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渐渐漾满整片池面,最后粼光闪起,豁然又是一片平详如镜。里面隐约落了人影,随后一片清晰。
对着湖里映出的好友,扶苏很是不耐烦:“离落,你很空么?很空你也入世玩两趟不就好了,没事找我干什么?”
远在蓬莱楼的离落看着水镜里的那张丑脸,有些哭笑不得:“我才没那么无聊和那群人一样跑去‘外边’玩。那么久没见,你这态度未免太臭了点吧?”
“谁叫你在这个时候来碰灰的。”扶苏轻哼了哼,“说吧,叫我什么事?”
“你现在是要去白言那?”离落问。
“怎么,不行么?”扶苏蹙起了眉。蓬莱楼里的人从来不多过问彼此在“外边”的事,更别说是在观望着的楼内了,离落管的未免也太多了点。
“你去那里,那人也不会说的。你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有些事,清楚了反而不好。”
扶苏嘴角一涩:“是的,我知道。”
“嗣音就要到去齐国了。”
“什么,嗣音要过来?”扶苏一时诧异,“他不是在辛国当丞相么?”
“就是以使臣的身份来的。”离落笑了笑,但是并不见喜意,“他来了后,你可以找他帮忙。”
“使臣?为什么来区区齐国要大辛朝的丞相亲临?”扶苏不由担心,“嗣音那里发生了什么了?”
“那个皇帝开始猜忌他了。这本就在情理之中的,不是么?”离落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也别管那么多了,等他到了后,你去找他帮忙吧。我们这些人都清楚的,以我们的才华去辅佐帝王,免不了功高盖主落个不得善忠的下场。不是什么好太多在意的。”
扶苏默然。
是啊,很多时候他们明知道不会有好下场,却反而做得义无反顾。心明明疲惫了,却要装得毫无知觉。谁不是这样呢?一次次付出,一次次受到伤害,然后又一次次面对。而她,其实也一直清楚,面对流庭,得到的迟早又是遍体鳞伤的结局……但是,她突然想要试一试。
第69章: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五)
“你……”离落看到扶苏突然黯淡的神色,不由开口。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扶苏垂着眸子淡声出语,一扬袖,池上涟漪一阵。
里面留了一片倒影,女子的身影亭亭,再无蓬莱楼的景象。
哎,离落肯定在那边气得直跳脚了,不过如果真的再一直听他唠叨下去,真怕耳朵会长茧子。既然他说了嗣音会来,那么应该就是近几天的事了,问题是——有没有搞错,叫她这么一个青楼女人屁颠颠跑去找那“高高在上”的辛国左丞?她又不是嫌命太长,估计还没靠近就被那些周围保护着的侍卫给“喀嚓”了,如果她“稍微”反抗一下,也怕力量过于惊人把那些个旁观的百姓给吓到呀……
扶苏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离落那家伙怎么经历了几世还这么不谙世事呀?该说他不食人间烟火还是说他天生就只能是个白痴?嗣音,嗣音,天那,刚才就应该叫离落同那家伙说声,叫他自己找过来。一个异国权贵进青楼也是很正常的事嘛……不过……估计嗣音那家伙是死也不会同意的……
越想越郁闷。扶苏幽幽地吐了口气,转身又往旧迷楼里走。
还是选择不去找白言了。就如离落所说的,即使去了,那人也是不会说的。但是那是很明显的事,宫内突然出现刺客,这刺客又刚刚哪都不逃只往流庭常常出现的旧迷楼里跑?又怎么会刚刚消失在流庭所在的屋子附近,引了去一片官兵?这个事情,刚好又得以被丞相一系所加以利用……
错综复杂,各有迷离。只是,落在她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只是没有想到,白言还是把她也算计在其中了。火烧旧迷楼,赌的不就是流庭对她的心吗?只不过——他赌赢了。
她的那个“朋友”赌赢了。她的确没有伤到分毫。
呵,是不是该庆幸呢?扶苏嘴角似乎一扬,却是一片冰冷。
不管如何,她都要救出流庭。
第70章: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六)
扶苏步回旧迷楼,玉瓷阁却并不宁息。
“少爷,我真不是故意的。”修竹耷拉着脑袋,有些不安。
白言的脸色有些苍白,微微带了怒意。轮椅上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握着扶手的修长的指,关节处隐约泛白。方才一觉醒来,空旷的房间所带来的惊诧感还清晰地落在心间,异常分明。
“你明知道今天旧迷楼会发生什么事。”沉静的声音,却含了一分冷洌。
修竹咬了唇,未作声。虽然只第一次感受到,但他知道自己家少爷现在很生气。不是平时那种玩笑般的微怒,而是真正的动了情绪。这样一个向来很淡泊的少爷对那个扶苏……他不敢再想下去。
白言胸口气息一乱,猛然地一阵咳嗖,却是一把拍开了修竹上前欲替他顺气的手。他咳地急促了,整个身子都俯了下去,却自己倔强地用手硬撑着扶手。他的神色有些散然,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体的不适。
扶苏居然回了旧迷楼,流庭居然还为了她放弃了反抗,那个男人居然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
呵,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一片火光中,扶苏在那个男人的保护之下;一场对峙间,她亲眼看着流庭毫无反抗地被人压走。很多事,是否亲眼所见,是天地之别。
他居然莫名地愤怒了。
留她在玉瓷阁,不过也只是为了不让她受到牵连。
他知道的,她对流庭一直有情,虽然她一直并不承认。只是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居然也对她真的动了情!胸口似乎压了一块大石,有些透不过气。他有些慌了。如果他们真的是两情相悦,那么他算是什么?姐姐白萱又算是什么?
