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财家的两个堂哥逃跑了,为了保全有财的大哥,有财爹走关系耗费了好些银子和十亩上好的土地才得以买了个保全,也逃外面经商去了……现在家里的青壮年就只剩下刚结婚不久的有财和尚未成年的有财小弟了。
怎么办?怎么办?全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让有财装病吧!”有财妈说。
于是有财妈和莲香将有财的脸上抹了一层香油,再涂了一层面粉,然后将他的头缠了一层又一层的蓝布。那脸色,那装扮,跟即将大限来临的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有财爹少不得又掏出了家里的银子,还外带一尊小金佛,好说歹说,敷衍过了抓壮丁的头,暂时躲过了这场劫难。接下来的日子,全家人都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终日生活在惶恐之中。
有钱有势的人花银子买关系作弊,尚且还能暂时逃避征召,而无钱无势的人家就只有被强迫入伍了。有些农民简直就是还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就被抓去了,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从部队里逃出来的人说,服兵役就等于是下地狱——
新兵常常被用绳索套在他们的脖子上,缚到一起,夜里还要被剥光衣服,以防止他们逃跑。吃也吃不饱,连喝水都困难,新兵不得不从路边的泥水里坑里饮水,跟个畜生没有什么区别。由于喝了不干净的水,很多新兵都腹泻,又得不到医治,于是好多新兵就死在征兵途中。大多数新兵,即使在到达指定部队中幸存了下来,除了逃跑,也别无想法。
他一边讲述,一边泣不成声:“我们从家乡动身的时候,一起走的有七八百个老乡,可是到达指定部队时,只剩下十八个人了。”
“怎么会只剩下十八个人了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
他辛酸地说:“逃跑?可能吗?能逃到哪里去?路上好多地方都荒凉极了,不但没有东西吃,连水都没有喝的。我们一路走去,根本就没有什么吃的,有的地方有的吃,就吃一点,有的地方没有吃的,就只有挨饿。可是,路还得走哇!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后就拉肚子,患痢疾,又没得药,所以沿途大部分人就这么死掉了……”
他说到这,便开始大哭起来,大家也就跟着一起掉眼泪。
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下情绪,他又继续说:“而那些押送壮丁的人,简直没有人性!我们没有一点行动自由,多动就得挨打!吃的少,又粗劣,仅仅维持活命。大多数人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病死的和饿死的人成堆。那些押壮丁的人对于壮丁的死亡,没有一点同情心,因为他们看得太多了,麻木了。?我们一路上,好多次看见野狗争抢那些壮丁尸体,它们常常因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而红着眼发出”嗷嗷“的叫声……极其恐怖!有的地方,壮丁们被埋了起来,但埋的太草率了,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有的好像还在抽搐,可能还没有完全死去,便给埋进去了……”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说到:“就连小便的时候,我们也是手与手用绳子穿成一串的,集体小便,好像天下雨从屋檐上流下来的水一样;就连大便也是集体行动的,到时候如果大便不出来,也非得跟着大便不可,否则错过了机会,再要大便是不准许的。”
……
有财爹听了这么悲惨的遭遇后,吓得一天一夜没睡着觉,半夜还在房里渡步。
“你说这事这么办?你说这事怎么办?老大现在在外面也不知音讯,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老三才十四岁,个子长得也矮小,还不用怎么担心,不至于他们连小孩也抓吧!可是,可是老二怎么办?老二怎么办?我就是破了家里所有的钱财也不定能保得住他啊!哎……”
有财妈也没有合眼,半依半偎地靠在床上掉眼泪。她的胃病又犯了,一边流泪,一边呻唤……
“就这么办!”
有财爹像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一样,重重地挥了一下手,目光矍铄,吓得有财妈一阵心惊胆跳!
第二天一大早,有财爹就匆匆出门去了,他要亲自去拜访邱家的族长。
邱家的族长已经八十岁了,是个饱读诗书、经历过风雨和富贵的老学究。一阵密谋后,族长又召集来了邱家所有的长辈,开了一上午的会,最后族长作了最后的终结,也下了一个最重要的命令:
“必须得保全我们家最强壮的根!”
族长口里所说的“最强的根”就是指有财,因为有财正直青春十八,是人生中最灿烂最美好的年纪,长得又是家族里最出类拔萃、高大挺拔、一表人才的娃,平时知书达理、孝顺有礼……总之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了。
没有人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反正邱家湾里所有的男性长辈都行色匆匆,神情肃穆,三缄其口。
只有邱家堂叔家的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似乎听明白了一点什么,她瞅着空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有财妈当面,还没吐出一个字儿来,脸倒先白了。
“堂母,堂母,要遭了……有大事要发生了……”
有财妈一听,“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啊,是不是抓壮丁的来了?是不是抓壮丁的来了?”
