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冷场,他只有继续装傻充愣。他也举杯应付道:“韩长官军务缠身、日理万机,难免有看走眼认错人的时候,远鸿一介草民,一箪食、一瓢饮,东奔西走无非为了混碗饭吃,今日能与韩团长有此一晤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荇儿是酒场老将,惯会插科打诨,见两人彬彬有礼你来我往,她便不失时机地举起杯插话道:“这话有道理,常言道:不打不相识。我们远鸿今后还要仰仗韩团长的虎威在青狐桥混呢,我也借花献佛敬韩团长一个。”
韩德功哈哈一笑。“这话我爱听!至于什么虎威猫威的韩某决不敢当,不过今后和远鸿先生打交道的机会应该多得很。”说到这里,他一饮而尽,哈了哈酒气,盯着荇儿似乎开玩笑一样说道:“老板娘,咱们的君子协定可一定要作数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荇儿一饮而尽。
他俩这句似在打哑谜,众人都听得茫茫然。
这桌酒是韩德功做的东,沈百谷因为辈分所碍,只是象征性地举杯饮酒,并不多言,一任年轻人们在酒桌上唱主角。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魔鬼城(4)
然而夜明珠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今日之事虽已解决,但远鸿的身份已经基本明了,这一桌之人或许真以为今日之事只是个误会而已,大概只有自己、龙远鸿和韩德功心里有数,而韩、龙二人是曾经的敌人。今天放了远鸿也许只是韩德功一时的权宜之计,他今后会怎样对付远鸿还是个未知数。因此,为了远鸿的安全,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将远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
一想到要离开这个极似广坤的小兄弟,她的心里不禁一阵阵黯然,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只是浅浅泯了几口酒应付应付便不再动酒。所以,场面虽看上去很热闹,其实也只有荇儿、簪珥和张副官几人在开怀畅饮营造气氛,实际上是不冷也不热。
看荇儿几人喝的也差不多了,沈百谷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环顾左右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大伙也都累了,改日请各位到寒舍畅饮,诸位意下如何?”
“好!”荇儿第一个响应。
夜明珠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对韩德功说道:“今日叨扰韩长官了,有情后补。”
韩德功忙叉手一拱,“大姑太客气了,既如此,我也就不虚留各位了。”
路上,龙远鸿和荇儿同乘一辆马车,他悄悄问荇儿:“你和韩德功定的什么君子协定?”
“保你出来啊!”看来这事很合她的意,心里高兴便有些忘形,她的樱唇几乎凑到了他的耳朵上,声气咻咻、吹气如兰道:“为了你,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他的耳朵被她呼出的气息弄得痒痒的。他顾不上计较荇儿的骚嗲之气,问:“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也没啥,无非就是你不能私自离开青狐桥,否则拿我是问。”荇儿暗中极为得意:真是瞌睡遇见枕头了!我巴不得你走不成,有了韩团长这张牌,我看你往哪里走?
果然如此!龙远鸿暗暗叫苦不迭。
原本就怕连累你们,现在看来真的是身不由己了。自己若一走了之,沈百谷、夜明珠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但荇儿就不行了,她和韩德功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更无什么交情,韩德功说翻脸就翻脸,一条“窝匪通共”的罪名便可要了荇儿等人的命;带她们一起离开也不现实,自己目前是泥菩萨过河,带上她们到不了兰州就有可能被抓;况且,荇儿是当地人,愿不愿离开还是个两可的事儿呢。这个韩德功显然是玩了个两面三刀之计,当着沈百谷、夜明珠答应无条件放人,当着荇儿却又让她签字画押。由此可见这个韩德功很不一般,暗地里说不定还有更阴的招数在等着自己呢。
也许从现在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在他的监视之下了。
黑暗中,荇儿看不清他的神态表情,见他半天不吭声,以为他被自己的仗义之举所感动,只是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罢了。呵呵,男人都是这副臭德性,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有时显得比女人还腼腆!于是荇儿得寸进尺,说了声人家困得要死,借你的肩膀用用,顺势将香喷喷的身子偎在了龙远鸿身上。
荇儿的这番火热举动令他猝不及防,身子立时变得僵硬起来。好不容易挨到镇上,荇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龙远鸿长长吁了口气,胸口依然兀自起伏不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大战。
大伙在街口拱手告别各自散去,夜明珠一定要送龙远鸿回将军庙。龙远鸿猜她可能有事情要说,便不再坚持,不言声牵起驴缰驮着夜明珠向草堤走去。黄河汤汤地流着,汹涌而沉默,碧澄的夜空映得河面一片幽蓝。夜色之中,这种沉默和幽蓝色调使黄河呈现出一种温柔而神秘的意味。而白天,黄河只是一味地混沌、混沌,大气而雍穆,雷霆万钧、浑莽苍遒,仿佛在向世界宣示: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其滔滔东去的意志。
第九章 魔鬼城(5)
夜明珠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黄河像甚?”