他靠着椅子,一点点地吐着深长的气,一点点压下自己的呼吸。
只是对于一个让他可以感受到轻松的女人,他似乎——有些关心过分了。差点忘了,流庭那个男人,怎么会是真正懂得了爱的……
一阵敲门声。在沉寂间有些突兀。
第71章: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七)
白言无丝毫反映。修竹看着他的神色,沉了眸应道:“推进来。”
门开了。张迟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打了一揖,道:“白言公子,下官奉丞相大人之命,特意来传话了。说是——事办理妥了。”
“那还真是有劳丞相大人费心了。”不冷不热的话语。
张迟的笑顿时僵在了脸上。面前的人明明是个病夫,明明是个弱不经风的半残废,但刚才的语调……即使是曾经浴血沙场的他,寒毛也都瞬间立了起来。他有些僵硬地道:“丞相大人叫下官来问,白言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流庭拒捕,你们是不是真的准备烧了旧迷楼?”
平淡无波的语句,完全没有边际,张迟听得摸不着头脑,只能讷讷茫然回到道:“照丞相的意思,到时候的确应该烧了整座旧迷楼,里面的人一个不剩。”
“是么?”突然涌起的杀意,白言微微含笑,眼里无一丝光亮,“丞相果然是个有手段的人,可喜可贺。只不过,希望你能转达下我的意思,就说——‘希望丞相日后行事,多考虑下在下曾提过的要求’。”
“是。”张迟忙应道,“现在白言公子要去看看那流庭吗?”
“丞相的意思?”白言淡淡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点头,“这样的话,去一看倒也无妨。”
张迟忙不迭地往外带路,姿势有些僵硬。外边的一阵风来,顿时一片彻骨的凉意。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全身被冷汗浸透,整件衣服都濡湿地贴在身子上,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白言,已经抓到了流庭,他还不觉得高兴么?这样想着,却也只在心里暗自冷哼,并不敢回头看,只是带了后面的一主一仆往廷尉衙门走。
“你们都出去吧。”白言到牢房门口时这样吩咐,只同修竹两人进去。
潮湿的地面,上面露了斑驳的青苔。周围囚犯因为有人进来而有些喧哗,白言仿佛视若不见,径自走向最里面的牢房。一扇铁门,已经显得破旧,隐约有些金属焦灼的气味。推开时一片刺耳的“吱呀”声。
那是间专为用刑而设的房间,周围密不透风,只有东面方向开了个很小的窗口,漏下的光线洒在架子上绑了的那人身上,反衬出遍目的红。
第72章: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八)
白言的轮椅在地面的摩擦下发出一阵声响,忽然停住,轮前卡了一件刑具。
周围琳琅满目的刑具,上面都沾了斑驳的血迹,是很多人用刑后留下的。
流庭整个人被半吊了绑在架子上,衣衫上隐约浸出几抹朱红,整块整块地漫溢,预示着齐下所掩盖的触目惊心。发尖悬垂的水珠依旧落着,一直蔓到身上,一块一块地将血块渲染开,仿佛一张素白的纸上大片触目惊心的红。微微露出的肌肤,上面赫然是一道道深邃的伤痕。
“没想到,在牢房里也能看到流庭公子的身影。”白言微微地一笑,语句却很薄情。
流庭垂了头,但嘴角的弧度仿佛是在哂笑:“在下能出现在这里,也是托了白言公子的福。”
“不是托我的福,是托白萱的。”
“似乎没什么两样。”嗤笑。
“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吗?”白言的眸间微微一凝,“女人,对你而言到底是算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流庭不以为然,“你以为呢?女人只是玩具,我从来不指望她们对我忠诚。要养女人,还不如养一条狗。”
“是么。如果真是这样,你今天又怎么会束手就擒?”
“……”
“一切的因由,不就是一个扶苏么?”
“呵,怎么可能。”
“不是吗?”白言凝着他,一字一顿。流庭始终没有抬头,叫人看不见他在一身狼狈下的神态,只见那悬空的身躯微微地一僵。
发线掩盖下,他的眸内一片沉邃。全身皮肤撕裂般的痛仿佛撇开一瞬,脑海中只有那个声音在反复地重复着——“一切的因由,只是一个扶苏……”
女人。足以左右得了他理智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改存在这样的女人!
