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的神情呆滞,虽听到脚步声,但是却没有东张西望。
“哥哥……”妞妞走到近前,扯了曹颙的衣袖,可怜兮兮的唤道。
曹颙这才转过头。看着小妞妞。
小妞妞,已经抬起胳膊,将曹颙脸上的眼泪擦了,带着几分恐惧道:“哥哥怎么都好,就是不要病了啊,不要像阿爹那样病了……”说到最后,已是带着哭腔:“那样的话,妞妞怎么办?没人疼妞妞了,妞妞也要病了……”
这些日子,熬得神容枯瘦的,除了曹颙,就是妞妞了。
原本肥肥的小脸,折腾了半个月,如今妞妞也有了尖下巴。看着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的感觉。
庄先生虽然还有两女,但早就出嫁,最疼的只有眼前的这个老生女。
曹颙拉着她坐下,拿了个花卷送到她手中,道:“我不病,妞妞也别病,好好的长大,才不枉费你父亲这般疼你。”
妞妞五岁,对什么都是似懂非懂的。
接过花卷,她低头看了两眼,抬起头来,红着眼睛问道:“哥哥,我娘说哥哥说的,阿爹病了,所以要进了大匣子,等妞妞大些才回来。可是,可是,还有人说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我想阿爹,怎么办呢?”
对于孩子来说,谎言好,还是真相好?
曹颙不是儿童专家,自然不会从理论方面探讨如何。
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温言到:“妞妞知道什么叫死么?只是先生累了,所以先去歇歇。你好好的吃东西,好好的睡觉,先生要是想你了,会在你的梦里来看你的。那样,你就能见到你阿爹了。”
妞妞的泪珠还没擦,已经换了笑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欣喜问道:“真的?阿爹真会回来看妞妞?”
曹颙使劲的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有些戚戚然。
这些日子,他每每阖眼,面前就是庄先生,但是沉沉睡去,却不见入梦之事。
妞妞兀自欢喜,初瑜站在灵堂另一侧,见丈夫神容憔悴的模样,却是不禁潸然泪下。
想起庄先生的慈爱,这些年一家人似的,谁会想到就这样天人永隔?
初瑜的哀伤也是情真意切,拿着帕子不停擦拭眼泪。
此时,就听人低声道:“嫂子,哥哥在里头?”
是曹颂到了,一身的侍卫服还没有换下,想是才当差回来。
初瑜点了点头,侧过身子,点了点灵前。
曹颂探出头,往前看着,就见哥哥与妞妞,一大一小,盘坐在地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花卷,大口大口吃着。
“哥哥能吃东西了?这,这,就算寺里不好动荤腥,也得弄几个好菜啊。”曹颂有些惊喜,道:“我这就使人弄菜去。”
初瑜却劝阻了他,道:“二弟,我使人吊着人参粥,已经使人去盛了,那个东西更便宜些。”
城西,曹府,兰院。
李氏倚在炕边,看着摇篮里的幼子,想着在广化寺守灵的长子,不禁有些担心,重重的叹了口气。
前几日,她也曾到过广化寺,看过长子的憔悴模样。
虽然妇人心慈,对于庄先生的过身,她也有几分难过。不过,到底是亲疏有别,心里头还是心疼儿子多一些。
甚至,私下里,她都跟曹寅说了一遭,请他好生劝劝儿子。