“白天像父亲,晚上像母亲。”半年来,纵马驰骋在黄河沿岸不知多少往返,他自忖对黄河的理解很深。
“我看黄河倒像苦行的唐僧,不知疲倦、日夜向前赶路,历尽千辛万苦为的就是取得真经、修成正果。”
“姐说得有道理!”
他不由惊诧于夜明珠的敏锐。西路军何尝不是这样?铁流漫漫,征程数万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向西、向西,悲壮伟烈,目的究竟何在?
还在魔鬼城时,原西路军工委军需主任许养皓曾戏论过西路军西征的意义和使命:我们有点像远赴西天取经的唐僧,目标明确、理想坚定、道路坎坷。而我们这支偏师所进行的长距离西征行动的本身则更像十字军东征,虽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不管怎样,我们都始终坚信,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这便是我们的真经、我们的正果,这也许就是我们西征军乃至整个红军最终极的使命和意义……
“你在想什么?”夜明珠轻声问道。
“我想这黄河是有生命的,永不停歇是它的天性,它不能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一停下来也许它就会死。”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也许。”
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一条大鱼忽然跃出水面,落下时激起好大一片水花,冰凉的河水溅到菖蒲芦苇丛中,打得菖蒲芦苇中一阵簌簌作响,丛中的宿鸟发出一阵不安的梦呓。
“远鸿,是动身的时候了。”夜明珠幽幽一声。
“走?怕是走不成了!”
“嗯?”
“韩德功已私下里让老板娘签字画押,明文要求我不得擅自离开。”
“只管走你的,韩德功那儿有姐顶着,他是个孝子,大不了我去求他老娘。至于荇儿你不用管她,说不定她巴不得签这个字哩。”
“难道这事正中老板娘下怀?”
“我瞧着差不多。”
“为什么?”
“瞎猜的,你管那么多干吗?悄悄走你的。”夜明珠忽然有些莫名的烦躁,声音里不由带出点恶狠狠的味道。
“我估摸着韩德功暗中还有阴招,他不可能仅凭一纸文书来约束我,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说不定现在已派人盯上我了。”
“你知道留下来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名义上自由,实际上形同软禁,随时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随时会被他再抓起来。”
“既然知道这样,为何不赶紧走?”
“现在风头正紧,不是最佳时机,还得看一阵子。”
“说到底,你还是不放心你那个漂亮的老板娘吧?”她不由语含讥讽道。
“不仅仅是她,”他仿佛听不出她语气中的讥讽之意,依旧闷着头老老实实答道,“还有你,姐,我不想因此事让你受到丝毫的牵连,我不能一走了之。”
“你呀!让我说什么好!”她暗中忽然流出泪来,忍了半天才轻叹一声:“其实,姐也不想你走,可是——”
也许,只有在这个极似广坤的男人面前她才更像个凡尘中的普通女人,有温柔也有嫉妒。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龙远鸿的这句话,于是便一直拿荇儿说事儿,等他真的说出来了,却又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毕竟她是那种悲天悯人之人,心中有大爱,不想因自己的一念之私而使他再次蒙受苦难。虽然她不知道龙远鸿的真实身份,但她预感到在她遇见龙远鸿之前,他一定是屡经磨难、九死一生。
他也意识到夜明珠暗中哭了,不由一阵慌乱,急忙安慰道:“姐,别为我担心,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走韩德功便不会杀我。”
第九章 魔鬼城(6)
“你怎么能肯定?”她抬起头来,过分的关切使她忘记了遮掩自己的呜咽。
龙远鸿心里一热,眼中莹光闪烁,说道:“我和他曾经杀得你死我活,他头上的疤就是我砍的,今天他绝对认出我了,要杀我的话一刀砍了万事俱休,随便安个什么罪名就行,根本不会为此费那么多口舌,更不会轻易放了我。”
“他这样做意图何在?”
“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他要和你合作。”
“似乎是这样,但可能性不大,对他来说我已经毫无价值。”
“远鸿——”夜明珠忽然轻叫一声。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过脸来,只见她面色苍白,神情显得很激动。
她也不看他,仰面朝天自顾说道:“我不管过去怎样,从现在起,只要有我在,谁要敢动你——”说到这里,她禁不住低低一声呜咽,几乎说不下去了。很快,她又仰起脸面向深邃的夜空咬牙切齿道:“谁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我夜明珠要让他生不如死!”