“不是,是……”
她刚好要说,突然一样瞥见莲香进门来伺候婆婆吃药,一下子就把刚想说的话给咽下了肚子去了。
有财妈见她突然不说了,而且神色慌里慌张地,便着急地问到:“你这个死丫头,有什么话就快说啊!这样吞吞吐吐的,成心想急死人啊!”这一急,又将手捂住了胸口,眉头紧锁。
小丫头一见这情形,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啦!我们家奶奶还叫我回家烧火做饭呢,我先去了哈……空了再来说!”然后像做贼似的,飞快地瞄了莲香一眼,撒腿就跑了……直让莲香觉得丈二和尚么不着头脑。
有财妈就在床上骂:“短命的小死蹄子,真是个有爹生没娘教的没教养的野丫头,好端端的说什么有大事要发生,开了个头,又跑了……”一边骂一边将身子蜷缩起来,像是气的不得了。
莲香赶紧上前给婆婆捶着背,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她总觉得这事与她有关。
“你这是作孽啊!我的有财,我就是让他死了也不宁愿他去受这份活罪啊!这是哪一个缺德鬼想出的缺德事啊!老天爷啊——你收了我吧,让我去了,眼不见心不烦啊!”
有财妈呼天抢地地哭倒在床上……一大早窗外的鸦雀(乌鸦)便在呱呱呱地叫,她就知道有霉运要降临了——
堂兄家的小丫头没说完话就跑了,那吞吞吐吐的言语和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让她疑心丛丛了……有财爹密谋了半天回来,一进屋就撵跑了莲香……说给她商量一件事,说是商量,其实已经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的事了——
“必须保全咱们家最强的根!”
男人的话说得咬牙切齿的,一副正义到大义灭亲的地步。
“这天杀的,是谁出的主意啊!邱家屋头的男人又没死绝,干嘛要把我们家有财拿去往死里边整嘛!像老大那样,拿点钱给他,让他出去跑路嘛,是死是活那就是他的命了,也总比这样做绝了好啊……”
有财妈的心都碎成一块一块的了,她只有不停地捂住心口哀嚎。
有财爹显然是被女人的号哭给弄烦了,他跺着脚,恼怒地指着床上的有财妈训斥到:“你看你,你这个婆娘,你懂个屁!女人就是这样,头发长见识短!”
若不是见她病着,他真恨不得上前一把将她提起来,然后扔在地上,狠狠地踹上一脚。在旧社会,男人打女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过,他看在她已经病歪歪的份上,还是努力地忍着听她的无理取闹。
他在屋里恨恨地来回走了两圈,女人还没有平息的意思。他又跺了两圈脚,冲着还在嚎哭的女人“嘿嘿”两声,转过头,快步向门口走去。
“不要这样做啊!你个天杀的!”
有财妈哭得昏死了过去。
……
夜,漆黑的夜。连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来,空气中夹杂着隐隐约约闷闷的雷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170章 苦难的岁月
莲香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财被他爹叫去商量点事,还没回来。
这几天,莲香都感觉不踏实,总是做恶梦……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吃过晚饭后,这样的不安就更浓了。
“嘎吱——”有人进来了,是有财。
有财推门进来了,她赶紧上前扯住他的双臂,着急地问到:“你爸叫你去有什么事?是不是又是抓壮丁的事?这次是不是摆不脱了?”她急切地望着丈夫的脸,期望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一些事情的端倪。
“没事,爹让我去就是和我叙叙旧,听他摆了一些家族的往事,还教导我要有担当,要承担起家族的命运什么的,反正就是一大通做人的道理……没事的,我就是来给你说一声,今天晚上族里面有重要的事要办,邱家的男人都要去祠堂聚会,爹让我也去……我这就去了哈!”
他抱了抱莲香,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对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说道:“没事的,不用担心,我一会就回来!”
有财跨出了睡房,只见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才刚吃过晚饭不久啊,可见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回过头来,冲屋内的莲香说到:“要下暴雨了,你不要站在窗边哈,小心打雷呢!”然后笑着去了。
有财进了祠堂,见邱家的大小长辈都在里面了。他依着顺序向长辈们行了礼,然后站到了一边。祠堂里的气氛怪异极了,大家瞅着他的眼光也与平日大不同,好像他是个新来的,是个客人一样,这让他感觉很纳闷。
族长首先向祖先的牌坊敬上了香,接着邱家的长辈们依着次序都一一上了香。
“关祠堂门!”
族长下令,便有人马上去紧闭了祠堂门。
有财爹向着祖先牌位“噗通”一声跪倒了,他痛哭流涕地对着祖宗牌位说到:“恭请祖先原谅我这个不肖子孙吧,为保得邱家嫡出根红苗正的根,不孝子只能做下如此下策不堪的决定了!”
