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如同画皮中的妖女,遮挡了半张苦脸。“不成不成了……你厉害……甘拜下风……等我买到伟哥,再一醉方休……”
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游史中,从来还没有这般记录。但他不恋战,不行就是不行,休养生息后再卷土重来,来日方长吗!留着家伙在,还怕没乐子?!
卜绣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双腿酸软,腰骶之下,行尸走肉。她梦魇般漂浮着自己的双脚,面对镜中那个眼眶虚肿猥琐丑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妓女吧。最昂贵的妓女。这一番云雨,联络了和匡宗元的情感,换来的代价,是要以多少万计算的。
对着自己的灵魂,她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举措。然后,就比较他心安理得了。她怅然地看看闹钟,惊奇地发觉: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践石就要回来了。
卜绣文感到腹中的胎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佛头著粪,肯定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邪恶味道,她怎能不拼命抗议呢!
卜绣文残酷地冷笑了一下。对谁呢?对自己。对腹中的胎儿。对着那胎儿的父亲。
卜绣文这才发现,原以为靠着肉体的沉沦,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其实,它在忙乱的运动之后,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临的困境,非但没有解除,更复杂龌龊了。若是说以前她还是被迫地欺瞒了夏践石的话,如今,她是否打算设下一个圈套,让夏践石永远不知真情?
她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猛力敲着自己的头颅,好像那是一个踩扁的易拉罐。她的手下意识地沿着身躯向下移动,最后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里成长着一个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谈话之前,她对自己的这一部分躯体,是饱含期待和怜爱的。那里生长着希望,建设着新的生命结构。现在,它成了废墟。
卜绣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轻轻的跳动,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呼吸。她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生过孩子,知道在这样早的时期,那个胚胎的活动,母体是感受不到的。那么,此刻的这个胎儿,是否知道了她的生命遭受到了极大的风险?卜绣文悟到,正是因为刚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袭扰。那个小人,用尽她微薄的气力,狂怒地抗议了。卜绣文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险恶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挂起的帏帐——她知道要保全一个健康的胎儿,尤其是这种富有特殊使命的胎儿,是要静谧安宁祥和平稳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明明知道这禁忌,却迫不及待地这样做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混乱,很肮脏。方寸之地层聚着多个人的信息。她自己的血液,夏践石的骨肉,匡宗元的体液……
那是一个恶棍。纵使是纯粹的商业利用。她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这个男人当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杀机。在潜意识里,她已决定谋杀这个夏践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这个胎儿的死刑。她是希望自己流产的,在一种自己不负责任的情况下,让那个胎儿自动脱落。假借他人之手,让一颗立足未稳的青苹果,摔碎在地上。这就是自己的动机。
当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蕴含的意义之后,她为自己的卑鄙颤栗不已。但因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为自己创立了一*神,每当她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的时候,她祈祷这尊神,期待着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谅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样默默地祈祷了一阵之后,她的心灵渐渐平息了。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她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一个如一瓣露珠样清澈的稚嫩生命。她无罪。没有人能谴责她。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软弱为何物的时候,勇气就会助地完成非凡的创举。是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她既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现如今,怎样对待腹中胎儿?问题的实质,就是如何对待夏践石。这个孩子,是夏践石的骨肉。在确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践石的后代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夏践石惟一的血脉了。告诉夏践石,夏践石会怎样想?对于多少年前的旧案,他执何态度?会不会恼羞成怒?
