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水珠像女儿的笑餍,在花瓣上滚动者。
怎么,岁儿的病有了好消息了?这是闯进县践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他刚想张口问妻子,又憋了回去。关于那个病,他虽说始终拒绝了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厉害,明白这病发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那么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笔的进项。如今钱和孩子的病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钱,就没有了命。有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钱,就还有希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你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夏践石投石问路。
“是啊。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会高兴的。”卜绣文喜吟吟地说。
“那你快说,我记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们就再也没快乐过。有时候,我在外面遇到了可喜可贺的事情,或是有人开了玩笑,大家都乐成一团。我的心都翻不起一丝高兴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和别人一样的笑呢……”夏践石说着,眼目就湿润了。
卜绣文想不到很书呆子的丈夫,心中也埋这样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头也热起来。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着丈夫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夏践石说:“快告诉我吧!”
“不!这个谜底要到晚上才能说。”卜绣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坏事。”夏践石好脾气,就乖乖地开始等着。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绣文把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在景泰蓝的香炉里,燃起了袅袅的藏香。奇香缭绕,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夏践石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看着。
“来,帮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绣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么床呢?”夏践石大不解。
“不要问,随我搬就是了。”卜绣文干脆挽起胳膊。
“你若觉得这床的位置看着不顺眼,明天叫小时工来搬就是了。何劳你亲自动手。”夏践石抱着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懒,实在觉得无必要。原来的位置就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需要。”卜绣文意志坚决。
夏践石只好跟着折腾,把床调整成坐西朝东的走向。
“再帮我找一样东西。”卜绣文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夜都深了,有什么东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旧的收录机。”
“哪台啊?”夏践石一时想不起来。是啊,收录机这种物件,更新换代多少回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还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卜绣文急得结巴。
“干什么用?
“听啊。找录音机还能是看电影啊?”卜绣文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神气。
“听音乐有先锋音响,还要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干什么啊?”夏践石大惑。
“不要问那么多,帮我找就是了。”卜绣文开始翻箱倒柜。夏践石嘟囔着:“幸亏是找这一台,因为是结婚纪念物,我还保存着。要是找其他的品种,对不起啦,早到了废品收购站。”
终于找到了那台早已过时的录音机,被夏践石精心地包裹着,同时还有几盒旧录音带。
卜绣文如获至宝地抱着它们,站在卧室中央,偏着头说:“让我想一想,还缺点什么?”。
夏践石一头雾水。说:“绣文,你最好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帮你想。两个脑袋的容量,总比一个脑袋大吧?”
卜绣文不理他,走来走去。她有个习惯,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像老虎似的,在地上绕圈子。绕到第十圈的时候,她一拍额头说:“对了,还缺蜡烛。”
夏践石恍然大悟说:“原来今天晚上要停电。不过咱们有应急灯,还要蜡烛干什么?”
“要蜡烛的气氛。”卜绣文说。
“好。好,只要你高兴我就去找。”夏践石说着走出去。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犄角旮旯处找出一根蜡烛头,献宝似地拿来。
卜绣文瞥了一眼说:“这不成。”
夏践石说:“挪威进口的上好蜡烛,别看短,保险你点一个晚上都不会熄。”
卜绣文说:“我要的是红错,可这根是白的。白蜡烛是给死人守灵时用的。怎么成!”
夏践石说:“这会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红蜡?干脆用红笔把这根蜡涂成红色吧。”
卜绣文说:“赶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今夜就算了。”
夏践石这才知红烛必不可少,再去寻找。乒乒乓乓翻箱倒柜之声。许久,捏着半截蜡烛头回来。那红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成了暗褐色。
“这么短的蜡烛,只怕燃不了五分钟就会熄的。”夏践石遗憾地说。
“够了。”卜绣文倒很满意。
一切准备就绪。卜绣文走过去,熄了明亮的电灯。
屋内顿时一片朦胧的灰暗。
卜绣文用火柴点燃了红蜡烛。
如豆的火焰跳荡着,把人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壁上,窗榻上,仿佛有岁月的烟尘在两人之间掠过。
“你看,这像什么?”卜绣文颜面潮红,颇有深意地问。
堂堂的大学教授一时竟被考住了。想了一下回答:“这像是农耕时代的一幅夫妻夜话图。
卜绣文叹了一口气说:“没那么古老吧?缩短一点年限。再想想,像什么?这是我们一道经历过的时光。你还不老,一点都不老啊,哪能就这么健忘啊?”
