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小姐,你好。”一只大手礼貌地伸出来。
他们应该已经分开了吧?
容柚寻思,这才慢慢抬起眸,也伸出手。“张先生你好,我——”她猛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个男人——不就是前几天跑来按她家门铃,还自称是英杰的那一个人吗?他原来是这间游乐园的建筑师,而且他姓张,根本不姓赵!
她真的被整了!
一把火从容柚胸口灼灼燃起,烫着她的心和她体内的血,她咬紧牙关,情绪整个沸腾起来。
他碰触她的手,她狠狠拍开。
“你叫张礼杰?”瞪着他的眼,射出火焰利刃。
他冷静地迎视,点头。
“你为什么要骗我?!”
他不语。
“你说话啊!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跟我说那些话?你都几岁了,还学小孩子玩那种恶作剧?你不觉得很恶劣吗?”
他看着她,目光很深沉,幽幽暗暗地不知想些什么,嘴唇涩涩地抿着。“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有我的苦衷。”
这算道歉吗?她悻悻然。“什么苦衷?”
他不答,深深望着她。“我可以叫你容柚吗?”
“不可以!”她很干脆。
“容柚……”
“我说了不准你叫我的名字!”她警告地指着他的鼻子。“我们素昧平生,你顶多叫我一声萧小姐,别跟我装熟。”
“萧小姐。”他很有风度地顺从她的意思,低低唤了一声。“我可以请你喝咖啡吗?”
“不可以!”容柚还是这一句,她甩甩头,转向震惊地站在一边的孙宁宁。“宁宁,我想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了,我没办法跟这个建筑师合作,抱歉。”
撂下话,她转身就走——
“等等,容——萧小姐,你不想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去找你吗?”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
张礼杰一面煮咖啡,一面观察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容柚。
她清秀的脸凝着霜,嘴唇紧抿着,但至少下再那么拒他于千里之外,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好好解释。
问题是,他该怎么解释呢?
张礼杰自嘲地勾勾唇,趁着煮咖啡的时间,整理思绪。
为了让两人能单独说话,孙宁宁早识相地离开办公室,还在门口挂了个请勿打扰的牌子,临时搭起的办公室内,除了咖啡壶水沸滚的声音,一片静寂。
终于,咖啡煮好了,张礼杰倒了两杯,连同糖罐和几个奶球一起放上茶几。
“要加糖吗?”他问容柚,打算为她服务。
她白他一眼,抢过糖罐,自己加,然后倒入一球奶精。
两匙糖,一球奶精。他恍惚地看着她搅拌咖啡的动作,她的喜好果然和日记上所写的一样。
他定定神,幽深的眸直视她。“我是英杰的朋友。”
她一震,慢慢地啜饮咖啡,仿佛在思忖他这话的真实性,片刻,她吐口长气,仿佛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可以安稳地放下来。
见她这反应,张礼杰心中一动。
原来她很怕他真的是赵英杰。
你不可能是英杰,我不相信。
是不相信,还是不希望?
如果他真是赵英杰,为什么足足消失了七年?为什么可以如此绝情地抛下她孤独一人?
如果他真的是赵英杰,或许她会忍不住怨他恨他吧。
张礼杰端起杯子,不加糖奶,品尝黑咖啡浓涩的苦味。
如果她真是这么想,那他最好不要告诉她实话……
“你跟英杰怎么认识的?”她问。
“我们在军中认识的。”
“当兵的时候?”她狐疑地蹙眉。“可是我从没听英杰提过你。”
“也许他提过,只是你忘了,又或者他没说出我的名字。”
“是这样吗?”她还是怀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为什么那天不直接表明你的身分,要冒充是他?”
“因为我想试探你。”
“试探?”她提高嗓门。
“已经七年了,我不确定你对他的爱还存不存在,我想知道。”
她瞪他,眼中好不容易熄灭的火苗又烧起来了。“我还爱不爱他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那样试探我?”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他自嘲地撇唇。她说的对。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她怒视他,几秒后,脑中灵光一闪。“难道你也恨我吗?”
“恨?”他扬眉,很讶异她会这么说。
“英杰是跟我出游,才会出车祸的,他爸妈都对我很不谅解,你也恨我,对吧?所以才会故意那样整我。”她尽量保持平静,但他仍听出她的嗓音在颤抖。
他蹙眉,胸口莫名一紧。难道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承受类似的责难吗?
他为她心痛。“……算是吧。”
她倒抽口气,脸色变得苍白,别过头,紧咬着唇。
他顿时后悔自己顺应她的猜测,就算他要找理由,也不必找这一个。
“对不起,其实这不能怪你,我想你才是最伤心的那一个。”他急得想圆自己方才说的话。
她却不肯听。“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想过自己大概是个扫把星,才会老是害死身边的人。”
“你怎会这么想?你当然不是!”
容枯睁大跟看他,他锁着眉宇,显然真的很不喜欢她如此自责。
她惘然,沉默片刻。“既然你是因为想试探我才那么做,那我那天的反应让你满意吗?”
