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颙这般,已经同十六阿哥吃完饭出来。
十字路口,待分别之前,十六阿哥说起一事,那就是张廷玉要充“经筵讲官”。经筵讲官只是虚衔,但是有了这个虚衔就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在御前轮值。以张廷玉的出身,以及他的学问,封大学士只是早晚之事。
圣驾在热河休养半月,十一月中旬太后病症加重,康熙得了消息,就从热河回来。在十一月下旬,康熙还发了个遗旨,将自己登基这五十几年的大事小情列了列。
早已有传言出来,说康熙身体不愈,已经不能亲批折子。如今提拔张廷玉,似乎越发验证此事。曹颙却是不信,因为晓得方种公在十三阿哥处。
要是康熙的身体,真到了令人担忧之时,那位多疑的帝王,怎么会将方种公这个“知情人”放出来。
七娘已经念叨父亲许久,曹颙晓得方种公到十三阿哥庄子后,就使人给十三阿哥送了信,将七娘送过去,与她父亲团聚,这几日才回来。
康熙未必伤身,但是看着太后濒危,伤心是指定的。就像太后再尊贵,也无法抵挡无常召唤一般;康熙这个九五之尊,终有一日,也会这般。
等到曹颙到了家门口时,终于想起为何“鄂尔泰”这般耳熟。雍正朝的名总督,是三人不假,有李卫,田文镜,第三个不是尹继善,而是鄂尔泰。这个鄂尔泰同张廷玉两个,还是雍正给乾隆指定的顾命大臣。
在二月河的小说中,这个鄂尔泰与张廷玉在乾隆初年,结党相争,为乾隆厌弃。在那之前,这两人的风光,就同康熙朝早年的明珠与索额图一般,门生故旧遍及朝野。
真没想到这个整日里摆出一副怀才不遇面孔,钻营功名利禄的鄂尔泰,往后竟有这般作为。
曹颙心里不禁警醒,看来往后真不能以貌取人,省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大人物,而不自知。
这世上万物,都讲究个机缘。
李氏与曹寅寻了几日,这挑出的人选中,正好有个西林觉罗氏家的姑娘,是兆佳氏一位表妹之女。这个西林觉罗氏是镶蓝旗包衣,正是鄂尔泰的侄女。她又是家中嫡女,父亲官职不显,母亲却是大家出身,有同胞兄弟三人。
曹寅这边,也颇为满意。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要是真选望族,也怕新妇骄纵。
曹颙听父母提及,心中一动,将就曹颀与鄂尔泰交好之事对父亲说了。
曹寅真没想到,还有这个缘分。曹颙的意见,与李氏顾虑的一样,认为当让曹颀自己个儿拿注意,省得往后姻缘若有不顺,再挨上埋怨。
如今太后病重,并不是好议亲之时,曹寅便不着急,只是让李氏再选几个人选,好让曹颀能有选择的余地。这满俗婚嫁,不讲究辈分,只讲究门第与年龄;汉俗却是注重名分伦理。
这西林觉罗氏再好,七太爷那边怕是也过不去。
曹颀毕竟只是族亲,府中提了两日,便又有新话题,那就是曹项携带家眷到京了。
那边,兆佳氏抱着庶子所出的庶孙,因绿菊的缘故,也觉得顺眼不少,抱了好一会儿,还叫静惠与素芯都抱抱,好沾点男丁福气。
静惠还好,有了身子,看着这半岁大的男孩,也觉得心里欢喜;素芯肚子还没动静,只觉得尴尬。
曹项见过嫡母,就到西府给伯父、伯母请安。
这边伯侄见面,没等叙别情,就听到远远的传来钟鸣。曹寅神色一禀,忙凝神细听,却是正好响了四声。
曹项听了,立时从椅子上占了起来,诧异道:“大伯,这是……”
“太后薨了……”曹寅摘下帽子,搁在几案上。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钟声再起,还是四声。远远的,又有其他钟声呼应。想来用不了几个时辰,这国丧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内外。
