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色的绣面上,牡丹花团团锦簇,翩翩彩蝶驻留其上,那姿态逼真得仿佛只要我用手轻轻一碰,驻足歇息的蝴蝶就会受了惊动,展翅远飞了。
唉,说实话,我觉得这皇宫里,在人力资源分配这方面,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资源优化配置。
你就说宝欣吧,一双巧手绣出来的东西既精致又生动,却偏偏被分配到洗衣房来洗衣服。实在有够浪费的是吧?
不过,这宫廷里,数不清的暗流,说的是家世,讲的是人缘。既没家世也没人缘,你又拉不下脸须溜拍马做孙子,那就只有等着自生自灭了。
宝欣这项在我眼里堪称鬼斧神工的刺绣手艺,我是极其羡慕的。要说我以前的针线功夫,也就应付应付缝个钮扣,或是补个小破洞这样低级水平的工作。别说刺绣了,就算是十字绣,我都觉得是件颇有高难度的项目。
宝欣的绣活我拿在手里看着兴奋,心也跟着痒痒起来。
“宝欣,你教我刺绣吧。”我跃跃欲试地对宝欣说道。
能把宝欣的手艺学个五成,我以后回去了,怎么着也能在朋友面前小秀一下。何况,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的情况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发展一个业余的兴趣爱好。
宝欣一顿,咧开嘴笑了:“你的绣活不比我差,哪用得着我教。”她接走我手里的绣面,低下头继续一针针地绣着。
“呃……”我一时语塞,但立马找了个借口:“我从树上摔下来撞了脑袋,好多事儿记得不真切了……”唉,好烂的借口。
“教我吧,教我吧。我撞了脑袋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可不能不管我……”我拽着宝欣的胳膊连声恳求,外带撒娇耍赖。
宝欣被我这么一闹,手上的活是没法做了,只得答应。
我找了块料子,穿好针,引好线,照着宝欣说的,对着料子一针戳下去,再一针刺回来,先从基础入手,练练针法。
练了约摸一刻钟,我的心情渐渐沮丧了起来。为什么同样的针线,在宝欣手里就能巧夺天工,在我手里,这针怎么就净刺我的手指头呐?
罢了,罢了,万事开头难。
“珣玉。”宝欣叫我。
“啊?”我从与针线的纠缠战斗中抬头,发现宝欣放下了手中的绣活,双眼看着我,抿着嘴,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啦?”
“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嗯,你说,我听着。”我低下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针针线线,心思全放在了上头。
“我……内务府来人……要调我去宫里当差……”宝欣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把话说完全了。
去宫里当差?
我听了一怔,一分神,针尖儿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
“嘶——”好痛!我倒抽一口凉气。被针扎到的指腹即刻见了血,宝欣见状赶忙抽出怀间的帕子,帮我捂着伤口。
其实,给针扎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血能流得了多少?只是十指连心,那刺到的刹那真的是钻心窝子的疼。不过,这种疼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现在令我郁结于胸,感觉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子的是宝欣要离开的消息。
“什么时候走?”我低声问道。
“就这几天吧,内务府来领人了就走。”
这么快……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儿声来。
“……珣玉,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宝欣不安地绞着手指,神情紧张得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害怕大人责备的小孩。
我想宝欣是真的很在乎我对她去皇宫里当差这件事的感受的。
“我哪儿有生气……”我露出笑,说道,“你有个好奔头,我该是为你高兴的,只是你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会寂寞的。”
“那我去同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说,我不去了……”
宝欣单纯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眶已经泛了红。
宁寿宫?不是皇太后住的地方么?这么美的肥缺怎么可以不去!她可千万不能犯傻。
“去,当然要去!”我一脸正经地说服宝欣打消这个危险的念头。“不过呀……”我转念莞尔一笑道,“趁你还在洗衣房的这几天,你可要好好教教我刺绣。若是以后我惹姑姑心情不爽了,好歹能献个宝,少受几记暴栗子。”
听了我的话,宝欣怯怯地笑了,嘴里不忘替姑姑说好话:“其实姑姑是个好人,只要安分当好自个儿的差,日子长了,姑姑自然会喜欢你的。”
红霜姑姑不是个坏人,我一直是明白的。可是,鉴于我刚从这个朝代醒来那天她给我做的“规矩”至今让我还有些心有余悸,要她喜欢我,更甚者,像重用婉琳那样看重我,我是从来不曾奢望过的。
