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无需明说。
雍正的眼睛眯了眯,使劲摇摇头,道:“何以至于,十三弟想的太多了……”
事情证明,有些事情,十三阿哥想得还是对的。
信件送到十六阿哥手中后,十六阿哥片刻也等不得,火烧火燎的进宫请旨,要亲自带着王府侍卫前往西北接儿子回来,结果被雍正训斥了一顿。
十六阿哥管着内务府,诸事旁杂,轻易脱身不得。再说,也没有宗室轻易离京的道理。
十六阿哥被骂出养心殿,却是不死心,直接去了皇后宫外求见皇后娘娘。
这一番泪求,听得皇后娘娘跟着辛酸。十六阿哥虽一句话都没有指责年羹尧,话里话外却“痛述”年羹尧仗着自己是贵妃胞兄身份欺凌同僚。
关系到外臣之事,皇后本就不好说什么;这干系的又是最得宠的年贵妃的兄长,她就更不好出面,只能使人请皇帝过来。
京城一片歌舞升平,雍正却是昼夜难安,想着当如何平定青海。
被皇后的人请来后,见十六阿哥还为没影的事情扯皮,他不由大怒;不过听十六阿哥念叨着弘普襁褓中的模样,他也是为人父之人,心中也跟着一软。
“啰嗦什么?没个正行,见天胡闹?不放心就使人过去接,谁还拦你不成?”雍正冷声道。
“啊,啊!”十六阿哥央求:“皇上,还是臣弟亲自去吧?”
雍正不说话,脸色已经难看起来,十六阿哥不敢得寸进尺,忙收了声。
皇后见气氛僵,忙道:“既是十六弟不放心二阿哥在外头,就赶紧安排使人去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他,这天也渐冷了,总要在入冬前接回来才好。”
十六阿哥听了,点头不已,再也待不住,忙起身请辞,迫不及待的回去安排人手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雍正看着他的背影,恨铁不成钢道:“都三十来岁的人,还要让人跟着操心!”
皇后见他不像真恼,笑着说道:“还不是因有皇上这个好哥哥在,平素里惯着,才让他养成这疲怠的模样。皇上要是恼他,就多敲打敲打他。”
寡人孤独,身为皇帝,雍正是乐意与自己的弟弟们亲近的。
可连关系最要好的十三阿哥都恪守君臣之礼,在他面前如对大宾,他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十六阿哥保持过去的模样,凭借自己是弟弟的身份,耍宝磨人,倒是越发让雍正以为,自己真正的收服了这个兄弟……
出宫的十六阿哥,面上仍是焦急不已,心里却在思量。以曹颙的睿智,绝不可能让自己身处险境,更不要说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
可是又专程的写信过来,所图为何?
他心中并不十分请粗曹颙的用意,却很是乐意“作陪”。
于是,就有进宫哭闹这一出。
不管年羹尧是非真想要的对曹颙不利,只要亲王府几十个侍候派到西北,年羹尧即便真干净也要不干不净。
固然,这样的小事,扳不倒年羹尧,却能在御前给他上眼药。
曹颙图什么,不过是自保罢了。
他不愿在西北忍气吞声,也不愿将性命交付于年羹尧的心情好坏上,只能筹划一二。
九月初,终于等到他想要的结果。
户部侍郎曹颙驻扎甘州,总理西北大军粮食事宜……
第1065章 “赔情”
虽说曹颙依旧在西北,地位却于过去完全不同。
身为督粮办饷大臣,他有资格列席西北大军的军事会议,并且不受年羹尧统属。
十四阿哥为大将军时,是康熙亲子,也只是有半数大军的统兵权,另半数分散在讷尔苏与其他宗室手中。粮草兵饷这一块,却是直属兵部,大将军与大将军麾下无权插手。
说到底,还是帝王手段,为防统帅拥兵自重,危急社稷。
如今,却是便宜了曹颙。
守在甘州大半月未出,曹颙心中也不无愤懑。
他本是为差事而来,关系的又是军屯与垦荒这种地方民生大事。年羹尧却纵容儿子,为了一己私愤算计他,浪费了他这么多功夫,这叫什么事儿?