按照礼制,遇到帝后丧,京城百姓,不分军民男女,皆要素服服丧。官员服丧百日,民一个月。
户部衙门这边,紧挨着皇城。有赶上要落衙之际,衙门中众人,自然也听到钟声。
从上月下旬,太后就病重,内务府那边连治丧大事都预备好了,所以听到钟声,官衙这边并未有什么纷乱。
大家都脱帽摘缨,心里则是想什么的都有。
有暗暗埋怨的,这眼看就到了“封印”休年假的功夫,就赶上国丧,年也过不好,还要去宫里排排站。不过,这也是品级高的,品级低的,心里已经思量,赶紧打发人回家,到肉铺里多买些羊肉猪肉。
这国丧,七七十四九日不能宰牲,岂不是让人难熬。
可见,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两人,听说这日京城的肉铺发生抢购,还挤伤了几人。肉铺中的生肉与盒子铺里的熟肉,都叫百姓抢购一空。
这都是闲话,暂且不提。
却说曹颙这边,到底是见过太后几面,不能当陌生人待。听闻丧钟时,他心里还真有不是滋味儿。
博尔济吉特氏执掌满清后宫的历史,随着太后的薨逝,彻底成为历史。家中母亲缝制的蒙古袍,还没有缝完,太后已等不及,离开了紫禁城。
京城各大王府的宗亲与皇子皇孙,都已经换了白衣,赶往宫中。幸好前几日,礼部上了折子,请示丧服礼制,使得各个王府都有了准备。
曹颙他们这边,就不能按照每日的规矩落衙,直到等到礼部来人,通知明日集结举哀的时辰,才离开衙门散去。
折腾一番,曹颙出了衙门时,外头已经尽黑。
沿途有挂灯笼的人家,也都换成了白灯笼,映衬着腊月的京城越发显得寂寥。
待曹颙到家时,就见家中仆从,都换了白袍子。曹项今日到京之事,曹颙已晓得,晓得平安到家,就放下心来。
他心里担心母亲,进了二门后,就直接往兰院。
李氏歪在炕上,双目红肿,脸色尽显哀色。炕上摆了个炕桌,上面有几样小菜,初瑜手中捧了粥,正劝婆婆用些。
别人家一日都是两餐,曹家这几年都是三餐。这是曹颙的意思,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是身子需要滋补的时候,一日两餐容易饿。
看这样子,李氏悲伤所致,没有用晚饭。
曹颙从妻子手中接过粥碗,到炕边坐下,道:“母亲,入冬以来,您身子本就弱,这再不吃饭哪行?明儿开始,还要到宫里守丧,要是您病了,送不了太后最后一程,岂不抱憾?”
李氏闻言,眼泪不禁再次落下,哽咽着说道:“那么慈爱的老人家,说没就没了,连我缝制的蒙古袍都没瞧见……”
“太后七十七了,也是历代帝后中高寿之人。搁在民间,也是喜丧,母亲还是节哀。太后她老人家对母亲关爱有加,晓得母亲如此,也是不忍。”曹颙殷殷劝道。
李氏拿了帕子,试了试泪,叹了口气,道:“这些我都晓得,只是做人当讲良心。我活了半辈子,对我这般好的,唯有太后一人。就算晓得太后她老人家身份尊贵,心里也不禁当她是自己老人相待。这些日子,日日在菩萨前祈祷,只希望太后她老人家多活两年,却只是徒劳。”
“太后偏爱母亲,是盼着母亲真好。母亲要是体谅太后这份慈心,越发当保重才是。”曹颙道。
李氏想着太后这几年的关爱,只觉得心里难受万分,但是也不忍让儿子媳妇跟着担心,便点了点头,接过儿子手中的粥,喝了两口。
她撂下碗,望了望门口,轻声对曹颙道:“老爷晚饭后就去了东屋,这有一阵子了,曹颙也去瞧瞧。”
曹颙应了一声,起身出去。
东屋书房,曹寅靠在书案后,脸上看不出悲喜。
“父亲……”曹颙轻声唤道。
曹寅用手揉了揉脸,道:“颙儿回来了,明日百官几时进宫?”
“寅正(凌晨四点)时分进宫,宗室与文武百官,还有八旗中二品以上外命妇。”曹颙回道。
曹寅点点头,站起身来,道:“你母亲好些了?”
