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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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3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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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口一个刘三儿的老将军愣了愣,随即怒发冲冠,瞠目骂道:“放你的狗屁,姓林的,你给俺说清楚,谁杀盐户甲兵了?!我儿子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林斗房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脱开尉铁山数位老人的拉扯,又给了刘元季面门一拳,“全北凉都知道,就只剩下你个老眼昏花的傻缺不知道!”

武楼底层内,瞬间寂静无声。

刘元季环视四周,尉铁山仍是平静无言,许多老人都躲避这位“刘老三”的眼光,刘副帅终于嘴唇颤抖不止,挥了挥手臂,不要人“搀扶”,一屁股颓然坐地,大口喘气。

林斗房犹自气不过,就要踏步上前给上刘元季一脚,好在尉铁山赶忙死死抱住,这才好不容易拦下了一手打造出莲子营的老人。

楼内这等光景,实在是能让外人目瞪口呆。

林斗房深呼吸一口气,拍了拍尉铁山的手背,后者缓缓松开手,林斗房坐在刘元季身前,相对而坐,转头望向楼外飞雪连天,轻声感慨道:“刘三儿,还有老尉,咱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总念叨着是自己帮着大将军打天下守江山,我知道,你们也不是一味老马恋栈,贪慕富贵,其实对你们来说,子孙可以衣食无忧其实就差不多了,再多些就是当年拼死拼活攒下来的福气,以为这也是子孙该的福分。你们啊,心底最怕北凉忘了你们以前做出的功劳,怕给人忘了。可你们如此,没吃过苦头的子孙们也就有恃无恐了,原先再好的苗子,也得被你们宠坏啊,殿下那些年不务正业,楼内诸位谁不气?我林斗房就气得不行,当年大将军亲自去我家田地里探望,我从头到尾,都不乐意转身见大将军一面,可是咱们将心比心,殿下这两年做了什么,离阳那边不承认也就罢了,你们又不是睁眼瞎,会不知道真假?咱们摸着良心说说看,殿下赴京,可曾给北凉丢脸了?襄樊城,广陵江,铁门关,北莽弱水河,再加上太安城御道上,楼内谁做得到殿下做的?你一个连儿子都管不住的刘老三?还是越上年纪就越喜欢捣糨糊当和事老的老尉你?还是你这个这些年只顾着照拂门生官路的韩退之?”

林斗房收回视线,望向刘元季,“刘三儿,大将军不欠我们什么了,殿下更是这样。咱们是打下了天下,可守北凉的事,咱们既然做不来,想做也做不好,那就老老实实交给文楼那些家伙好了,文楼高过武楼,又如何?春秋九国,看轻咱们徐家铁骑的名卿重臣还少了?咱们都已经让他们吃了大苦头,若是你们担心子孙被人瞧不起,就让他们自己去闯一闯,而不是借着你们这帮老头子的功劳作威作福,大将军有句话说得糙,但有道理,谁家的儿子都不是生下来就应该吃苦的,也不是就该享福的,别的地方他不管,可在北凉,多大本事吃多大的苦享多大的福。所以说,刘三儿,如今是咱们欠徐家的了,咱们也许不欠什么,但是你们子孙们欠下了,欠了很多啊。”

林斗房拍了拍刘元季的肩膀,然后站起,弯腰,搀扶他起身,帮着刘元季拍去胸口几个被自己踩出来的鞋印尘土。

刘元季突然咧嘴笑道:“娘的,姓林的,俺只赏了你一拳而已,再看看你,好几拳好几脚!”

林斗房笑道:“早说了,我比你有本事,你不服气不行,要不是还念着旧情,方才就使出看家本事的撩阴腿了。”

刘元季搂着林斗房的肩头,本来想嘴上骂几句,可碰到那一截空荡荡的袖管,就不说话了,当年还是他刘三儿咬着牙帮老兄弟包扎的伤口,当着姓林的兄弟没好意思,出了军帐才敢蹲在地上呜咽,那滋味,仿佛比他自己断了胳膊还要疼。

刘元季清楚记得那年,林斗房断了胳膊,大将军也重伤,那个孩子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始终脸色发白守在军帐外,结果一老一小并排靠着军帐“守夜”。

