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
“雪尽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
……
两人的国学底子都比较深厚,彼此搜肠刮肚你来我往,把肚里的有关雪的诗词存货竞相往出掏。吟到会心处,两人会不约而同相视一笑。尽管刚刚经历过一场场血战,尽管身上还带有战争带来的创伤,说到底,中国文人的传统情结在两人骨子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似这等雪中拥火造膝、吟诗诵词的清雅氛围会让他们不自觉地感到赏心悦目。况且古代诗词中的咏雪佳句多出自为国戍边的边塞诗人之手,吟诵起来壮怀激烈、慷慨雄浑,很适合两人目前的处境和身份,诗乃言志,此时此地更能深刻体会诗中的意境。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少一壶美酒了,算得上美中不足。
毕竟有诗尽词穷的时候,许养皓首先出现了卡壳,吭哧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呵呵,这是咏梅而非咏雪,我的政委大人,太牵强了!若这样,‘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也可以作数了,呵呵……”见许养皓卡壳,龙远鸿不禁调侃起来。“不行不行,我数三下,咏不出来晚上不许吃饭。”
许养皓推却不过,挠头道:“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鳞败甲满天飞。”此句既出,他的脸色不由倏地一暗。
此句同样是形容大雪纷飞的一首好诗,贴切而富有想象力。但此时吟出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自身乃至整个西路军当前的处境。龙远鸿刚才几次诗到嘴边都硬生生噎了回去,怕的就是无端扫兴。
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瞬间重又回落到沉闷,两人再一次沉默。
良久,龙远鸿忽而抬头扑哧一笑,说道:“我想起一个笑话,也是关于下雪的。”
许养皓侧过身子,将胳膊垫在头底下将身子慢慢伸展开来,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龙远鸿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讲了起来。
“从前,有一群酸秀才到一家酒馆会文,适逢天降大雪。酸秀才们一商量,决定以雪为题各自口占一绝,咏不出来的罚酒一杯。于是大伙纷纷挠头抠靴、拧眉攒目。很快,所有的人都有了,惟有一个秋风钝秀才还在捻着鼠须低头苦思不已。禁不住大伙一再催促,他慌里慌张道:‘老天下雪不下雨,下到地上变成雨。若知雪会变成雨,不如当初就下雨。’此诗一出尽皆晕翻。恰逢此时一农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等狗屁不通的酸文,顺口接道:‘秀才吃饭不吃屎,吃到肚里变成屎。若知饭会变成屎,不如现在就吃屎。’哈哈……”
呵呵呵——许养皓轻笑起来。
雪依旧下个不停,打得胡杨林中的枯枝败叶簌簌作响。猛然,林子里传来一阵沙鸡嘎啦嘎啦的叫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的清梦。寂寂的雪林中,沙鸡的叫声显得很突兀,一阵慌乱的嘈杂过后,胡杨林重又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之中。
第九章 魔鬼城(13)
“远鸿,你想过没有?我们跋山涉水深入河西的意义到底何在?”许养皓慢慢支起身子,一脸的凝重。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作为红军中一名文化层次较高的领导干部,出于对革命前途认真负责的态度,由不得他不思考。但鉴于纪律、原则和个人的修养,思考归思考,他一直不愿意和别人私下里谈论此事以及交换意见。高台失利后,这一问题显得日益敏感,就更不能谈了。此次再遇龙远鸿,他心里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考,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切入点。所以,一俟安静下来,他便想和龙远鸿探讨探讨。
龙远鸿不假思地说道:“这个嘛,中央早有明确精神,诸如策应东征军东渡黄河,挺进新疆打通国际交通线,建立河西根据地等等。”
“这是大背景下的意义所在。”
“难道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有……或许。”
“或许什么?”
