”
“是的。”泰温公爵睥睨着侏儒儿子。“提利昂,我原以为你生来只有杂耍的份,不过看来我是错了。”
“哟,老爸,”提利昂说,“听起来好像赞美哩。”他笑着往前靠去。“那么,史坦尼斯方面有何行动?他才是长兄,蓝礼只是三子。对于弟弟称王一事,他有何反应?”
父亲皱眉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史坦尼斯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危险,但他却毫无动静。嗯,瓦里斯是有些情报,比如史坦尼斯正在建造船只,史坦尼斯正在招募佣兵,还说史坦尼斯从亚夏找来一个缚影师,可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其中又有多少属实?”他有些恼怒地耸耸肩。“凯冯,拿地图来。”
凯冯爵士即刻照办。泰温公爵展开皮地图,将之摊平。“詹姆留给我们一个烂摊子。卢斯·波顿及其残部在我们北方,我们的敌人还握有孪河城和卡林湾;另一方面,罗柏·史塔克坐镇西边,除非开战,我们无法退回兰尼斯特港和凯岩城。詹姆既已被捕,他的军队便也不复存在,密尔的索罗斯和贝里·唐德利恩将继续骚扰我们的征粮部队。往更远的方面看,东有艾林家族和盘据龙石岛的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南边的高庭和风息堡也已经整兵待发。”
提利昂狡猾地笑了笑。“父亲,SU担心,至少雷加·坦格利安还没死而复生。”
“提利昂,我希望你能提供一点有用的建议,不要只要嘴皮子。”泰温·兰尼斯特公爵说。
凯冯爵士看着地图皱眉,额头又挤成条条深缝。“眼下罗柏·史塔克得到艾德慕·徒利和三河诸侯的支持,他们的总兵力超过了我军,我们后方还有卢斯·波顿……泰温,留在这里,只怕会被三面夹击。”
“我不打算留在这里。我们得在蓝礼从高庭出兵前解决掉小史塔克公爵。波顿那边我不担心,他是个谨慎的人,想必绿叉河之战只会使他更谨慎,因此他的追击不会很快。所以……明日一早我们便朝赫伦堡出发。凯冯,命令亚当爵士的斥候掩
蔽我军行踪,他要多少人就给他多少人,四人为一小队,不准再发生失踪的事……”
“遵命,大人,可是……为什么去赫伦堡?那是个阴森不祥的地方,听说还受了
诅咒。”
“让他们去说,”泰温公爵道,“把格雷果爵士放出去,要他领着那群屠夫四处劫
掠。把瓦格·霍特和他的佣兵以及亚摩利·洛奇爵士也派出去,让他们各带三百骑
兵,告诉他们:从神眼湖到红叉河,我希望河间地带化为焦土。”
“大人,请拭目以待。”凯冯爵土说罢起身。“我这就去传令。”他鞠躬离去。
剩下父子俩之后,泰温公爵瞄了提利昂一眼。“你的野蛮人可能也喜欢来点掠
夺,你去通知他们:他们尽可以随瓦格·赫特出动,任意劫掠——不论财货、牲口还
是女人,喜欢的就抢,不中意的就烧。”
“教夏嘎和提魅如何抢劫,就跟教公鸡怎么报晓一般多此一举。”提利昂表示,
“但我宁可把他们留在身边。”他们或许粗鲁难驯,但终究是他的手下寸目较于父亲
的人马,他宁愿信任自己的人。他可不想就这么将他们拱手让人。
“那你得学会如何管束他们,我不想见到他们在城里打家劫舍。”
“城里?”提利昂糊涂了,“哪个城?”
“君临。我要派你进宫。”
这是提利昂·兰尼斯特最没预料到的事。他举起酒杯,边喝边想,“派我进宫做
什么?”
“管事。”父亲唐突地说。
提利昂哈哈大笑。“我亲爱的老姐对此恐怕有意见哟!”