刘元季,林斗房,尉铁山,韩退之,四位老人一起并肩走到武楼门口,大雪纷飞,虽然不复见黄沙裹铁甲的景象,但是举目望去,那条河水本就结冰未曾解冻,冰河再往北,尽是白雪压黑甲。

十万步骑北凉军,东西方向分成两个巨型战阵,中间留出一线路径。

白羽骑统领袁南亭得以临近冰河附近,高坐马上。

此外还有莲子营。大马营。鹧鸪营。先登营。这些老营新营总计三十六,悉数一字排开,气焰尤为雄壮。

小雪营游弩手标长李翰林位置稍稍靠后,佩刀负弩,屏气凝神。身边是重瞳子陆斗。两人一同望向那座校武台,眼神炽热。

校武台上空无一人,除了一架巨大战鼓便也算是空无一物了。

战鼓未擂,对北凉甲士而言最是熟悉不过的号角此时亦是尚未吹响。

南北向都有石阶的校武台终于缓缓露出一座小山般的身形。

北凉都护褚禄山,二十年来首次披甲现世!

褚禄山在校武台正中稍稍靠左位置,拄刀而立。

北凉新任骑军统帅,天下骑战第一的白熊袁左宗,与那早就扬名立万的步军统领燕文鸾大将军,一左一右,同时走上校武台,拄刀而站!

袁左宗本就是世人皆知的玉树临风美男子,此时披重甲握凉刀,更显得气势惊人。

燕文鸾如果只论身高体型,远远输给北凉都护和骑军统帅,燕大将军身材矮小,比起江南男子兴许还要矮上几分,而且早早就在战场上为流矢射瞎了一眼,这个不高不壮的男子,曾拔箭吞眼珠,继续再战。西垒壁一战西楚覆国之前,兵圣叶白夔无敌于春秋九国,只有燕文鸾的步军,能跟叶白夔的大戟军打了个平手!后宋西蜀两国,不宜徐家骑军驰骋,亦是他燕文鸾立下的汗马功劳。

他燕文鸾站在那里,天下谁敢小觑?

然后是步骑两位跟刘元季尉铁山一同担任多年副统领的陈云垂,何仲忽!

接下来是两位新任副帅,南唐将领第一人顾大祖,把持幽州军权十多年后升任骑军副统领的周康!

以及紧随其后的凉州将军石符,幽州将军皇甫秤,陵州将军韩崂山。

只是为何不见大将军,不见北凉王?

最后由黑衣赤足的徐龙象带着齐玄帧座下黑虎,步入校武台。

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顾大祖,周康,石符,皇甫秤,韩崂山。

十人拄刀,一字排开!

当这个带着龙象铁骑一路碾压北莽南朝数座军镇的徐家次子露面,一声悠扬悲凉的号角响彻天地。

徐龙象一步一步走向那架一人半高的战鼓。

北凉鼓响,曾经最响响于春秋西垒壁!

北凉军阵后方,有八百凤字营,白马白甲。

当一名头发灰白的年轻人换上一身王朝藩王才可穿戴的玉白蟒袍,佩刀提矛上马之后,一位老人为其牵马而行,通体雪白的战马缓缓踩踏出几丈外,驼背老人松开缰绳,直了直腰杆,轻轻拍了拍马头,然后欣慰笑道:“去吧。”

这一骑在两军战阵中率领身后八百凤字轻骑,在漫天飞雪中,纵马飞奔而去。

老人望着那一骑的背影,双手插袖,笑得合不拢嘴。

徐龙象开始擂鼓。

鼓响如雷,滚走北凉。

那一骑,并未马蹄踩踏在结冰河面上,而是连人带马高高跃起,铁马跃冰河!

伴随鼓声过河之时,男子手中斜提铁矛猛然插入冰河。

整条冰河碎裂不堪。

身后八百骑停马后,刚好填满了那一线。

只佩有一柄北凉刀的蟒袍男子在校武台前下马,沿着石阶走上,站在最中央,然后握住刀,猛然喝道:“北凉,抽刀!”

北凉都护褚禄山不再拄刀,抽刀!

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等九人也几乎同时抽出北凉刀!

十万飞雪压甲仍是纹丝不动的北凉军也抽刀!