“刚儿子媳妇劝着,喝了半碗粥。”曹颙回道。
曹寅沉默了半晌,方道:“明儿要早起,你同媳妇先回去,早些安置。你母亲这边,我来劝吧。”
除了不放心母亲,曹颙也晓得父亲忧心,道:“父亲尽管放心,太后凤驾薨逝,皇上虽伤心万分,但是身边有太医服侍,也可大安。”
曹寅看了儿子片刻,才点点头,道:“颙儿说的对,是为父多虑……”
第777章 白色
康熙五十六年的腊月,曹颙在一片素白中度过的。
曹颂是侍卫,天子家臣,已经没了休沐,除了当值,就是跟着宗亲在守灵。曹家西府四位主子,也是按照规矩进宫举哀。
西府有紫晶这个内管家在,还有封氏与钱氏两位姨娘,丝毫不乱;东府曹颂在宫中,静惠有了身子,就由素芯暂时管家。外头的事,由曹畛雒嬗Χ浴�
曹项是回来应试的,科举之期没有多久,曹寅就命他全心攻书。
这寒冬腊月的,在梓宫排班一排就是大半日,更不要说宫殿里四处透风,就算有地热,这毕竟不是住人的地方,能暖和到哪里去。年轻人都病倒了不少,更不要说上了岁数的。
原本曹颙与初瑜都担心李氏,怕她伤心伤身,再加上举哀劳累,没想到病倒的是曹寅。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外感风邪,需要静养。
此时,方种公已经随着十三阿哥在京,还被十三阿哥打发过一遭,确认曹寅确实无大碍才回去。
曹寅过年才六十,在举哀权贵中并不算高龄之人。那些宗亲与大臣,七十来岁颤悠悠的,还有不少。
听说已经病倒了几个,等到太后丧事毕,说不定就要殒命几人。
曹颙想到此处,悄悄的同十六阿哥提及此事。
次日,进宫排班举哀的宗亲大臣就有了新待遇,早晚一盏金银花药茶。六十以上的宗亲大臣,还在偏殿设了暖室座位。
这些小措施,都是以十二阿哥的名义,引得众人对他交口称赞。
十二阿哥虽觉得体面,但是毕竟已经年过而立,这些年又遭遇起起伏伏的,丝毫不敢有招摇之心。
他晓得十六阿哥提点自己,是将功劳让给自己,私下里谢了又谢。
十六阿哥见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怕他多心,开口要了他两盆兰草。
出来操办丧事前,十二阿哥闲赋。他的闲,是真真正正的闲,与三阿哥与四阿哥还不同,是彻底的没了任何差事。这一闲着,就无聊,不晓得何时迷上侍候花花草草,在自家府里还修了暖房。
那两盘兰草,也算是名声在外。听说有个贝子要花一千两银子同十二阿哥买,十二阿哥都没松口,真是心爱之物。
没想到这次十六阿哥开口要,十二阿哥眉头都不皱,忙不迭的应了。
十六阿哥见状,心里叹了口气。晓得自己这个十二哥也不容易,生于皇家,长在宫中,哪里有纯粹人。这喜好是真喜好,还是自欺欺人的,怕是作戏多了,自己个儿也糊涂。
这两盆兰草,十六阿哥没有自己个儿留着,直接转送了十七阿哥。一盆以自己的名义,一盆直接以十二阿哥的名义。
太后丧事操办半月,皇子阿哥就病倒两个,一个是太后有养育之恩的五阿哥,一个就是十七阿哥。
康熙已经下旨,命十七阿哥回阿哥所休养,不必日日在梓宫排班;五阿哥这边,却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世人讲究孝道,太后与五阿哥之间,不只是祖孙,还有抚养之恩。他熬出凄容来,只显得越发孝顺。再说,五阿哥不比十七阿哥有病根。
十七阿哥自打去年秋冬大病后,身子骨一直发虚,今年一年病了几遭。
太后梓宫设在宁寿殿,曹颙到这边后,就觉得耳熟,自己那位堂兄不就是在这边任茶房总领么?