他眼神一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抱歉。”
“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作弄别人,真的很恶劣。”
“我知道。”
她定定地望他。“你怎么会知道英杰跟我说过的话?是他告诉你的吗?”
“是。”
“他连那些事都告诉你了,一定跟你很要好。”
“我们交情是不错。”
“我很少听英杰提他在军中的生活,你跟我说一些好吗?”她忽然问。
张礼杰一下便猜出她的用意。
她在试探他,她怀疑他是否真是英杰军中的朋友。英杰当兵的时候已经跟她结婚了,每次放假都与她共度,怎么可能没跟她聊军中生活?
她只是想听他说,跟自己听到的印证,好确认他的身分。
寻思及此,他微微一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英杰是少爷兵,我们班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家世,也知道他从没吃过什么苦,班长排长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整他,但偶尔也会故意丢一些苦差事给他,明的是说给他训练,暗里是想发泄一下……”
他娓娓道来,跟她说了许多赵英杰当兵时候的趣闻,有苦有乐,有血有泪,但回忆起来都成了愉快。
“……他跟我说,他最讨厌人家叫他『少爷』。”张礼杰忽然说,有意观察容抽的反应。他相信英杰不曾对她说过这件事。
“真的吗?”容柚猛然一震,想起自己从前常常那么戏称他。“他不喜欢?”
“嗯。”他意味深长地瞅着她。“他说那好像是对他能力的否定,他不希望大家当他是少爷,就认定他某些事做不来。”
“我从来不晓得。”她惘然。“为什么他不跟我说?”
“也许是因为你就是他最想证明自己不是个软脚虾的人。”
她张大眼,说不出话来。
“他最在乎的,就是你对他的评价。”这点他可以确定。
她的眼眶,慢慢地泛红。“我不知道……我还常那么叫他,他一定很受伤,可是我只是开玩笑——”
“他知道你只是开玩笑。”看着她的泪眼,他的胸口又闷痛了起来,再次后悔自己说太多。“你别介意,容柚,他没怪过你。”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只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他就是那种人。”她怅然低语。
他目光一闪。
容柚深吸口气,要自己振作起来,嘴角勉力一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又更了解英杰一些。”
这么说,她相信他是英杰的朋友了。确定自己过关,张礼杰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们以后也能是朋友。”她忽然说。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我们也能成为朋友。”
怎么可能?张礼杰愕然,他那样重重伤了她,她居然还愿意跟他做朋友?
“你肯原谅我那天晚上对你做的事?”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为了英杰抱不平,才想为他出气,你出过气了,也反省了,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怎么会好?她为什么不狠狠骂他一顿,顺便踹他几脚?她怎能这样轻易放过他?
她仿佛看出他脑中的念头,轻声一笑。“如果不原谅你的话,以后我们恐怕就没法见面了,你是个不错的人,我不希望一直恨着你。”
他怔视她。她怎还能这样对他笑?那天晚上,她明明还愤怒得近乎崩溃啊!
“你怎么能确定我是不错的人?”
“我就是知道。”她很有把握。“老实说吧,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得很想跪下来跟我好好道歉?”
跪下来?他?
张礼杰一时有些迷茫,直到见她不停眨着的大眼睛闪烁着像是戏谑的光芒,才恍然大悟。
她在开玩笑,或者该说是用一种属于她的方式来教训他、惩罚他。
也许他真的应该跪下来跟她道歉,那么现在完全由她掌控的情势就能逆转,他也不会觉得心跳得无法克制了。
她的确是个很令人难以预料的女人。
张礼杰深呼吸,一点一滴掇拾回冷静。“我……听宁宁说,你没有男朋友,已经七年了,你还没放下英杰吗?”
“你干么这样看我?好像我还在为英杰服丧似的。”他问话的表情太严肃,她下意识地想以玩笑缓和气氛。
“难道不是吗?你是不是还一直在怪自己?”
“我没有。”她否认。
“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走出来,执意把自己困在过去?”