乱雪更乱,抖落了满身积雪的铁甲愈发气势惊人。

北凉铁骑甲天下。

北凉鼓响天下闻。

北凉有新王徐凤年。

第143章帝王相逢风雪中

这次北凉大阅恐怕是二十年来徐家入主北凉后,最简洁最短暂的一次,但也是最为群将荟萃人才鼎盛的一次。武楼一干功勋老将都看得几乎老泪纵横,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军心凝聚之难,军心就如人之魂魄,一旦没了就再难招魂而返,就像刘元季不管如何痛骂世子殿下,何尝不是在忧心他们辛苦打下的基业,在被离阳被赵室糟蹋殆尽之前,就已经给败家子挥霍一空?更功利心思一些的,诸如韩退之等人,也怕新王不能服众,别说心服就连口服都做不到,那他们难道真的要举家搬迁到仇家遍地的中原?被赵家一点一点秋后算账?赵家天子开心了就打赏点残羹冷炙,不开心了就拎出来割下几颗头颅来收买人心?所以当身穿天下独此一家玉白蟒袍的世子殿下马跃冰河,到了校武台喊出抽刀两字之后,北凉十万甲士共同拔刀出鞘,所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徐凤年将会是那名正言顺的北凉王了。于是那这些老人也就心安了,甚至会想,大将军没能一举北上踏破北莽,那么在那个年轻北凉王手上,有没有这个可能?有了这份本就魂牵梦萦多年的念想,那他们就舍不得死了,也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自家将种子孙去破罐子破摔了,其实许多老人不是真的年老痴呆,像刘元季这样真的看不见子孙为祸,而是信不过徐家香火传承,能够在当下多捞些徐家家底入自家兜里一些又何妨?不过从今往后,就得重新好好谋划了。

武楼还算没有太大波折,毕竟大都是见惯了战阵厮杀的老家伙,文楼那边的外地士子们可就真是战战兢兢了,以前也就是听说什么北凉铁骑战力冠绝离阳,至于怎么个强大,心里没谱,若是那些出身燕敕广陵两道的读书人,或多或少见识过两位藩王带兵的手腕,更是不太信北凉战力就真能超出一大截,可当亲眼看到黑压压一望无际的铁甲结阵,哪怕是登楼远望,那种森冷气息也让人窒息,尤其是十万甲士一同凉刀出鞘时,仿佛天地风雪都不得不为之停滞,楼内大半人物都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而且先前有好事者一一道出校武台上的将领,个个名字如雷贯耳,当那十人并肩拄刀而立,让人再不相信什么北凉青黄不接的鬼话,校武台上那份无言的威严,让文楼众人不禁自问,辞去兵部尚书的顾剑棠打得过北凉铁骑?藩王之中仅次于徐骁的燕敕王果真能够抗衡?就算那一骑突出的蟒袍男子此生都站不到他父亲的那种高度,可只要他徐凤年坐拥三十万精锐,当真是谁都能欺负的?郁鸾刀没有这些乱糟糟的思绪,他只看到了那一袭与众不同的蟒袍,看到了他跃马掷矛冰河中,看到他拾阶登台之时的缓慢步伐,手指在名刀“大鸾”刀柄上划抹的郁鸾刀,突然觉得似乎没有必要去询问什么了。

一个时辰的阅兵之后,人人凉刀归鞘。蟒袍男子就随之消失了,武楼那边由大将军燕文鸾去打招呼,品秩相当的袁左宗虽然既是大将军义子,又是骑军统帅,不过仍是走在燕文鸾半个身位之后,仅是跟春秋南唐名将顾大祖并肩而行。资历人望俱是不足的皇甫枰则落在最后,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跟不远处的老幽州将军“锦鹧鸪”周康,更是没有任何言语视线的交集,不过既然此人已经在校武台占据一席之地,就再没有谁敢存心跟皇甫枰在台面上较劲了,至于暗地里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肯定不会少,关键还得看皇甫枰何时才能顺利吃下幽州军权。