没错,曹颙已经知道算计自己的不是年羹尧,而是年富。
这消息,是王全泰告诉他的。
王全泰如今已经升了副将,在年羹尧麾下也算排得上的人物。
因他早年在四川当差,跟随年羹尧多年,所以与年富身边的长随们也都相熟。年富中秋那天,使人给西北悍匪“马三春”送信时之事,被他无意得知。
晓得是算计曹颙的,他心中着急,又不好亲自前往曹颙处,便传信示警。
还好,曹颙因“夜感风寒”,次日没有随人去哈密,而是留在甘州。
过了几日,王全泰寻了个由子,与曹颙私下说了缘由。
年富此举,倒不是全部为曹颙前几年与年羹尧之间的小摩擦。
年富是年羹尧三子,原是庶出,生母早逝,但是由年羹尧继氏觉罗氏亲自抚养大。在觉罗氏嫡出幼子早夭后,觉罗氏就将年富过到自己名下,充当嫡子教养。
虽说年富没有像兄长年熙那样考取功名,却也少年才显,十几岁时便跟随年羹尧左右。
若不是京中还有个嫡长兄年熙压着,年富就是年羹尧的继承人。
可是不管觉罗氏如何支持,年羹尧如何喜爱,只要有年熙在,年富就只是年家三子。
年熙固然与生父继母关系平平,却是在贵妃姑姑身边长大,得皇上皇后娘娘疼爱。年家老太爷那边,对于孙辈,也是最疼年熙。
就算年熙是病秧子,可是占着“嫡长”名分,不是觉罗氏与年富能撼动的。
年富的郁闷,可想而知。
曹颙却是年熙的“连襟”,年富的嚣张安排,也有些迁怒的意思,还有些小心眼,想要借此彻底使得曹家与年家没了和解的可能,使得年熙少份助力。
听了这一番缘由后,曹颙哭笑不得。
怪不得觉得不对劲,这算计人的手段小家子气了些,不像性子桀骜的年羹尧的风格。
这个年富只学来了其父的目中无人,却没有其父的真本事。
要知道,年羹尧的发迹伊始,可是在康熙朝。先是凭科举晋身,而后在翰林院熬了数年后,到地方上大放光芒,才成为西北重臣。
那都是实打实的成绩,半点做不得假。
年富想要在年家诸子中出人头的,不该是想着怎么使手段压挤长兄,而是自己建功立业才是。
年羹尧也不是嫡长子,如今却越过父兄,得封三等公。
若不是年羹尧与他对上,曹颙还是很欣赏年羹尧的。同那些只知道贪污、尸位素餐的贪官相比,年羹尧以雷霆手段,将变乱跌生的四川治理的井井有条,这都是真本事。
年羹尧还是带了书生气,以为自己有本事傲,没将权术手段放在眼中,已是同大清官场曾格格不入之势。
是先有“年选”,还是先有雍正的“恩宠与纵容”?