我故作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姑姑能喜欢我,我是不指望了,她老人家不把我贬去净桶间刷恭桶,我就谢天谢地啦。”
宝欣一顿,目光与我戏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我们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后来,宝欣对我说了自己会被调去宁寿宫当差的来龙去脉。原来,宝欣进宫晒书那天被安排去了宁寿宫。搬书的时候,宝欣的帕子无意中掉在地上,正要拾起来挂回腰间,恰巧宁寿宫的掌事姑姑路过,见帕子上的花样绣得精致,于是问了起来。在得知这花样是宝欣自己绣的,掌事姑姑大为夸赞宝欣的手艺,更嘱咐宝欣多绣些花样来给她瞧瞧。宝欣那阵子,一干完洗衣房的活儿就躲在房里绣东西,为的就是这个。
至于后来嘛,自然是宝欣绣出来的花样让这位掌事姑姑十分满意,拿去又给皇太后瞧了,皇太后看了也是越看越喜欢,最后,就让内务府来要人了。
人呐,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就像宝欣这样,一旦机会来了,也就脱离苦海前程似锦了。反过来看看我自己,估计是一辈子要沉在这洗衣房里,直到灭顶了。
回现代去?那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自从那次故意从梯子上摔下来,不但家没回成,反而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我是再也不敢胡乱去尝试了。在没有找到万分可靠的回家办法之前,我要好好护着珣玉的这副身子。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的身体若是受了伤,受罪的人是我。
 ;。。。 ; ; 无垠的黑暗中,涣散混沌的神志恍惚间找到了一处聚集的焦点,麻木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些许知觉。
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皮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压着,重得怎么也张不开来。
我是谁?我怎么了?我在哪儿?一连串的问题随着复苏的神志,一个个跃进脑海里。
我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有了答案。
我是谁?
我是杨宁……
我怎么了?
我去了故宫,故宫里人很多,然后,我从什么地方跌了下来,跌得很疼……
我在哪儿?
我现在在……我也不知道……周围那么静,我应该是被送进医院了吧……
应该是的……
杨宁,快睁开眼。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催促着。快张开眼睛瞧瞧,只要张开眼,就知道了。
我使出所有的力气,竭尽全力冲开那道把我困锁在迷离黑暗中的阻碍。
蓦地睁开眼,映入视线的不是医院粉刷得雪白的墙壁,而是画着流云和花卉的天花彩绘。
眼见屋内这样装饰,我瞬间有了想笑的冲动:这故宫里头就连医院都那么古意盎然。
身体还没完全缓过劲来,我抬起有些乏力的手,揉揉隐约作痛的额头。我想自己能有心情笑,估计这次摔得并不是太严重。
慢着!
一股不对劲的异样倏地闪过心头,我即刻沉下了脸色:故宫里面有医院吗?
我顿时弹坐起身,认真地审视我周身的每一样景物。
盖在我身上的锦被、古色古香的木桌座椅,漆红的粗梁横柱、娟秀的推窗隔扇……
这些东西要是放在现代都是古董级的东西啊。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低头再看,自己一身白色的棉布长衣,我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医院里衣裤两件套的病员服。
还有,还有,我的头上为什么会多出一条长度及腰的麻花辫?!
我惊慌地跳下床,环视着四周陌生的摆设,心里恐惧万分。这里是哪儿?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无意间,我的眼光扫过放置在一旁的铜镜,匆匆一瞥,我在镜子里瞧见一张惊惧张惶的面容。我冲了过去,把镜子牢牢端在面前审视。
镜子中的女子细眉杏眼,一头黑发绑成麻花辫束与脑后,她长得绝非艳色丽容,但平凡的五官凑在一起并不难看突兀,中等之姿的相貌里还透着几分清秀可爱之气。
我望着镜子照映出的那张脸,心中的惊惧上升到了极点。
这……这不是我的脸!
“啊!鬼啊!”我尖叫,狠狠地把铜镜扔到地上,反复告诉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一时错乱的幻象。
铜镜落到地,发出咣郎的巨响。
“珣玉,你怎么了?”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在见到我时,小脸上顿时染上喜色:“珣玉,你终于醒了!”
年轻女子向我走过来,身上除了多穿了一件绿色的罩衣之外,她一身的打扮几乎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别过来!”我抄起手边的瓷碗,朝她脚下砸了过去,阻止她的接近。我不想伤害她,但我也不想她靠近我。
年轻女子顿住了脚步,神色一怔,委屈地红了眼眶:“珣玉,我是宝欣啊,你究竟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珣玉是谁?我的名字叫杨宁!