文楼则由北凉都护褚禄山登楼,当那些外地士子看到褚胖子在楼外翻身下马,都吓得半死,也都察觉到哪怕是经略使李功德这样的正二品封疆大吏,见着了这尊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魔头,脸上笑意也有些牵强,文楼内也就王大先生可以做到神色如常,黄裳这种出自离阳的骨鲠文士,则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避而不见。披一身重甲的褚禄山登楼时,这栋新楼也咯吱作响得厉害,让人忧心阶梯是否承受得住这一人一甲的重量,好在这个壮硕如山的肥猪登上五楼,就懒得再浪费气力上楼了,见过了下楼到第五层的胡魁,相互点头致意,瞥见了凉州刺史身边的郁鸾刀,这位北凉都护就打道回府,等到褚禄山终于上马离去,士子书生们如释重负,如果说以往世子殿下的恶名昭彰,不过是在北凉境内做纨绔行径,那么褚胖子的恶名可就是令人发指了,割乳剥皮,开颅倒酒,哪一样不该遭受天谴?可这头肥猪仍旧笑嘻嘻乐呵呵当上了北凉最大的官,真是祸害才能遗千年啊!褚禄山回去途中,召来了游弩手李翰林和陆斗两人,一人是世子殿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一人沾光那马上要与徐家结为姻亲的青州陆家,都不能算作寻常的北凉甲士。

褚禄山挥散身后十几骑心腹扈从,只带着李陆二人走到冰河畔,冰块已是碎裂,褚禄山扯了扯甲胄内的棉布衣领,望向河中,久久没有出声。把清凉山王府当成自己家的李大公子跟褚禄山打交道不算少,只是当上经常要与北莽马栏子以命换命的游弩手后,回头再看这个当年把臂言欢的胖子,就多了几分敬畏,就很难再像以往那样没心没肺开玩笑了,不是不想,而是委实不敢。唯有切身感受过战火硝烟,跟数百敌军接触战都会生死一线,才知晓这个轻轻松松千骑开蜀的三百斤肥猪,是何等狠辣凌厉,在北凉军中,公认万人以下的战役,不管如何险境残酷,陈芝豹都可以做到战功最大,袁左宗可以做到战损最少,而眼前这个文采才华全被赫赫凶名遮掩的胖子,则可以做到最快时间让战事落幕!褚禄山曾经在北汉霸水一役中,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吃光北汉精锐三千人,己方两千部卒死了一千八百人!这类血腥战事,在褚禄山手上不计其数,相传褚禄山带新兵时,都会说一句恭喜大伙儿,要么明天就死了,要么后天当上都尉滚去别的地儿享福。徐骁封疆裂土后,身为义子的褚禄山只在前五年在边境上领兵,之后就离开边塞,然后就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么一头肥猪,率先登城插旗的次数在徐家将士中位列第一,至今仍然没有人能打破这个记录。

褚禄山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有些事,还是让北凉王亲口跟你说好了。”

当徐凤年穿上藩王蟒袍登台,意味着北凉就已经在今日换王了。这当然严重不合离阳宗藩礼制,可靠着徐家才坐享江山的赵室敢说一个不字?就算你赵家天子吃饱了撑着要问罪北凉,那也得问过了北凉刀才行嘛。

被骗去南朝又差点被绑去蓟州的李翰林蹲下身,捧着头盔在怀里,咧嘴笑道:“大致情况,大阅前末将那老爹被逼问得支支吾吾,末将不蠢,已经猜出七七八八了。”

李翰林继续笑道:“年哥儿那些这话啊,我不爱听。别以为当上北凉王,就不是没出息李翰林的兄弟了,没这样的好事。反正这辈子,我打定主意就跟着年哥儿混吃混喝,万一被我混出了名堂,他敢不给一顶天大的官帽子,看我不跟撒泼打滚。”

褚禄山伸出一只手掌,揉了揉李翰林的脑袋,笑道:“当游弩手是好事,可别死啊,否则就是殿下拿我这个北凉都护出气了。翰林,你我是自家兄弟,我就把丑话说前头了,你小子敢死在你老爹前头,我就敢拿你爹出气!”

李翰林站起身,呸呸呸了几声,白眼道:“都护大人,别仗着官大说晦气话啊!”

褚禄山大手一挥笑骂道:“死小子,滚你的!”

李翰林很不客气地一溜烟跑走,天生异象重瞳子的陆斗不忘行礼告辞。

褚禄山看了眼东方,一路东去就是那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了,冷笑道:“好大一块肥肉!”

褚禄山低头走向战马时,发出一阵桀桀笑声,“吃肉什么的,咱们胖子最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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