思维混乱作一团。
第73章:第十一章 锒铛入狱(九)
曾经,有个女人很温和地抚着他的脸说:庭儿,娘最喜欢你了,庭儿长大了可要好好对娘呀……
他问:那娘喜欢爹爹吗?
女人婉转一笑:当然喜欢,不喜欢你爹,如何会嫁他呢?
但是,有那么一晚,无意中路过的他,看到那张床上两人的缠绵。女人媚态极妍,娇媚异常,根本没有平日里的端庄。她在那个陌生的男人怀中浅浅呻吟,欲生欲死。
那年他八岁,不是不懂。
最后,那个女人还是丢下了家,和那男人私奔。而在前一天,她明明还对他许诺要陪在他的身边。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一方的霸主。
……
曾经,有一个女子信誓旦旦地同他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她说:庭,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问:你爱我吗?
女子含羞一笑:当然爱你。
声音如丝,莺声轻盈。
但是,她试图用匕首刺穿他的胸膛。他受了她的一刺,只是稍稍偏开了要害,冷眼看着血流如驻,看着她试图给他第二刀。
神医家灭门,世人眼中他下落不明,她不会知道他其实是亲眼看着她嫁往临国的轿子驶出城门。
……
女人,呵,这就是女人。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盟约诺言,都只是空话。
还要他信吗?还要他去相信女人么?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扶苏……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扶苏?那个叫“扶苏”的青楼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流庭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还隐约落了血痕,神色几分邪佞:“为了她,她配吗?”似乎嘲笑,似乎讥讽,却是漠然无情。
白言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反而一笑:“是啊,我差点望了,你流庭懂得什么叫爱?你根本就不会爱人!”他似乎有些疲惫,倦怠地抬了抬指,修竹会意,推了他往外走去。“流庭,事情没有简单到就这样结束。你好自为之。”温沉无情的声音淡淡落下,随着远去的轮椅声渐渐消去。
不会——爱人么?
仿佛瞬间抽离了所有的力量,流庭的身子霍然颓下。
或许,是吧……
他的嘴角一抹自嘲,光衬着他发间的水迹,有些斑驳。连续的行刑,身体上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肌肤了,遍身的伤口,遍身的血腥。他什么时候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狼狈?指尖微微地颤了颤,又无力地垂下。勒住身子的绳子已经深深地嵌入了皮肤,挤出一条条的淤痕,身体冰冷而麻木,他不想动,也不敢动,因为稍稍的动弹便会带来无可比拟的巨痛。
但这时肌肤的一时收缩,带起了不尽的痛楚。
痛楚漫上了他的眼,这时候才感觉心竟然也缩成了一处。
是的,他不爱扶苏!根本不爱那个市侩的女人!他早就已经——根本不懂得爱人……
第74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一)
“白言,帮我安排去看流庭。”扶苏一入玉瓷阁便直奔了书房。
书房里,一个素衣男子坐在书桌前,作着丹青。
他闻声抬头,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桌上的宣纸,浅浅一笑:“扶苏,你怎么来了?”
扶苏并没有心思去好奇他藏起来的东西,只是到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很平静且清晰地道:“白言,我要去看流庭。我知道你做得到。”
白言依旧未语,只是神色间有了几分冷意。
“凭什么少爷要给你安排!”修竹面色不善地看着扶苏,“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一见面开口闭口都是那个男人,你知不知道少爷他…”
“修竹。”淡淡的一声截断了修竹的话。
修竹咬了咬唇,不甘地看着扶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少爷要这么袒护这个女人,她明明应该知道自己作的什么孽!她害得流庭入狱,同样,也让少爷这么多日茶饭不思,整日整夜地匆碌工作。今日难得留在房中作个画,画的,却依旧是她的肖像…她只看到了少爷的“悠闲”,又哪里懂得少爷的心!真不明白为什么少爷偏偏什么都不让他说,为信不让这个女人知道这些!
扶苏的视线越过白言,落在修竹身上,轻笑道:“或许我不该知道的事的确有很多。比如,青冷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里。为什么天下第一的杀手还能惊动得了那么多侍卫。为什么他什么地方都不逃,偏偏要来流庭所在的旧迷楼。为什么我第一次竞标你们会不惜开上那么大的价钱。为什么我回去的时候,正好是张迟来拿人。又为什么,张迟什么筹码都不带,独独用旧迷楼来威胁…”
她是对着修竹说的,却是一条条地数给白言听。那么多的疑点,早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的,不是吗?
这只不过是某人的一个局,一个很大的网,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编织。
第75章:第十二章 辛朝左丞(二)
白言不由苦笑。不是没想过会被看破,只是,从不想会叫人看得这样透彻。他摇了摇头,道:“你说的都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