再面对年羹尧时,曹颙就不再那么烦闷与闹心。甚至,他是带了几分好奇,去观察年羹尧这个悲剧人物。
后世的历史上,列出他狂傲不臣的种种罪行,可是没有人会为他辩白一句,那些“罪行”都是雍正“纵容”或是直接安排的。
一方面,大家觉得这是“狡兔死、走狗烹”,是“卸磨杀驴”;一方面,觉得这是年羹尧权势到达巅峰后,利欲熏心失了小心,才授人以柄。
就如曹颙在观察年羹尧,年羹尧也在观察曹颙。
朝廷派往青海议和的大臣,被叛军所扣,皇上已经下了平叛旨意。再过几日,他就要带着精兵,前往西宁大营,接替延信任抚远大将军,统领西北军事。
前锋与精锐虽在西宁大营,后勤与粮草却是在甘州。
后勤粮草兵饷,却是全捏在曹颙手中。
那年京城交锋,他可是受过曹颙“刁难”。如今仇怨未曾化解,即便桀骜如他,心中也不免狐疑忐忑。
大军出兵在即,假若曹颙在粮草上动些手脚,那后果不堪设想。要是有了闪失,别说建功立业,说不定就要坏了前程。
不过,两人似乎不是不死不休的仇怨,曹颙有必要为了算计自己,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虽说年羹尧在四川时,带兵剿杀山匪响马,早已见过杀戮。可亲自领大军,为国平叛,却是头一遭。
他希望能获全功,不想出现意外。
于是,曹颙就收到年羹尧的帖子,请他过账一叙。
弘普与天佑两个不放心,要随曹颙同去,被曹颙教训了两句,才老实了。
即便年羹尧初时不屑打听弘普的身份,可这半个月下来,亲耳听弘普叫曹颙几声“姐夫”,过后也明白了。
曹颙没有说明,年羹尧自己也就没有找不自在,道破弘普的身份。
只是年羹尧端着身份,不愿曲意向弘普示好。毕竟,以他现下的身份,压根没有必要去讨好宗室未成年小阿哥。
可落在弘普眼中,这又再次证明年羹尧是多么狂妄,不只阴谋算计曹颙,还对他不假颜色。
他对年羹尧的恶感,已经是膨胀到极致。
年羹尧的帐子中,只有他一人。亲信幕僚也好,儿子年富也好,他一个都没留。
曹颙见状,并不觉得诧异,反而松了口气。
看来年羹尧心怀顾忌,有和解之意,这点正中曹颙下怀。
他到西北,本不是同年羹尧置气的。
年羹尧的眼光依旧冰冷,望向曹颙的目光,复杂至极。
曹颙站在帐口,见他半晌不说话,轻声“咳”了一声,拱手道:“下官曹颙见过年大人……”
年羹尧眯了眯眼,走了两步,到帐子中的桌子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他的神情仍是难掩傲慢,语气冰冷,却到底带了“请”字。
曹颙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多言,走到桌边坐下。
年羹尧的视线从曹颙身上,转到帐口,扬声道:“退后十丈,近者死!”
帐后守护齐声应诺,随即是就是细细的移动声,瞬间恢复到寂静。
桌子只有两只空碗,年羹尧将一只推到曹颙面前,随即低头从桌下提溜起一坛酒。
他拍开酒封,先给曹颙倒满,而后再给自己倒满。
他的动作很缓慢,神色之间已是褪去傲慢,只剩满脸的果决与坚定。
他放下酒坛,端起眼前的酒碗,站起身来,看着曹颙道:“曹大人,年某人鲁莽无礼,那年得罪了曹大人,这里向曹大人赔罪!”
饶是知道年羹尧有和解之意,曹颙也被这他唬了一跳。
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赔不是”,而是被迎面而来的压迫与冷冽。
曹颙站起身来,面上平静如昔,心中却是怒火横生。
年羹尧压根就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瞧着他眼中的决断,若是曹颙拒绝“和好”,他怕是宁愿让安排曹颙在西北“暴毙”,也不会出兵前,留下与他有怨的曹颙来遏制他的咽喉。
这种杀戮果决,要是置身事外,曹颙都要击掌叫好。
可现下,年羹尧这杀戮之气,震慑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这滋味就叫人难熬了。
“年大人言重,何至于此。都是下官年轻不周全所致,年大人不怪罪,已是令下官感激不尽!”曹颙满眼满脸的真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抓着酒碗,才没有让自己露了真实心意。
他现在,心里已经再问候年羹尧的长辈了。
面上有多诚挚,心中的恨意就有多浓厚。
这种性命被威胁的感觉,已经多年没有过。没想到,却是在他自诩为安排妥当后,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的。
这些日子,觉得年羹尧是“悲剧英雄”,他不愿与其发生争执的想法已经烟消云散。
他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弯,想出好几种收拾年羹尧的方法。
年羹尧盯着曹颙,确认他没有做伪后,神色慢慢舒缓下来,举起酒碗冲曹颙扬了扬,道:“不管你是不是真释怀,我年羹尧这里,饮了这碗酒,就算将此事揭过!”说罢,举起手中酒碗,将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既是大人吩咐,那下官就陪饮了!”曹颙垂下眼,也举起酒碗,“咕嘟”几口喝到碗底。
冰冷的酒液,顺着嘴角流进他的衣领,冰得他一激灵。
他侧过头,用袖子擦了下嘴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因曹颙的痛快,年羹尧周身的冷厉,渐渐褪去。
他大笑几声,指了指椅子,宾主重新落座,朗声道:“京城里都说曹大人是理财贤臣,皇上既任命曹大人统筹粮草兵饷,这十几万将士的后勤,本将军就要托付给曹大人!”