“谁说我不肯走出来的?”她反驳。
他蹙眉。
她站起身,盈盈走到窗边,明亮的眸抬起,依恋似的望向窗外的蓝天。“其实那天你来按我家门铃之前,我才刚刚下定决心。”
“什么决心?”他疑惑地问。
她回眸望他,清隽的嗓音慢慢地、从那浅浅弯着的唇吐出——
“我想爱了。”
阳光闪耀,映在她浮动着酒窝的颊上,那笑容宛如透明的水晶,折射出彩虹般的绚烂。
他霎时感觉炫目。
第五章
她想爱了,她要再爱一次。
她没忘了赵英杰,却决定不再困在过去,她要重新出发,找个人好好来爱。
听她这么说,他知道自己应该祝福她的决定。
但他,无法真心给予祝福,甚至莫名地觉得有些嫉妒、懊恼、不甘。
他没资格产生这些负面情绪,他很清楚,却控制下住。
她不是你的。
张礼杰握住拳,瞪着工作桌上铺开的蓝图,暗暗警告自己。
她不是他的,就算她曾经是赵英杰的妻子,照法律条文规定,一方已失踪七年,另一方也可以随时诉请离婚了。
就算他是赵英杰,只要她不愿意,他也无法强迫她接受这个丈夫,更何况,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
他不该懊恼,甚至应该庆幸。
他该庆幸自己已经回到台湾,在她还没爱上另一个男人前及时出现,否则,就算他发现自己真的爱着她,这一次与她的邂逅也只能成为一场美丽的错误。
他该庆幸的……
“Jay!”一声清脆的呼唤敲进他胸膛,他抬起头,映入眼底的正是萦绕在他心头的倩影。
她走过来,盈盈笑着。“怎么?你蓝图还没搞定啊?”明亮的眼俯下来,注视他画到一半的图。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没灵感吗?”她抬眸看他。
他点头。
“走,我们出去!”葱白的食指朝他勾了勾,很像是女妖在诱惑迷恋她的游子。
张礼杰苦笑,奇怪自己脑中竟掠过这样的联想。
“去哪儿?”他站起身,丝毫没抗拒的意思。
“去做问卷调查。”
“问卷调查?”他讶异。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容柚没多解释,径自领头走出办公室,上了辆工作车。“你来开车。”她指挥他。
“开去哪儿?”
“随便,人愈多的地方愈好。”
到人多的地方干么?他不解,她却只是神秘地眨着眼笑,他耸耸肩,只得依她的意思将车子开到游乐园里最受欢迎的一区——外星世界。
她跳下车,选了个造型诡异的太阳能路灯当定点,戴上一双可爱的兔耳朵,捧着一篮糖果点心,就那样当街拦下经过的小孩子。
“小朋友,姐姐请你吃糖果,请你帮我一个小忙好吗?”她先拦住一个小男孩,蹲下来用甜甜的嗓音问。
“要帮什么忙?”小男孩的父母在一旁很紧张地问,深怕自己的宝贝儿子被诱拐去似的。
“请你们放心,只是问他几个关于游乐园的问题而已。”容柚安抚过紧张的父母,才又低下头,甜甜地笑。“请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我才不要巧克力呢!那是女生吃的。”小男孩撇撇嘴,很难搞的样子。“我要这个。”他挑了个卡通人物的扭蛋。
“是Keroro军曹,你果然有眼光!”
张礼杰惊讶地看着她将一只绿色的青蛙玩偶递给小男孩,那小青蛙还戴着顶奇怪的黄帽子——是军帽吗?
“咦?你也知道Keroro军曹啊!”小男孩眼睛发亮地看着容柚,明显对这个半路拦人的怪阿姨生起了好感。“那你会共鸣吗?”
“共鸣?”容柚拍拍胸脯,很明白小男孩有意考验自己,她毫不羞怯,当场学起卡通叫声。“KeroKeroKeroKero……”
这啥啊?张礼杰脸上三条黑线,差点没跌倒在地。没想到小男孩听了却很有感觉,跟着唱和起来。
“TamaTamaTamaTama……”
完美的合音。
这就叫“共鸣”?他瞪着这一大一小两只“青蛙”,扭曲着嘴角,拚命告诫自己要保持绅士风度,但小男孩的父母可没他客气了,直接爆笑出声。
容柚不以为意,笑吟吟地看着小男陔。“哪,我们共鸣过了,算是朋友喽,你要认真回答姐姐的问题喔。”
“好。”小男孩快乐地点头,成功被她给收买。
“姐姐问你,你去过很多游乐园吗?”
“很多啊。”
“你最喜欢哪一间?”
“嗯,海洋公园吧。”
“为什么?”
“因为有海豚!牠们很聪明呢,会在水里跳舞唷,还有海狮会打篮球,超萌的!”
“那游乐设施呢?你喜欢玩什么?”
“云霄飞车!我好想玩那种三百六十度的,可是爸爸妈妈都不让我玩。”小男孩哀怨地瞥父母一眼。
“你玩过这么多游乐园,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的?”
“哪里不好啊?”小男孩想了想。“嗯,买东西的时候很不方便。”
“为什么?”
“因为摊子都太高了,我根本看不到在卖什么,都只能请爸爸妈妈帮我买,我想自己买东西。”
“对啊,每次都要请爸爸妈妈买真的很不方便呢。”容柚同情地应和小男孩。“那还有呢?还有没有别的不好的地方?”
“还有啊……”小男孩继续碎碎念。
原来如此。张礼杰微笑。
他总算懂了,为什么她会拖着他来这里做问卷调查。既然“童梦世界”是针对孩子们设计的主题乐园,当然最应该重视的就是孩子的意见和想法。
光是他们站的高度与成人不一样,就可以衍生出许多问题了,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萧容柚果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看事情的角度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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