卜绣文不知道。她无法想象夏践石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那张平静的学者的面孔,会浮现怎样的表情。她从未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应如何剧烈惨痛,她得如实告知他。如果说,夏早早究竟是谁的儿女,卜绣文还可以说是自己的隐私的话,腹中这一胎儿的去留,夏践石是有决定权的。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卜绣文和夏践石,成了仇家。卜绣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奋斗,夏践石也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奋斗。
何去何从,定有一搏。
把这一切都理清楚之后,卜绣文站起身来,给夏践石打了一个电话。
“践石,你此刻在哪里?我想立即见到你。”
夏践石说:“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别着急。”
卜绣文说:“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办公室好了,我马上就去。”
夏践石说:“怎么,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机场去?你身子不像往常,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事业上的活动,能减就减些。没了你,也就没了早早,也就没了我……”
卜绣文打断了夏践石的咦叨,说:“我这就出发。你等着。”说完,不给夏践石喘息的机会,放下了电话。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谈这个可怕的话题。换一个环境吧。如果谈崩了,也好有个缓冲。无论是丈夫留在办公室,还是自己找个饭店过夜,都比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家里,却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践石围着围巾,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雾水。见卜绣文风尘仆仆地赶来,忙说:“你坐沙发上,歇口气。我这就给你彻茶。”
卜绣文说:“我不坐沙发。我就坐在你对面。这样正好。菜也不必沏了,我喝不下去。”其实,她担心的是,夏践石听完她的话以后,会不会把热茶泼到她的脸上呢?不管结局如何,她还要苦斗下去,她不能脸上带伤。
夏践石惊诧莫名。妻子表情怪异,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形成楚河汉界的局面,好像谈判双方。结婚十几年来,摆成这到形式,这是第一次。
他说:“老婆,你又搞什么鬼?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小年轻玩的啦!”他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此刻这样打趣,是为了让气氛和缓些。
卜绣文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的回应。她明白夏践石的好心。她决定不顾一切,倾巢出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她说:“践石,我想告诉你的事,对你来说,很意外。打击很大。本来,我是想瞒你一辈子的。可是事关早早,我必得说实话。”
夏践石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这是一种拒绝接受对方所传信息的典型姿态。他害怕了。
卜绣文知道这涵义,但她一定要说下去,而且要快快地说下去,她的毅力也是有限的。
“践石,早早不是你的孩子。她到底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对你不忠,实在是灾难来的太突然。关于这件往事,这么多年,我只想完全忘掉它,详情,我以后跟你说。可是,这次早早一病,医生建议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现在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腹中的孩子和早早的基因不符。这胎儿何去何从,我们俩得从长计议……”
卜绣文一口气说完了。她变得很平静,好像风暴之后的海洋,再无一丝气力掀起涟漪。夏践石一声不吭。很久很久。
叫人疑心他是否睡着了。
“你是说早早不是我们的孩子?”夏践石的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音调。
“是。她是我的孩子,但不是你的孩子。”卜绣文冷酷地说。
“这一怎一么一可一能一呢?!”夏践石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谁的孩子?她从一懂事就叫我爸爸,难道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管别的男人叫过爸爸吗?!绣文,你忠不忠,你说不说,那是你的事。但我是早早的爸爸,这是千真万确的啊!”夏践石涕泪交集。卜绣文猛地站起来,伸出哆嗦的双臂,把这个男人拥在自己的怀里。“践石,早早是你的!是你的!”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夏践石目光如炬,问。
“是。这一个,千真万确。”卜绣文哽咽,不单是因为愧悔,她感到腹中剧痛。
“要是……把她生下来呢?”夏践石问。
“那……来不及啊……早早就没命了……”卜绣文强忍着痛说。
“……我都要……都想要啊……”夏践石嚎叫。
卜绣文没有答话。她痛得弯下腰去,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袜子,洇红了脚面,很快充满了整个鞋子。
“践石,我对不起你,没有选择了……”卜绣文软软地滑在了地上。
卜绣文给魏晓日医生打电话,说明了她和夏践石的决定。
第十二章
魏晓日百无聊赖。病历懒得写,病史记不住,治疗计划也下得毫无创意,进入一种抑郁萎靡的状态。他真怕自己哪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医学是一门残酷的学问,残酷到自己无以为继,只好对几十年寒窗苦读积累下的知识,说声“拜拜”,落荒而走。
他想让心事自生自灭,但是,他做不到。
也许,他真正想逃脱的,是他的处境。导师将“血玲珑”的计划委托给他。“血玲珑”执行之初,就遭遇到了巨大顿挫。卜绣文已流产,他们夫妇决定再度怀孕。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
太想找什么人聊聊。电话本翻得如同洗扑克牌,几遭撂下来,也选不定和谁谈合适。
医院的同事吗?太近了。大学的同学吗?太远了。几个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长者?可惜目前在此地的,都是女的。魏晓日不想再和女人谈话了,很想听听几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的意见。可是,男人们都在忙。不是在天上飞,就是在地上跑,偶尔找到一个,那人倒是很关切,忙问:“晓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闹得你这么心神不定的?先告诉我一声,我去完局长家,就去找你!”
魏晓日去意阑珊了。说:“没什么事。不必了。以后再说吧。”
他在电话本上看到了一个名字——梁秉俊。他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是谁?要知道,被他记载到本子上的号码,应该是个熟人。他会接到很多名片,通常他都随手扔掉,只有极少的人名,有幸进入他的本子。名片是靠不住的,本子才是亲密关系的证据。
熟人而想不起来,看来自己是病了?