“哦……或许是……,”许养皓的措辞忽而又变得艰难起来,脑子里明明想得清清楚楚,一旦到了嘴边,意思却很难准确表达。话题的意义过于重大,不得不斟词酌句。“我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行动——我们的行动在军事上已经失败了,这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从靖远强渡黄河时我们是两万一千八百人,而现在……现在……”他依然在艰难地寻找着最恰当的措辞。
最困难的时候,往往是真正考验一个共产党人的意志品质和党性修养的时候。尽管处境维艰,尽管这里是魔鬼城——地球上一块很偏僻很隐秘的角落,而且没有第三人在场,但要让他信口对此次西征行动做出评判,他依然做不到。不是他不明白,也不是他词汇贫乏,是做不到和不能做。这也许就是中国古代仁人志士所推崇的“君子慎独”品格。
我们有理由坚信:一个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其实就是*主义者与中国传统美德的有机结合体,信仰坚定、品格贵重、重义轻生等等,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共产党人能够把画有镰刀和斧头的红旗插遍全中国的真正原因。这杆红旗下聚拢的是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是民族的精英。
“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不能说,一说就是错——佛祖释迦牟尼在弘法大会上的原话。意为:身处其中,语言作为一种人为的信息载体,其表达能力是很有限的。例如:我们不可能准确地形容出空谷落叶的那份恬然和静寂,谁又能精确描述出一枚苹果的真正滋味?你不行,我也不行。龙远鸿忽然引用了佛祖释迦牟尼的一句名言,此处引用起来贴切而意味无穷。“尽管我们西路军失败了,但是党中央还在,红军还在,这就够了。”
有时一句话也许就是一把开门的钥匙,龙远鸿这句颇具宗教色彩的话此时就起到了这种作用。许养皓豁然开朗,神态随之也变得不那么郑重其事和艰难了。
由于寒冷,许养皓的伤口奇迹般的没有出现发炎溃烂现象,精神也好了许多。但寒冷也是一柄双刃剑,寒冷的气候同时也严重影响了伤口的愈合。所以他一直只能喝少量的沙鸡汤、鱼汤之类的流质食物,这对他的身体恢复极其不利。每天看着龙远鸿大口小口吃着各种烤肉,他除了干咽口水便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已。
龙远鸿监控得很严,像许养皓所受的这种外伤,最好的饮食应该是清淡的蔬菜及蛋奶米粥等。中医理论认为:肉类食物具有一定的“发”性,而鱼肉海鲜类的“发”性则更强,极易引起旧伤复发及新伤化脓发炎。在魔鬼城这种了无人烟、寸草不生的戈壁腹地,又逢寒冬腊月之时,哪儿有什么蔬菜米面之类?能喝上沙鸡汤、鱼汤这些富含蛋白质的食物已属不幸中之大幸了,虽然鱼汤对他的伤口愈合很不利。
第九章 魔鬼城(14)
不久,他的伤情开始令人堪忧。十几天过去了,他的伤口不但没有丝毫好转而且开始出现发炎化脓的迹象,而且呈现出一种每况愈下的情形。龙远鸿暗自心惊不已却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不仅如此,一天晚上后半夜,正在酣睡之中,他被一阵奇怪的窸窸窣窣声惊醒。睁开眼,他惊异得发现,许养皓正趴在火堆旁狼吞虎咽地啃着自己白天吃剩下的一块肉,看情形已吃下去不少。
“你想干什么?”见此情景,龙远鸿不禁有些生气。“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稀汤……稀汤不顶饿,我饿……饿了……”许养皓有些尴尬,但丝毫未降低咀嚼的速度。
联想到他近日不断恶化的伤情,龙远鸿立即意识到他的这种行为有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不禁又惊又怒:“不对,你曾经三越雪山、四过草地,饥饿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真的……真的饿了……真的。”
“你这样做意味着你想放弃,你这是在自杀!”
“没那么严重罢?”三下五除二,他已吃完最后一口,艰难地爬回窝棚躺好。转而笑道:“你怎么忽然变得这样复杂?”
“我复杂还是你复杂?想自杀又怕别人说你意志薄弱。”
“你纯粹……纯粹是想当然,谁说我想……想自杀?远鸿,别太婆婆妈妈了。”被龙远鸿看破内心,一向词锋犀利的前政治委员有点理屈词穷了,他虚弱地抵抗着。
“你——嗨——”龙远鸿有点说不下去了,他不想再用尖刻的语言刺激许养皓了,他知道许养皓自尊心极强,不惧死却惧拖累战友,自己说得太多太透反而会适得其反。
许养皓家贫少孤,小小年纪便靠打零工艰难度日,在饥一顿饱一顿中勉强长大,身体底子本就不怎么好。目前受了这么重的伤,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只能凭自身的抵抗力和顽强的意志求得自愈。他很清楚自己的伤情和体质,即便是以前,以西路军野战医院的医疗水平,这么大的创伤能够治愈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况现在身处魔鬼城中,最终将难免一死,只是个时间长短而已。敌众我寡的混战中,自己没有被俘、没有受辱,且能和自己想处甚笃的战友在一起度过这些天平静的日子,所有这些已是上天格外眷顾了。自己一生追求光明和真理,为了崇高的理想自己曾奋不顾身的斗争过、努力过,可谓轰轰烈烈、绚烂壮丽!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此生足矣!如果再这样不死不活地拖下去,何时才是个尽头?以龙远鸿的秉性,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便不会舍自己而去,更不会允许自己自杀,如果自己选择自杀,他会因此永远看不起自己,甚至会像鄙夷逃兵一样看待自己。
因此,他便不动声色地开始实施其自己的慢性自杀计划,目的只有一个——不让战友因为自己牺牲而过分悲痛,不让自己成为累赘,把生的希望留给龙远鸿。
无疑,那是一个英雄辈出、可歌可泣的岁月!