说着,她温柔地揉搓着丈夫的头发。
这久违了的亲近,唤起了夏践石久久冬眠的情趣。
红蜡淌下的珠泪,缓缓地流动着,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红湖泊,好像那是一座小小的火山,流淌的岩浆。
“蜡,就要熄灭了。”他说。
“灭了好。”她说。
“我想起来了!这像我们的新婚之夜,只是还要有……”
夏践石刚说,卜绣文捂住了他的嘴。
“你总算想起来了……还要有音乐……”
卜绣文灵巧地从床上跳下地,显出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敏捷。果绿色的睡衣裙裾飘飘,如一丛浮动的水仙。她跑到老式的录音机前,揿下按键。
顿时,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像一腔水银,流泻大地。
红红的蜡烛跳起扇形的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猛地颤抖了一下,蜡芯弯出一个优美的曲线,浸泡在烛油中,熄灭了。
“像不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卜绣文庄重地问。
“像……像极了……这静滋安详的气氛……红蜡烛……还有这种老式录音机放出的乐曲……还有这床头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亏你记得这样仔细……只是……”
夏践石感动地说。
卜绣文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止住他说:“嗨!等一等。”
她又一次灵猫似地蹿出去,噼哩啪啦地换磁带。等她再次回到床上,接受夏践石温暖的抚摸时,空气中响起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的丝竹之声。
一时间,好像天地之间的精灵都汇聚于此,翩翩起舞。
美妙的音乐使人心旷神怡。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与十三年前我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了。只是我们的人,已经老了……”夏践石感慨万分。
“不。我们还不老!”卜绣文在黑暗中大声地说。
乐曲袅袅散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卜绣文说。
“开始什么?”夏践石的手停止了抚摸。
“十三年前,你现在的此时该干什么了?”卜绣文诱导他。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很长一段时间,夫妻生活你都说毫无兴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告诉我。”夏践石说。
他故意将话题在紧要处岔开。
因为长时间的荒疏,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等我们完了这事,容我细细告你。”卜绣文用身体迎合他。
夏践石只有遵命。心想反正老夫老妻的,纵是不成功,彼此也能体谅。大家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又很长时间没有温习爱的功课,兴奋来的很缓慢。特别是夏践石,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幸好卜绣文表示了极高的热情,千方百计的配合,才使过程基本圆满。
夏践石迅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喂!你不是还要听我告诉你那件事吗?”
夏践石抑制着呼呼的心跳,说:“书上说了……做爱一次……所消耗的体力……相当于爬一座山……我现在只想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了……”
卜绣文摇撼着他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们就要造出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来。”
夏践石立即像昏过去的革命志士,被敌人泼了一桶冰水,睡意顿消,坐起说:“绣文,你疯了?!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清醒极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卜绣文朗声答道。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夏践石把脸对着妻子,由于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都像飓风,吹向对方。
“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践石大惊。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们新生的这个孩子。”卜绣文解释。
“请你……请你说得慢一点。女人都是跳跃性思维,男人跟不上。你先说说,我们哪里还有一个孩子?”夏践石想先理出个头绪。
“就在这里。”卜绣文把夏践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践石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发酵过度的面团上,柔软而空虚。妻子的肌肤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细腻而有弹性。现在呢,像一张松垮的鼓面。他赶紧把手指缩回好似发面的盆底有一枚铁钉。
到底是大学教授,他很快明白过来,吃惊地问:“你没有用避孕的药膜?”平时此类措施都是由卜绣文执掌着,从未疏忽过。
“是啊。”卜绣文顽皮回答。
“你现在这个身体,哪能再养一个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涂了?我们得全力以赴地给早早治病,你这不是添乱吗!”夏践石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今日也生起气来。
卜绣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齿琴键一样闪亮。“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要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然后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这样早早的病就可以从根上治好了……”她被这个奇丽的前景,激动很微微发抖。
“什么?!抽那个婴儿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这是哪个巫婆神汉给你出的鬼主意?”