“随她去说,总得有人管管她儿子,以免他把我们全部搞垮。我认为这都是那群
三心二意的重臣搞的鬼——我们的朋友培提尔、年高德劭的大学士,还有那个少了
老二的活宝瓦里斯大人。乔佛里做出一桩又一桩蠢事时,他们都在干什么?到底是
谁出的馊主意,竟把这个杰诺斯·史林特拔擢为贵族?这家伙的父亲是个屠夫,而他
们竟给了他赫伦堡,赫伦堡!那是国王住的城堡!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就别想踏进
去。听说他挑了一支染血长枪作家徽,假如我在,非逼他改成染血的菜刀不可。”父
亲并未提高音量,但提利昂从他的金黄眼瞳里体会得出他的愤怒。“他们还赶走了
赛尔弥,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没错,他是一把年纪了,但‘无畏的巴利斯坦’光这名号在王国就很有份量,他服侍谁,谁就跟着沾光,猎狗起得了这种作用?狗是在桌子底下啃骨头的,不是拿来平起平坐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提利昂的脸。‘‘既然瑟曦管不了那小鬼,就由你来管。倘若那几个重臣胆敢跟我们耍两面派……,,
提利昂太清楚了。“砍头,”他叹道,“枪尖插着,挂上城墙。,,
“你总算还从我这儿学了点东西。”
“父亲,我学的可多了。”提利昂平静地说。他喝干了酒,若有所思地把杯子放到一边。一方面,他很高兴,高兴到自己不敢承认的地步;另一方面,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在绿叉河上游打的那场仗,不知自己是否又被派去防守“左翼”。“为什么派我?’,他歪头问,“为何不派叔叔?为何不派亚当爵士、佛列蒙爵士或沙略特大人?为何不派……个头大点的人?”
泰温公爵陡地起身。“因为你是我儿子。”
他这才明白。原来你已经放弃他了,他心想,你这天杀的王八蛋,你认为詹姆与死无异,所以你只剩下了我。提利昂想一巴掌掴去,想朝他脸上吐口水,想抽出匕首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不是如老百姓所说的用黄金铸成。然而最终,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泰温公爵穿过房间,碎酒杯在他脚下喀啦作响。“最后一件事,”他走到门边时说,“不准你带那个妓女进宫。”
父亲离去之后,捉利昂在旅店大厅里静坐良久,最后他终于爬上楼梯,回到钟塔下舒适的阁楼房。房间的天花板虽矮,但对侏儒来说并无妨碍。从窗户看出去,他见到父亲在院子里搭的绞刑架,夜风吹起,绳子上老板娘的尸体便晃个不休。她身上的肌肉就和兰尼斯特家的希望一般微薄而破败。
他回身在羽毛床边坐下,雪伊睡意惺忪地呢喃着,翻身朝向他。他把手伸到棉被下,握住她柔软的乳房,她张开了眼睛。“大人,”她慵懒地微笑。
当她的乳头逐渐变硬,提利昂俯身亲吻她。“小宝贝,我真想带你去君临。”他悄声说。
琼恩
琼恩·雪诺扎紧马鞍上的皮带,母马则轻声嘶叫。“好女孩,别怕,”他轻声安
抚它。寒风在马厩间细语,宛如迎面袭击来的冰冷死气,但琼恩未加理会。他把铺盖
捆上马鞍,结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白灵,”他轻声呼唤,“过来。”狼立刻出现,双眼
如两团火烬。
“琼恩,求求你,别这样。”
他骑上马,握紧缰绳,策马转头,面对黑夜。山姆威尔·塔利站在马厩门口,一轮
满月从他肩膀后照进,洒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硕大而黑暗。“山姆,别挡道。”
“琼恩,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山姆说,“我不会放你走。”
“我不想伤害你,”琼恩告诉他,“山姆,你走开,不然我就踩过去。”
“你不会的。听我说,求求你……”
琼恩双脚一踢,母马立即朝门飞奔而去。刹那间,山姆站在原地,脸庞如同身后
那轮满月般又圆又白,嘴巴惊讶地张成一个大圆。就在人马即将撞上的最后一刻,
他跳了开去,并如琼恩所预料地,步履踉跄,跌倒在地。母马跳过他,冲进黑夜。
琼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马的头。他骑马离开静谧的黑城堡,白灵紧
随在旁。他知道身后的长城上有人值守,但他们面朝极北,而非南方。除了正从马厩
的泥地上挣扎起身的山姆·塔利,不会有人见到他离去。眼看山姆摔成那样,琼恩暗
自希望他没事才好。他那么肥胖,手脚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断手腕,或扭到脚踝。
“我警告过他了,”琼恩大声说,“而且本来就不干他的事。”他一边骑,一边活动自己
灼伤的手,结疤的指头开开阖阖。疼痛依旧,不过取掉绷带后的感觉真好。
他沿着蝴蝶结般蜿蜒的国王大道飞奔,月光将附近的丘陵洒成一片银白。他得
在计划被人发觉前尽可能地远离长城。等到明天,他将被迫离开道路,穿越田野、树: 丛和溪流以摆脱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护更重要。毕竟他的目的地显而易见。: 熊老习惯黎明起床,所以琼恩至少还有天亮前的时间,用来尽量拉开与长城间: 的距离……假定山姆·塔利没有背叛他。胖男孩虽然尽忠职守,且胆子又小,但; 他把琼恩当亲兄弟看待。若是被人间起,山姆肯定会说出实情,不过琼恩不认为他
有那个勇气,敢大半夜去找国王塔的守卫,把莫尔蒙吵醒。