许许多多的热血青年背负着崇高的理想走入了红军的行列,然后又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年轻的生命奉献给了共产主义理想。英雄的花朵虽然凋谢,共产之花的泥土却因之而肥沃。
此后几天,龙远鸿一直严密监视许养皓的一举一动,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然而病魔却开始了猛烈的进攻,他的伤口迅速溃烂扩展,并发症发作,开始出现高烧昏迷症状。
深度昏迷中,许养皓一直在用俄语不停地哼唱着《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砸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空旷的暗夜中,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第十章 云诡波谲(1)
太阳渐渐落了下去。
广袤无际的天穹,一条条暗红色的云带呈光芒状发散开去,极长且广,一直从头顶延伸到天边的地平线以下。远方的祁连山的雪峰在红彤彤的晚霞中氤氲出淡淡的红雾,长风在穆士塔法峰的峰顶把红雾摇曳成一面面巨大的红色旗帜,热烈而壮美。眼前的完颜山已经静静地隐入泛着青色的暮霭之中,静谧而庄严。古道之上,西风隐隐送来驼铃的清吟和马嘶之声;黄河汤汤,一片船影桨声。牧归的羊群颠着碎步,仿佛波浪一样涌进镇外各自的圈中,商旅行人则带着一脸的倦意和饥色匆匆投入各自熟悉的客栈中休息打尖。每每此时,青狐桥镇便开始沸腾嘈杂起来。
已连着五日没有进到头蹄下水了,靠着原先的一点存货还能勉强维持羊杂汤,而桶桶肉及蒲包肉则完全停下不做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头蹄下水原料,一品香的生意一下子便清冷了许多。负责采买的尕伍子跑遍了镇周围大大小小的屠宰行及肉铺肉案,不是没货便是价钱高得令人咋舌。而镇上沉寂了近两月的那些羊杂汤摊子雨后春笋一样重又冒了出来,再问他们的羊杂汤价钱,却又便宜得令人匪夷所思。
尕伍子气哼哼道:“日妈妈的,明天再进不到下水,只好豁出去我这副下水作羊杂汤了。”
听他说得有趣,顺子、亮子乐得跌脚打滚捧腹大笑。笑罢,亮子点着尕伍子玩笑道:“你如果没有了下水,你吃下去的草料往哪儿装?”
尕伍子拧眉攒目忿忿道:“你们两个真没良心,我是火燎*门子,急得都快投河自尽了,你俩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看我的笑话?”
见他认起真来,两人忙敛起笑脸。顺子问了一句:“你不是和开屠宰行的蒯瘸子关系不错嘛,你没找他想想辙?”
“呸——用得着你提醒?”尕伍子一脸不屑的神色,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都快跑了快八趟了!一句话,货被人出高价全包了,人家是有多少要多少。”
“日娘捣怪的,我就琢磨不透,原先那些摊子早就改做别的买卖了,怎么忽而一拥而上重又摆起羊杂汤摊子了?”
“这有甚奇怪的?三百六十行,你能捆住人家的手脚不许人家做?”
“你猪脑子啊?我是觉得他们的羊杂汤便宜得邪乎,你算算,目下这么贵的头蹄下水,即便三个大子儿一碗,也是亏血本赚吆喝?何况一个大子儿一碗,跟白送有何区别?”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或许人家——”
“你们先别聒噪。”半天皱眉不语的龙远鸿摆摆手打断了小哥儿几个的争论。他目光幽幽,手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不已,顿了一刻,方慢悠悠接着说道:“此前只有咱们一家做羊杂汤,一夜之间忽然冒出这么多羊杂汤摊子,透着一股邪性气儿。不错!三百六十行谁都可以做,但不是这么个样子。一股脑儿突如其来,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否则没人会这么傻,挤破头做同一种买卖,这里面一定有鬼!我总觉得这些人是专门冲咱们而来的。”
亮子接口道:“就是、就是,高价断咱们原料,低价撬咱们的客人,双管齐下,逼着咱放弃羊杂汤买卖。”
“这样做他们又能捞上啥好处?他们都是些小本买卖,明明在亏血本,又能撑多久?一家发疯,总不至于这么多的小摊主都跟着发疯吧?”
“所以,他们都只是幕前的木偶,后台一定有人在提线操纵。”
第十章 云诡波谲(2)
“后台这人会是谁呢?”
“在青狐桥能有这么大财力和气魄的就只有对面的万盛楼了。”
“不会吧?乞丐大爷们刚闹完不久,马大胖子也忒不长记性了。”
“呵呵,人是最容易健忘的一种动物!据我所知,生意场上马大胖子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以往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儿,哪儿有别人还手的机会?他是个占惯了便宜的主儿,这种人是吃不得亏的,所以这口窝囊气无论如何他咽不下去。”
“操!不行再把那些叫花子找来和他闹一闹。”
“先不忙,我所说的只是据理推测而已。”龙远鸿摇摇头道:“擒贼先擒王,等确定了幕后之人我们才能出手应对,况花子们也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那么灵了。”
亮子三人异口同声道:“师傅,您就安排吧,我们照做就是。”
龙远鸿笑笑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