……
族长一挥手,几个壮年一些的邱家男丁便向着有财扑了过来,将尚在懵懂中的他按到了,用绳子绑了个结结实实。
有财四肢毫不能动弹地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下,他绝望地望着有财爹,惊愕得连“为什么”三个字都问不出来。有财爹转过头来,对着儿子已是老泪纵横。
他说:“儿啊,对不住了,为了我们邱家的血脉不被断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了,你要怨就怨恨爹吧!不要恨在场的所有长辈,不要恨邱家的列祖列宗,为了我们邱家,你就担待着吧,你忍着吧……”
说完,他将头转向了祖宗牌坊,深深地伏倒在地面上。
几个人抬着一条长长的厚厚的青石板,无情地压在了有财身上……随着一声惨叫,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这还不够,族长还闲伤得不够显眼,令人提起一根板凳,朝着有财的右腿狠狠地砸去……
一道闪电划过,照见了祠堂里一张张冷酷狰狞的脸,一声炸雷接踵而来……
整个“行刑”的过程,家里的女眷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家里的男性长辈清一色都是怀着为祖宗办事的崇高使命去完成这一项壮举的。
莲香躲在她和有财的睡房里,她仿佛听到了从祠堂方向传来了凄惨的叫声……这是有财的声音,那么无助,那么悲凉!
她拿被子将自己的头死死地捂住,她越是将耳朵捂紧,那叫声越是凄厉……她于是翻身下床,奋不顾身地冲向了闪电雷雨交加的夜,朝着祠堂的方向拼命地跑去。
她仿佛感觉到如潮水般的鲜血从自己的体内涌出……她倒在了祠堂边的屋檐下。
莲香流产了,这个胎儿已经有三个月了。可怜的孩子在母亲的剧烈惊恐和担惊受怕中,如还未盛开的花朵般夭折在暴风骤雨的夜里。
第二天,从村头到村尾,再到镇子里,到处都传遍了——
“邱家二少爷有财从崖上摔了下来,已经半死了!”
“邱家的有财从从崖上摔了下来,已经半死了!”
……
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可是却从来没人质疑过,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里,邱家二少爷为什么要去崖上?他去崖上干什么?难道是祭拜雷神?
为了躲避“抓壮丁”,为了保全邱家最强的根,有财在邱家长辈的策划下,成功地把自己“摔”成了重伤,从邱家最强的根,变成了邱家最弱的残花败柳。从此以后,有财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药罐不离身的“药罐子”加簸着一条腿的瘸子。
这事刚过一年,有财刚好可以下地走路了,解放了,土改了。有财家作为地主,所有田产都被充公了,有财家的房子也被分割开了,分给了好几家人居住。有财爹成了“万恶不赦”的地主分子,被戴了高高的尖尖帽,天天被工作人员弄到大会上去批斗。幸好作为地主婆的有财妈,在有财被打成残疾那年就病死了。
山里的人淳朴,觉得有财爹往日勤俭持家、辛辛苦苦才攒下那些家业,也没有当周扒皮半夜鸡叫剥削过贫苦的劳动人民,遇到灾荒年生还舍钱舍米给老乡救急;家里虽然也请长工,但都管吃管住不虐待……所以心怀恻隐为他说好话的,同情他的人倒也不少。
他也因此没有像那些真正恶贯满盈的地主那般受到打骂,只是上面工作组的人来了,人们便象征性地把他抓上批斗台去,戴上尖尖帽,然后下跪,接受挨骂,走走形式,让翻身坐了主人的贫下中农演演戏,过把解放的瘾。
有财爹戴着尖尖帽,跪在批斗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
“我有罪!我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我该悔过,我该死!”
有人便趁机把有财致残的事抖了出来,义愤填膺地、高举口号地喊着:“这是个封建社会的老顽固,为了表示对封建制到的死死追随,他故意把自己的儿子有财打成了残疾!人家说虎毒不食子,他比老虎还要毒三分!”
台下哗然,喊打喊杀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有财爹这次是真正的哭了,他跪在地下,一边磕头一般哭求大家:“我该死!我该死啊!但恳请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工作组同志,所有的罪行都是我犯的,我愿意认罪承担!但,我家的有财是个可怜人,为了躲避gmd的抓壮丁,他被逼迫打成了残疾,他现在已经是个药罐子了,也是旧社会吃人制度的受害者!请工作组的同志,请善良的父老乡亲们,放过他吧,放过他们吧!所有的罪,我愿意一人承担!我求你们了!”
说完这番话不久,有财爹便含恨离开了人世。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批斗死的,而是自己跳进了门前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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