等到明天,发现琼恩没去厨房帮熊老端早餐,大家便会到寝室来查找,随后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长爪。留下那把宝剑很不容易,但琼恩还不至于恬不知耻地将它带走。就连乔拉·莫尔蒙亡命天涯前,也没有这么做。莫尔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佩带那把剑的人。想起老人,琼恩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这样弃营逃跑,无异是在总司令丧子之痛上洒盐。想到他对自己如此信任,这实在是忘恩负义的作法,但他别无选择。不管怎么做,琼恩都会背叛某个人。
即使到了现在,他依旧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荣誉。南方人的作派比较简单,他们有修士可供咨询,由他们传达诸神意旨,协助理清对错。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无名古神,心树就算听见了,也不会言语。
当黑城堡的最后一丝灯火消失在身后,琼恩便放慢速度,让母马缓步而行。眼前还有漫漫长路,他却只有这匹马可供依凭。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庄农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们交换新的马匹,不过若是母马受伤或瘫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尽快找到新衣服,恐怕还只能去偷。眼下的他从头到脚都是黑色:高统黑皮革马靴,粗布黑长裤黑外衣,无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风。长剑和匕首包在黑鞘里,鞍袋里则是黑环甲和头盔。如果他被捕,这每一件都足以致他于死地。在颈泽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进了村舍庄园,都会被投以冷漠的怀疑眼光,并遭到监视。而一旦伊蒙师傅的渡鸦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临冬城也一样。布兰或许会放他进城,但鲁温师傅很清楚该怎么做,他会履行职责,关上城门,把琼恩赶走。所以,打一开始他就没动临冬城的主意。
虽然如此,在他脑海里,却能清晰地见到城堡的影像,仿佛昨天才刚离开:高耸的大理石墙;香气四溢、烟雾弥漫的城堡大厅,里面到处是乱跑的狗;父亲的书房;自己在塔楼上的卧室。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兰的欢笑,再吃一个盖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听老奶妈说关于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罗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并非因为这些才离开长城:他之所以离开,只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罗柏的兄弟。他不会因为别人送他一把剑,即便像长爪那么好的剑,就变成莫尔蒙家族的人。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老人做了三次抉择,三次都选择了荣誉,但那是
他。即便现在,琼恩还是不敢确定,老学士做出那样的选择,究竟是因为懦弱无力,
还是因为心地坚强、忠于职守。但无论如何,他了解老人的困惑,关于抉择的痛苦,
他太了解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曾说:多数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但琼恩已经想
透了种种磨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他是琼恩·雪诺,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离
誓约的逃兵,既无母亲,亦无朋友,将遭天谴。终其一生——不论他这一生能有多
长——都将被迫流浪,成为阴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说出真名。无论走到七国何处,
必将生活在谎言之中,否则别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只要他能与兄弟并肩作
战,为父亲报仇雪恨,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罗柏的情景。当时罗柏站在广场上,红褐头发间雪花
融化。如今琼恩可能必须易容之后,才能偷偷去见他。他试着想像当自己揭开真面
目时,罗柏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的兄弟会摇摇头,面露微笑,然后他说……他会说
他拼凑不出那抹微笑,无论怎么努力,就是想不出来。他反而不自觉地想起他
们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亲砍头的逃兵。‘‘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诉那人,“你
在你的弟兄们以及新旧诸神面前立下了誓约。,’戴斯蒙和胖汤姆把逃兵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