夏践石嘴张得如鳄鱼。
“是医学专家钟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晓日医生同我商量的。”卜绣文安静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不可思议……简直是惊世骇俗……不不!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那个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啊!用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夏践石语无伦次,全身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他被惊骇击倒,无法想象将来的情景。
“那么,看着早早就这样死去,你就不残忍了?我告诉你,早早死了,我也马上就会死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留着你仁慈地独自活着吧……”卜绣文看着丈夫,心想幸亏没在做爱之前告知丈夫实情,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得神经兮兮的。
“别,绣文,你可别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让我们一块活着……”夏践石拥抱着妻子,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果冻一样凉。
他被这种冷峻的母爱所感动,他知道妻子在这件事上所承受的风险,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绣文缓缓地但是坚决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践石畏惧地想躲开,但卜绣文强硬地用两只手固定着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压下去。
“它……已经在里面了吗?”夏践石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是的。我特意创造了一个和我们新婚时一模一样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个和早早一模一样的孩子……”卜绣文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离开了。
丈夫的心跳并不有力,反倒充满了慌乱。
卜绣文知道,她不可能从对面这个男人那里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第十章
卜绣文萦绕着双重感觉。一方面她依旧是忙碌和紧张,处置诸多繁荣业务,风风火火披荆斩棘。她现在几乎是孤注一掷了,把能够筹措的资金,都投入到与匡宗元的合作之中。由于其他项目的记算,出现了大的财务危机。虽然靠着她的周旋,债主们表示可以稍稍等待,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斡旋的余地越来越少了。她必须要打一个大胜仗,才能挽回颓势。与匡宗元打交道,好像面对一面惊险的放大镜。依她以往的经验,你投入得多,收获就多。你投入得少,收益就少。救早早的钱,她必需及早赚出来,越多越好。
她如今想得更长远了,如果她真的要孕育生产,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将无法打理生意。未来的岁月,有不可预料的变化,未雨绸缪,要赶快储备啊。
另一方面,卜绣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力量。她觉得一个幼小的胚芽,在田野里萌动。自己的心血凝成的希望,如今切切实实地存在了,并一天天地长大。她体验到创造和拯救的神圣。当她稍有独自一人的闲暇,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的思绪都会飞速地滑翔到自己的腹部。好像那里不再是自己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上天赐与早早的再生之地。
当然,她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它”,算什么呢?一个人吗?不不!
卜绣文立即心灵急刹车。她不敢也不能想下去。封闭是一个好法子。刚开始不习惯,但操练了几次之后,她变得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碰即走,躲避思索。
“卜绣文女士,我现在要为你建一份医疗档案……”魏晓日与卜绣文端坐在两张桌子的对面,拿着新的表格,开始登记。
“……月经是否正常?”语调公事公办。
“以前一直正常,但是这个月已经过期八天了……”卜绣文不好意思地说。
“为什么不赶快同我们联系?”魏晓日有些急了。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就不那么规律了……我想等到再有把握一些,就跟你说……”
“咱们上次说的那个计划,钟百行教授命名为‘血玲珑’,你是否已开始实行?”
魏晓日紧张提示。
“你是说……我们夫妻……”卜绣文略感羞涩地挑选词汇。
“我是说,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和谐?这对这个新生胚胎的发育,是极为重要的资料。”魏晓日一语道破。这个女人有时那么大胆放肆,此刻竟如个少女。
“我们……很好……”卜绣文说。
魏晓日低头在表格上做了记录。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拒绝接受这个女人,明明是这个女人同她的丈夫做爱,这是情理之中而且完全正常的事情,而且是血玲珑计划之急需,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真反动!他暗骂自己。
魏晓日飞速地开了厚厚一打化验单,垂着眼睑递过来,说:“到底是不是怀孕,就会有明确的答案了。还要为你做一系列的检查,施行动态监测,留下原始资料。”
卜绣文暗暗地接过来。
她在各个检查室内转圈,把标本送去,没等着出结果,就又赶着工作去了。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要叫“血玲珑”呢?她很喜欢这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