他就赌气,反复想。总算想起来,那个古生物学家。
他就给梁秉俊打电话,为了自己的这一番冥思苦想。基本没寄希望。古生物学家常在野外。巧。他在。
“您可能记不得我是谁了。我叫魏晓日,是回春医院的医生……”魏晓日的声音不很确定,毕竟,太冒昧了。
“记得。当然记得。”梁秉俊很热情很肯定地回答。然后,他沉默。并不问,只是平稳呼吸着,等待着。
魏晓日感到安心。他说:“我很想和你聊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对方就笑了,说:“干嘛非得有大事?欢迎你。只是,我在做一个实验,走不开,你得到我的实验室来。”
实验室很大,博古架样的设施上,摆放着一些排球、垒球般大小的石块。一只电锅子样的容器中,装有粘液样的物质,一只机械手,执一玻璃律,不停地搅拌着。轻微的摩擦锅底的声音,均匀刻板。
“你一定没想到我会给您打电话吧?”魏晓日说。他很想满意这里的环境,不像酒吧那样喧闹,也不像茶室那样郁闷。有一种科学的味道,安宁隔膜。谈话,这样的氛围最好。
因为安宁,你可以敞开心扉。因为隔膜,你没有顾忌。
“我想到了。对于一个古生物学家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梁秉俊说。也许是因为丧母的痛楚已然淡薄,再加上是在自己的领地,他格外从容平静。
“古生物学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还不太清楚。好在,医学和生物学,还有一点相通。”魏晓日说。
梁秉俊一指四周说:“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它们打交道。”
魏晓日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些排球垒球。不待魏晓日发问,梁秉俊说:“这些是化石。恐龙蛋的化石。古生物学,是一个很大的范畴。就像医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内里还有儿科外科耳鼻喉科等许多细致的分类。我是专门研究恐龙蛋的。”
魏晓日肃然起敬,好奇心被挑起,第一个问题是:“恐龙蛋,好吃吗?”向完之后,又觉好笑,解嘲道,“你看,我尽想着吃。”
梁秉俊平静地说:“这很正常。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一种没见过的植物或是动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问,能吃吗?这说明人类曾经有过多么漫长的饥饿的历史啊。”
魏晓日笑笑说:“看来,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恐龙蛋的滋味呢?”
梁秉俊道:“我也没见过新鲜的恐龙蛋,看到的只是化石。从理论上讲,该是好吃的吧?蛋吗,就是动物的卵细胞,储存了丰富的营养,从那里面,是要诞生一个崭新的生命的。每一个个体,都会把自己的精华,储存到蛋里。这是生命的法则。一个物种,若是没有了繁殖,它也就灭绝了。”
魏晓日点点头说:“是了。繁殖和保护下一代,是动物的本能。”
梁秉俊说:“正是这样。特别是雌性。”
魏晓日环顾说:“这些恐龙蛋化石,都是你从野外挖出来的吗?”
梁秉俊说:“大部分吧。那个,椭圆形,像哈密瓜样的,是我从塔里木挖的。那个小的,有点扁的,是我从四川挖的,那个一头尖一头圆的,是内蒙古的……它们的年龄都有六、七千万年了。”
魏晓日看着如数家珍的梁秉俊,不禁心生惭愧。在医院里,悲哀常常遮盖了病人家属的真实能力。病床前的梁秉俊,是一个窝囊的孝子,但在这里,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魏晓日说:“给找讲讲你在野外的生活,好吗?”
梁秉俊缓缓地说:“在野外,当你和一块七千万年以前的骸骨相濡以沫的时候,什么烦恼,什么爱情、什么评职称,甚至连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你的手接触到的就是死亡,一场发生在七千万年之前的死亡,你想到了什么?你只有羡慕啊!生是无法保存这么久远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再看看四周,蜗牛用身体铺出银白色的带子,很干燥。干燥已经持续很久了,再继续干燥下去,这颗蜗牛铺出的带子,可就要变成粉红色的了,它要早死了。有一只灰兔,不害羞地跑过去。它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却骄傲地立起。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兔。幸好它不知道,这使它很安详,甚至没发现我在注视着它。蝴蝶的翅膀,如同秒表一样,精确地一张一合,好像在掐算着世界的末日何时到来。蓝色的马街草花,不自量力地对着太阳歌唱,它的如同微型海带一般舒展的叶子,坚韧地铺排着。蛇海精致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