曹寅那边,却是无语。
刚好兆佳氏来访,正坐在炕桌另一侧,有一句、没一句的同素芯聊宫里的事儿。
虽说她满心好奇,但是素芯碍于规矩,不是什么都能说的,便多含糊过去,使得兆佳氏了然无趣……
第591章 同乡
按照曹颙的本意,是想停灵七七四十九天的。
现下是腊月,要是停四十九天,要赶上正月里出殡。到时候,各种应酬不对,也怕殡仪上有所疏忽。
上面还有康熙看着,就算是招投标的事儿由十六阿哥接了,曹颙也不好做甩手掌柜。
另外,络绎不绝的吊客,往广化寺而来。
除了曹家有往来的亲朋故旧,那些打着内务府招投标主意的豪商巨贾,也都陆续的摸上门来。
曹颙已是身心俱疲,实是熬不下去了。
腊月二十二,小年前一天,是庄先生的“三七”,大出殡。
庄先生父母之墓,就在房山,这次他的墓穴修建在其父母家人身旁。他发妻病逝时,他还用着席姓,妻子遗骸并未入土,而是寄放在城外的寺庙里。
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庄席进京,才在父母的墓地附近开穴,营葬了妻子。
这次,庄席与妻子合葬在这个墓穴里。
墓碑上的落款,是“弟子曹颙”。
待安葬完庄先生,曹颙如同在大病一场似的,精神萎靡得不行。
回到家里,来不及更衣,他倒头便睡……
同一日,圣驾自小汤山行宫回驻畅春园。
圣驾是腊月十三移驾小汤山行宫的,因明天是小年了,所以转回来。
皇太后宫,李氏与初瑜婆媳品级装扮,前来谢恩。
之前的赏赐,在长生满月后,李氏已经来过一遭,这次是为年节所赐进宫谢恩的。
太后这边赐下的年货中,除了皮毛绸缎这些穿的,就是银鱼、鹿肉、鲟鳇鱼、科尔沁进贡的奶食。
太后赐东西给曹寅之妻,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除了有些有心人外,其他人早已不讲这个当成新闻待的。
李氏这边,却是半点礼数不敢少,每次赏赐过后,少不得进宫谢恩。
她已经跟着乌恩,学了几句蒙古话。不过,到底是上了年岁,只会最简单的,难些的就忘得快。
偏生太后还愿意拉着李氏闲话家常,李氏这边却听不懂,两人要比划半天,才能粗解其意。
后来,实是没法子,李氏就带着乌恩入宫,由乌恩担当翻译。
太后瞧出乌恩长相有异,听说是蒙古来的女奴,早年被曹颙所救,脸上就添加了慈爱。
如今,却是谁都晓得,李氏是太后宫的红人了。
加上御前当用的宫女,如今奉了太后遗旨,在曹府侍候李氏,真真是震慑了一批人。
尤其是九阿哥这样,同曹家有利益冲突,骨子里将曹颙当成是敌人一般。
那个招投标的事情一搞出来,感觉火冒三丈的,就是九阿哥。
这内务府把钱的衙门,早年为了八阿哥的大业,补得都是九阿哥这边的银钱。没想到,这次曹颙却占着名分,将这团稀泥直接搁水里。
眼看就要黑白泾渭分明,而且失去既得利益者的地位。
九阿哥在十六阿哥那边试探了一回,却是被打了个太极,没有探到实底,心里如何能甘?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这个招投标真的是怎么回事儿?
莫非,就没有其他法子,任由曹颙为所欲为?还是相信十六所说的,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仍是自己。
贝子府,书房。
九阿哥翘着二郎腿,神色深沉得多:“顾纳,你去曹家了,曹寅与曹颙他们父子,待你如何?”