宁寿宫是祭祀之所,就是平素祭祀后王公大臣分食祭肉之地。猪肉油腻,又没有咸淡味,必须得喝茶解腻,所以就在宁寿宫设了茶房。
曹寅父子这些年因天子宠爱,为人侧目。曹家这位本家宗子,却是首次引起众人关注。
曹颀比曹颙大五岁,今年二十八,蓄着短须,总是低眉顺眼的,任谁瞧了都觉得是个老实人。
曹颙因十六阿哥之前的话,见到这位族兄少不得多瞅几眼。许是人与人之间得讲究缘分,曹颙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
不是故意心存偏见,但是他瞧着族兄这恭谨的模样,只觉得做作得紧。若是真无欲无求之人,就不会挤破脑袋进京当差,还稳稳的待在这个位置。
十六阿哥是要见天守在宁寿宫的,每日里少不得也见上曹颀几遭,不想倒是有个大发现。
十六阿哥与曹颙一说,使得曹颙哭笑不得。
“孚若,虽说你这位族兄长得同你不像,但是这行事做派,却是像个六、七分。你们还真不像族兄弟,更像是亲兄弟或堂兄弟。”十六阿哥笑着说道。
曹颙闻言,只觉恶寒,低声道:“十六爷,我有这么装模作样?”
十六阿哥挑了挑眉,看了曹颙一眼,道:“你以为?就在爷面前,还自在点,在别人跟前可不是也这样‘恭谨’、‘谦逊’!”
曹颙这边,讪笑两声,道:“不会装得这般拙劣吧?我这是出于本心。这几千年的传统美德,一不小心就集中了几样在我身上。”
十六阿哥摆摆手,道:“再说爷就吐了,美德不美德的爷不晓得,就是晓得孚若这脸皮越来越厚了。”
曹颙与他说笑两句,倒是有些担心,叹了口气,道:“若真如十六爷所说,咱们瞧着他装模作样的可笑,那别人瞅着我不是也当小丑一般?若这世上都是慧眼如炬之人,还真叫人不自在。”
十六阿哥见他如此,忍不住笑出声,道:“你放心好了。你那族兄不过像你六、七分,一般人都瞧不出。他能瞅出痕迹,你这边则是十成十像真的。他所求名利,你所求自在。这世间万物,再精心雕琢,也是失于天然。像孚若这般的,天生有两个心眼的,倒是少见。若不是我晓得你多大,加上你这面相年轻,你倒是像他兄长。”
这算夸,还算损?
曹颙心里,只当是称赞。哪里敢说有两个心眼?对于这些皇家的人精子,他可从不敢小瞧。不过是活了两辈子,性子沉稳下来罢了。
不只曹颙与十六阿哥关注曹颀,其他人也有留意曹颀的。
有鄙视的,认为他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却装模作样的拿娇,没个奴才的样子。也有看的上眼的,则认为曹颀颇有风骨,做事勤勉。
这看上眼的,就有四阿哥。
人心都是偏的,看着顺眼的,怎么瞧就都顺眼了;看着不顺眼的,没事也能挑出毛病来。
对曹颀与曹颙的比较,十六阿哥是带了偏颇。毕竟曹颙是他的亲戚与至交,曹颀不过是个路人甲。所以差不多同样的行为,他瞅着曹颀只觉得做作可笑,看着曹颙则是觉得自然天成。
四阿哥这边,也是带了偏颇,却是瞧着曹颀更顺眼。曹颙行事虽恭谨,但是身处局中,结交各方权贵,失于圆滑。曹颀这边,年长了几岁,稳重许多。
此人,不管能力如何,品性可佳,可堪驱使。
曹颙身后,牵扯着七王府、平郡王府、十三阿哥与十六阿哥那边,是利也是弊。
四阿哥轻抚着曹颀的资料册子,真真的起了爱才之心。
不过曹颀是内务府当差的,又在宁寿宫这边皇帝与王公大臣眼皮底下的地方,岂是好随意拉拢的。稍有不甚,就要惹了嫌疑。
四阿哥到底顾虑重重,将这册子丢在一旁,暂时熄了这个心思……
曹府,兰院,上房。
曹寅躺在炕上,钱姨娘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手里端着药碗,服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