屋子里惊天动地的嘈乱声引来了更多人进门。
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领着两个随从走了进来,那同是一副古人妆扮的中年妇人看见地上的狼藉,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姑姑……”宝欣低声怯怯地叫道,显然是在叫那名领头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没有理会,只是径自示意身后的两个随从上前走近我。
“你们要干什么!”陌生人的接近让我心生惧意,更何况,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她们的来者不善。
“你们别过来……放开我!”我大声喊叫,但我的喝止丝毫阻止不了她们的欺近。她们二人一人一边,扭住我的双肩,再一人往我的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强迫我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让我在她们的钳制之下动弹不得。
我的挣扎犹如砧板上待宰的活鱼,纯然徒劳。“放开我!放开……啊!”一个巴掌重重甩向我,我眼冒金星,左半边的脸颊霎时上升起火辣的疼。
“怎么,一醒就急着撒泼了?也不看看地方!”中年妇人一脸阴郁地俯视我,又说道,“待腻了是不是?成!明天就给我收拾好铺盖滚出去!”
“姑姑,宝欣求求您千万别赶珣玉出宫。”宝欣“扑通”跪了下去,连声哀求为我求情。“您要是把珣玉赶了出去,您叫她出去以后一个人怎么过活?姑姑,宝欣求您发发慈悲,别赶珣玉走。珣玉从树上摔下来,刚醒过来可能一时犯了糊涂,她知错了,她知错了……”
看见宝欣向中年妇人磕头苦苦求情的样子,我不禁红了眼眶。尽管她是在替珣玉求情,但这却是为了让我少受一点皮肉苦。
“知道错了?”中年妇人挥手叫两名随从放开我,肃声问道。
我咬着唇,身子软了下来,点头答道:“知错了……”
“那就给我守好自己的本分,少生事。”中年妇人丢下话,带着随从转身走了出去。
“珣玉,你没事吧?”见她们离开后,宝欣急忙跪行到我面前,轻轻抚摸我肿胀发痛的左脸,关心地询问着。
“我没事。”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抹去宝欣眼角残留的泪痕,抱歉道,“刚才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没关系的,你能醒过来就好,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宝欣稚气未脱的小脸又哭又笑,令我的心头感受到一股暖意。
我扶起宝欣,两人一同在床边坐下。
惶恐的心绪平静下来后,我最先要做的事是弄清楚自己现下所处的状况。
从宝欣零星的叙述中,我开始不得不接受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一场意外使我迷失在时空的洪流中,而等我再次醒来,却已是物换星移,时光倒转。
今夕是何年?
清康熙四十一年。
 ;。。。 ; ; 我犹然记得第一次从午门踏进故宫时的情景。
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灿烂。
阳光照耀下的故宫气势宏伟,金碧辉煌。金黄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朱红色的宫墙高耸挺拔,汉白玉的钩栏望柱富丽堂皇。
故宫,旧时的宫殿,明清两代皇帝的居所。
一望无垠的金瓦红墙,宫殿楼宇,你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激动起来。尤其对于初次来北京,来故宫的我来说,内心的兴奋雀跃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眼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这来故宫游览的游人似乎是多了些……
我在密集的人群里艰难地移动脚步,由于太和殿在大修,游客止步,所以广场上的人群往位于太和殿两旁的中左门和中右门散开,然后又在中和殿汇集。中和殿周围的台基面积本就不大,人海在这里集中,就显得非常拥挤了。
挤,真的很挤。
人群拥挤的喧嘈,各路导游举着扩音喇叭高声的讲解,交织混杂,颇杀风景。
我踏着石阶登上殿前的丹陛,眼见大殿的四周皆是参观的的人群,于是决定沿着汉白玉雕成的石栏前行。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觅到一方空处,想等这拨人潮过去后再继续自己的行程。
倚栏远望,视野宽阔,大地在你脚下臣服,巍峨雄峙的宫殿环绕,这便是紫禁城的魅力所在。
突然间,我感到有人使力推搡,汉白玉的石栏光滑平整,我扶着石栏的手有些吃不住力。谁料,身后那股把我往前推的力道仍旧没有停止,这时,我的手倏地一滑,身体向前冲,整个人栽了出去!
“啊!”我惊叫,心头盈满了恐惧,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向下坠落。
“呯”地一声,我的背脊撞倒了什么硬物,顿时,肝胆俱裂的疼痛遍布四骸。
耳边的人声似乎更加鼎沸,朦胧间,我听到有人呼叫的喊声,然而,那个声音越飘越远,逐渐消失殆尽。
在我陷入无尽黑暗前的最后一刻,阳光耀眼得刺目。
潮湿的液体从我脸庞划过,我看见,天很蓝,云很白……
 ;。。。 ; ; 我终于明白为何自古以来,男人们可以不顾性命地互相厮杀,只为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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