地上,躬身站着一位身材高挑,容颜清瘦的年轻人,正是任了两次外任的顾纳。
顾纳任了两次外任后,原是继续谋求外任的,九阿哥对曹家找不到插入的法子,去年借着曹颂亲事的几个内间,也没起到作用。
因此,他就想到了顾纳,在吏部那边打点,要给顾纳补个京官。
顾纳的脸上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屏气凝神,有些官派儿了。
听了九阿哥的问话,顾纳躬身回道:“回九爷的话,曹寅那边待小的甚厚,问及小的前程,还想要进援手之力。曹颙那边……那边则忙着其西席的丧事,暂时顾不得其他的。”
这丧事沸沸扬扬的大半个月,九阿哥不禁有些烦了。听了这个,他立时摆摆手,道:“什么尊师重道,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这个曹颙,两面三刀的家伙,不过是借个幌子,避开这段日子的不满与叫嚣罢了。”
顾纳却不晓得该如何接话,他前两天去拜访了曹府,当时只看到曹寅,曹颙还在广化寺守灵,他又巴巴的去了广化寺。
虽然与庄先生没往来,但是瞧着曹颙无法掩饰的感伤,顾纳还是很真挚的到佛前点了三炷香。
现下,听着九阿哥说曹颙在使障眼法,顾纳不由心里喟叹不已。
像九阿哥这种人,怕是一辈子只关注金银,永远不会为了别人而感伤了。
九阿哥见顾纳沉默不语,眼睛一转,笑着说道:“你前两任知县的考评都是卓异,升正六品不算难事。要不然,就给你安排个内务府的主事当当,有些东西也正好便宜。”
这个结果,并不使人觉得意外。
早在九阿哥关注内务府开始后,顾纳就有所察觉,自己怕是要被安排过去。原还存着一丝侥幸,毕竟内务府的缺,多是由包衣补,寻常人的缺有限。
九阿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顾纳的神色。
顾纳将其他的情绪掩去,只留下欣喜,立时躬身道:“谢九爷提拔,小的感激不已。”
他是九阿哥的门人,是贝子府下的开户人,也能补旗缺,却是子子孙孙,都要奉贝子府为主了。
九阿哥点了点头,想起一事儿,对顾纳道:“对了,听说你还没有儿子,刚好福晋有个陪嫁,姿色虽平平,但是使人瞧过,却是利于生养,爷赏给你做妾。”
顾纳闻言,却是不由怔然。
向来晓得九阿哥好色,就是顾纳自己个儿,也曾经奉命,为九阿哥采买过姿色过重的佳丽。
如今,怎么会赐人下来?耳目?
顾纳躬身道谢,心里却已经是思量了好几遭。
曹府,大门外。
李卫听到有人在寻自己,疾步出来来,却是两位旧相识,是徐州会馆里见过的同乡。
“哎呦,两位东家!”李卫很是豪爽的抱抱拳,笑着说道:“这眼看年节,两位东家怎么没回乡?还在京里发财?”
两人都是徐州的巨贾,往来京城与南方,经营的货物就杂了。
两人见李卫抱拳,忙躬身回礼,嘴里的称呼,已经由早年的“李卫”、“小李子”成了现下的“李爷”。
李卫听了,笑容一下子凝住,嘴角挑了挑,之前的热络已经是减了几分。
“两位东家,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卫试探着问道。
那两人已经上前,驾着李卫的胳膊,笑着说道:“李爷,咱们是同乡,情意最厚,李爷又是向来义气的。走,有什么,咱们东风楼边喝边说去。”
李卫却站在稳稳当当的,动也没有动,脸上带着笑,说道:“呵呵,我李卫也惦记着同乡,不过如今身份所限,还望两位体谅,有什么话,请先进府说话。说不定大人那边,还能使得两位获益良多。那样,总比跟我这个粗人喝酒要来得好……”
那两人原是想要走李卫的门路,没想到李卫却一下子将曹颙抬出来,不禁欣喜若狂。
其中一个,已经将一卷银票塞进李卫手中,低声道:“到底是同乡的情谊,够义气,这些请李爷吃茶,等过后我们真投到赚钱的买卖,自然不会让李爷白忙。”
李卫出身乡绅之家,生性豪爽,并不把钱财之物看得太重。
对于这两位老乡,他心里原是带着几分近亲之意的,此刻却也被这种赤裸裸的利诱给腻歪了。不过,他却是没有多言,将两位直接引进了偏厅。
这两位,之前也做过内务府的买卖,不过内务府的买卖多是由晋商把持的大头,他们这些徽商反而只能跟在后头拣剩儿。
之前,曹颙还曾专门提过一次,已经往江南那边送信,就是希望打破目前这种晋商独霸内务府贸易的局面。