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他得意至极,现下还没有接收印信,便忍不住以将军自称。
曹颙站起身来,甚是从容,看着年羹尧,轻笑道:“下官自当勉力差事,不敢负皇上旨意与将军吩咐……”
第1066章 暖床人
“姐夫,姐夫,就让我同天佑留下吧!啊,让我俩留下吧!”弘普围着曹颙转磨磨,满眼满脸的祈求。
天佑虽没有说什么,可是抿着嘴唇,跟在弘普身后,看来对于回京之事,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曹颙见状,哭笑不得,道:“你同天佑正是当读书的年纪,跟着我出京至今,已过了三个多月,还要耽搁到何时?”
弘普眼珠子瞪得滚圆,道:“姐夫,你不是要教我与天佑术数与财务,这也是学习啊。”
曹颙翻了个白眼,那是之前带着他们去巡视军屯时,怕他们淘气不老实,教导了几晚。如今,发兵青海在即,粮草兵饷事务繁忙,他哪里还有空教学生。
他收敛脸上笑意,道:“这是王爷的安排。王爷在京中牵挂你,你也体恤下王爷的爱子之心。”
弘普闻言讪讪,低着头不再说话。
曹颙转头对天佑道:“为父既接了新差事,年前怕是回不去了。家中都是妇孺,实是令人放心不下。你也渐大,早点回去为你母亲分忧也好。明年二月乡试,参加与否,你量力而行,自己拿主意,不要勉强。”
天佑垂手听了,恭敬应下,不再流露勉强之意,只是神色间有些担忧,蹙眉道:“父亲,儿子随小舅一道,跟着王府侍卫回京便是,魏伯他们,还是留在这边,省得父亲身边人手不够。”
曹颙想了想,道:“魏黑可以留下,让吴盛带一半长随与你回去。”
“父亲……”天佑还要再说。
曹颙摆摆手,道:“你不用担心,想必用不了多少日子,就有京城里侍卫来,我这边不缺人手。”
这也算是惯例,每逢战事,即便皇帝不亲征,也会使御前侍卫到军前。
十四阿哥任大将军时如此,年羹尧出任抚远大将军也当不例外。
天佑听了,松了口气,不再多话。
九月十七,弘普与天佑随着王府总管,离开甘州,启程返回京城。
此时,距离年羹尧拔营已经过去十天。
虽说年羹尧带走两万精锐,可甘州大营却不显冷清。从山西、陕西、河南等的征调的民夫,赶着马驼,源源不断的来到甘州大营。
年羹尧已经请了旨意,在甘州与西宁之间建城。
虽说才九月中旬,可西北已经飘雪。
这些已到的民夫,与甘州驻军中抽调出的五千弱旅,将承担这次建城任务。
这实不是建城的好时节,可是圣旨已下,曹颙也没有质疑的余地,只能尽量安排周全,将帐子、棉衣、粮食等都足额发放,以求能早日建好新城,少冻死几个人。
虽说差事琐碎繁杂,但好在人际简单,省了京城的交际与倾轧,曹颙的日子过得还算省心……
京城,淳亲王府。
好事多磨,延期至今,终于到了七格格送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