这话无疑是一种承诺、一种誓言、一种情谊,深沉而热烈。龙远鸿不禁大为震撼和感动,他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夜明珠激动而战栗不已的手……
西路军于石窝分兵突围后,左支队的主要任务是在祁连山中返身向西挺进,继续完成打通国际交通线之任务。支队对外仍号称西路军,支队指挥机构改称西路军工作委员会,以吸引马家军主力部队跟进,从而掩护右支队安全突围出去。
由于马家军咬得很紧,左支队只能且战且走,部队减员很厉害。所幸这时一场暴风雪突如其来,使他们暂时摆脱了紧紧跟在后面的马家军。但是,左支队继续西行的路线和意图因此也暴露无遗,马步芳命令河西部队迅速向酒泉一带运动集结,准备在那里布一个大大的口袋等着红军。
对于左支队来说,如果一直在祁连山脉中隐蔽向西穿行也可以到达新疆,同时也可以摆脱后面的马家军,表面看起来似乎很安全。但从新疆出山后必须穿越肃北沙漠或塔克拉玛干沙漠,对于这样一支筋疲力尽的部队,这样做无疑是自投死路;而且山中人烟稀少冰峰达阪林立,部队给养极难筹措。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从酒泉以西地区出山,绕过或攻下酒泉,然后沿甘新公路经嘉峪关、安西向西游弋,最终到达中央和新疆实力派人物盛世才事先约定好的接应地——猩猩峡。左支队首长(此时亦即西路军工委首长)也做好了在酒泉打一场硬仗的思想准备,唯一的希望就是敌人在我军到达之前还未做好充分的准备。
也许是骄横狂妄、也许是疲惫厌战,先于红军到达酒泉一带的马家军竟没有做好迎击红军的准备,他们大部驻扎在酒泉城里休息。以至于左支队一路畅通无阻,到达酒泉时以为此地敌军并不多,于是主动乘夜向酒泉发起了攻击。
交战伊始,猝不及防的马家军在红军凌厉的攻势下混乱不堪,伤亡惨重。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了红军的人数并不多。于是,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马家军将左支队包围在酒泉城外的旷野中,双方在暗夜中展开了一场生死混战。混战中,工委军需主任许养皓身负重伤,左轮手枪里的子弹也已全部打光,就在他几乎被几个马家军士兵俘虏的时候。一骑战马仿佛从天而降,马上之人挥舞着马刀左劈右杀,围着许养皓的那几个马家军丘八应声而倒。那人也不下马,顺手捞起他背到自己背上,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包围。黑夜之中不辨东西,战马驮着他俩一路冲进了魔鬼城。魔鬼城:戈壁或沙漠中因风蚀形成的丹霞地貌,风过其中宛若鬼哭,故曰此名。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九章 魔鬼城(7)
天亮时分,许养皓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他是腹部中弹,子弹惯腹而过,这种贯通伤若发生在身体的四肢部位则很快就能痊愈,但伤在腹部就堪忧了。如不能及时进行手术治疗,它将造成伤者大量失血而休克死亡,若再发生感染则会引发诸多的并发症,例如腹膜炎、肠坏死等,会让伤者痛苦不堪难以忍受,最后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由于是在激战中受伤,许养皓当时只是用毛巾胡乱塞住伤口,用皮带扎紧后便继续投入了战斗,所以失血很多。
此时他面色惨白,蜷缩在一处背风的风蚀砂土柱下。当他慢慢睁开眼睛时,他认出了救自己的人。
“远鸿,”许养皓惊讶万分,虚弱地叫了一声,身子微微抬了起来。“怎么是你?你不是……”
龙远鸿淡淡一笑,“没想到吧,别动、别动,小心牵动伤口。”
许养皓重新蜷起身子,喘着粗气问道:“高台战役后,我从政治部得知,你因驰援高台不力,恐受战场纪律制裁而畏罪潜逃,怎么你……?”
“什么?我畏罪潜逃!天呐——”龙远鸿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龙远鸿无奈地摆摆手,“高台战役后期,由于五军的电台损坏,遂与总部失去了联系。他们派出的通信兵也大都牺牲在突围战斗上,接近尾声时,五军的一个通信兵才侥幸突破敌人重重围追堵截找到总部求援。总部命我带领骑兵团最后的一个半营驰援高台,要求无论如何要杀开一条血路救出被围在高台县城里面的战友们。当时我部离高台有一百六十多里地,一路上遭遇敌人重重堵截,我部损失惨重。赶到高台时,高台已经完全陷落,而我身边也只剩下大半个连。”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喑哑起来,几乎说不下去了。他狠狠地用拳头在沙地上砸了一拳,眼睛里晶光莹然,沉默了半天才接着说道:“我带领仅剩的半个骑兵连趁着黑夜突然杀进高台城里,试图能寻找到散落在城中的战友。我们在城里杀了两个来回,结果可想而知,一个活着的战友也没找见。”
“后来呢?”不知不觉中,许养皓又支起了半个身子。
“回到驻地后我才知道,师长、政委也在随后的驰援高台过程中全部牺牲,骑兵师至此可以说已经损失殆尽。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便被人叫到政治部汇报情况。我三天三夜没合眼,连续驰骋三百多里,历战二十余次,骑兵团几乎损失殆尽却没有从高台救出一个人来。极度的自责导致情绪非常恶劣,可谓心力交瘁,身心处于极度疲惫之中。在政治部谈着谈着便睡着了,谈话因此而屡次中断。等我最后一次被叫醒时,和我谈话的干部很不耐烦地告诉我,‘你这是典型的意志薄弱的表现,也正是你驰援不力,致使高台我军全部牺牲的根本原因所在。’当时我昏头涨脑,一听此话便炸了锅,狠狠扇了那个干部一个耳光,然后便拂袖而去。”
“你说的那个和你谈话的干部是不是瘦高个、马脸、戴副黑边近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