所以,李卫心里腻歪是腻歪,还是和颜悦色的将两位引进曹府。
待引着人进了客厅,奉了茶,李卫却有些犹豫了。
曹颙清晨出去送殡,才回来没多长时间。
不过,问过了蒋坚后,他还是请人往二门送信。
来的是两个商人,又不仅仅代表两个商人。
这些日子,曹颙忙于丧事,所有的公事都不理会,放羊似的。有些商人借着吊祭的名义上门,曹颙也没心情应和,这一来二去的,也使得不少商人心里没底。
能够在京城做买卖的,谁背后没有个靠山,要不然是个寻常商人的话,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要是不安抚这些商人,他们背后的那些王公权贵的府邸,也都是对内务府采购心里没底的。
将十六阿哥拉出来,是使得人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使得不少人心生疑虑,以为不过是权贵之间走个过场罢了。
虽不知这今儿登门这两位身后依附于什么府邸,但是瞧着他们在丧事完毕就上门,想来对曹府这边也是始终关注的。
借着他们的口,正好好好说说所谓的内务府采购时什么样的,怎么样减少顾虑,已经新上任的总管曹颙的立场……
第592章 魍魉(上)
自从曹颙去内务府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关注着曹家。
这两个徐州商人进了曹府半日,差不多的人就都知道了。之前虽然有商人惦记曹家这条线,但是那些大户都有自己的主子,散户又没有身份直接上门。
这次,却是给了他们启示。
到下午,借着来探望李卫的徽商又来了不少。李卫滞留京城好几年,惯在徐州会馆出没的,拐来拐去,多少都能搭上些关系。
又赶上年节的缘故,给曹家的礼也理直气壮的送上。
有些名头大的,直接就打着给曹寅请安的名义来了。
徽商动了,晋商就有些坐不住了。毕竟以往内务府的皇商,还是以晋商为主。瞧着曹颙的架势,要是提挈南边的那些商人取而代之,那他们到时候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
就算背后有主子、有靠山,也不过是分钱财、等孝敬罢了,这买卖上的事儿还得他们自己个儿钻营。
于是,在京的晋商也动了。
过去没领内务府差事的,想要分一杯羹;领了内务府差事的,则是想着更大的份额。
那些在内务府根深蒂固的,家里早年同曹家祖上也多有交情;那些新晋商人,则连蒋坚的门路都走上了。
蒋坚性子里带着几分侠义之风,要不然也不会同李卫成了至交好友。他在钱财上看得也淡,收到的孝敬银封直接交到曹府账上。
曹忠与曹元曾问过曹颙两次,像蒋坚与李卫交上来这些钱该归到何处账目。
钱这东西,不能说如何宝贵,但是能不贪钱财,那绝对是宝贵的人品了。
若是蒋坚贪财,就算他再有本领,曹颙也不敢用的。否则的话,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窝里乱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别人想要贪财时,会让人觉得碍眼与鄙视;不想要钱财的,反而想让人给予。
曹颙已经寻李卫问过了,蒋坚虽年过三十,但是因其为幕多年,尚未娶亲,他为幕僚期间,有不少县官想送他丫鬟为妾,都被他婉拒了。
他早年的寺庙里习武,生活上极为自律,同寻常人不一般,吃穿上也是不挑,要不是留着辫子,说他是个武僧,想来也是有人信的。
他的这个秉性,倒是入了智然的眼。
庄先生过世,不仅曹颙伤心,智然这边也不好受。
蒋坚对智然,心里是颇为好奇的。这样的身份,又如此坦然的住在曹家,并没有去寺庙挂单之意。
他本是机灵之人,又是长期做幕僚的,心思比别人活些。
就算没有赤裸裸的打探,私下里也悄悄的观察着智然。
智然心里了然,神情中露出温和与慈悲,最后闹得蒋坚心里不落忍,按捺住自己的探究之心。
两人没事下下棋,说说禅,倒也算是投脾气。
在手上,争夺的是方寸之间;话里话外,说的就都是与为幕相关的话了。
官场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