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被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鼓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
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花鼓便很宽宏大量地说:“咱就不管它到底在哪儿了,知道远就行了。你妈骗了你?你生气?嗨!这有什么?大人们的谎多了。”
夏早早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多想她!”
花鼓很老到地说:“依我走南闯北的经验,当妈的一般是不会坑孩子的。你妈说谎,一定有缘由。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缘由,逼得你妈必得对你撒谎?”
夏早早说:“我哪里知道?我从来没看见她大肚子的样。我都觉得她不是我妈了。”
花鼓很有见识地说:“没准就是因为她不愿让你看见她的大肚子。怕你以为他们有了新的宝宝,就不疼爱你了。”
夏早早着急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他们可猜错了。我总想我要是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该多好!小妹妹最好!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和她玩。万一要是我不在了,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太伤心,因为他们还有小妹妹呢!我得告诉他们我的心里话。”
花鼓说:“这好办。等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你就对他说好了。”
早早说:“我得亲口对我妈妈说。”
花鼓说:“哪也得通过你爸爸才找得到你妈妈啊。”
早早沉思道:“我爸爸此刻肯定是跟找妈一伙的,我问他,他恐怕不会跟我说实话。”
花鼓说:“那倒是。他们合伙来骗你,那还不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早早说:“我得靠自己了。”
花鼓很义气地说:“还有我。咱们是好哥们!”
早早思忖着说:“我看哪,我妈妈是住在一个医院里。”
花鼓说:“你能肯定?”
早早说:“你想啊,是谁领她来的?是薄护土。她必是和薄护士在一起的。护士能呆在哪儿?只能是医院。”
花鼓说:“这么说来,只要能找到薄护土,就能找到你妈妈了?”
早早说:“我想是这样的啊。”
花鼓说:“那好办。我来帮着你找薄护土。”
早早说:“你怎样找?你都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问这医院的医生护士,你想都不要想。他们最不乐意病人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了,根本不会告诉你的。”
花鼓说:“别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你看我的,我保险能让他们把薄护土的下落说出来。”
早早不相信:“吹牛。”
花鼓说:“不信你看。”
早早就快快地穿衣服。吃饭吃药都分外地乖,不时朝着花鼓眨眨眼睛。花鼓只当看不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查完房,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鼓说。“跟我走吧。”早早说:“到哪里去?医院是不准随便出大门的。”
花鼓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做工的时候,把这座城的每一个特角旮旯都走遍了,没有哪个地方不知道的。到了哪儿,都能像条老狗似地找到回家的路。当然了,现在是回医院的路了。”
早早说:“咱们穿着医院的衣服,也出不去门啊。”
花鼓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不能换身衣服?”
早早说:“我住院都住傻了。那咱们大白天的换了衣服,护主要问起来,怎么说?”
花鼓说:“我也没说现在就到医院外面去问。我只是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不住咱们。”
早早说:“我真是佩服你了。可你还没把薄护土在哪儿打听清楚呢。”
花鼓说:“你跟我来吧。”
天气很冷,院子里没什么人。两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大衣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走路,石板甬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一家卖食品杂货的小店。因为是医院内部开的,只为病人解决一点急需,除了卫生纸就是瓶装的罐头,货色很少,此刻更是一名顾客也没有,老板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你要买什么?”早早奇怪。
“什么也不买。我要用用她这里的公用电话。”花鼓小声说。
“嗨,就这事啊,还用在这样冷的天里,跑这么远的路?就在我们病区走廊尽头就有电话间的啊。”
早早叫屈。
“嘿,你不知道,就是为躲开我们病区啊。现在,你去缠住老板娘,我在这里打电话。注意一定不要让老板娘听到我说了什么呀。”花鼓叮咛道。
“我们反正不认识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早早问,她其实是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缠住老板娘,索性对整个计划置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跟谁连着呢。还是小心点的好。”花鼓很有经验地说。
“可是我不会缠人……”早早只好摊牌。
“这没什么难的,你就不断地让她给你拿东西就是了。带着钱吗?”花鼓考虑得很周到。
“带着呢。”
“好,那咱们就分头开始吧。”花鼓说着,一挑小店的门帘,走了进去。露出那种圆脸姑娘很容易做出来的憨厚笑容说:“大姨,打个电话。”然后开始拨号码。
早早不敢迟疑,也快步跟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阿姨,我想买……买个发卡……”指了指柜台最下层。
老板娘就弓下身子,困难地翻找。
花鼓清清嗓子,用一种早早觉得陌生的口吻说:“侬是回春医院血液科哇?”
那边大约答了是。花鼓接着说:“阿拉要找表姐薄香萍听电话,烦依找找来,谢谢啦。”
早早听得好笑,不由得把头扭过来,花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板娘这边也不乐意了,说:“我说小姑娘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指的这个发卡拿出来了,你到底是要不要,总得说句话啊。”
吓得早早急忙回头,一连声地说:“我要。我要。我还得要别的呢。”
“还要什么?”老板娘和气了一些。
“还要……香烟……”早早慌不择路,看到柜台里有香烟,就乱说起来。
“哎,小小的孩子就吸烟可是不好。”老板娘不给她拿。
“啊……不是我抽……”早早不擅说谎,脸浮起极淡的红晕。
“医院里谁抽也不好。”老板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那您这里干嘛还卖烟呢?”早早的反应毕竟不慢。
这边打着嘴仗,那边进行得热火朝天。
“侬是说阿拉表姐不在了?到哪里去啦?侬这样远地从上海来一趟,找她白相。不在,阿拉急煞……”花鼓带出哭音。
“噢……没有走远,找得到……叫玲珑居?好蹊跷的名字。阿拉记住了……好的好的,从医院向南,拐弯……再向东……谢谢……阿拉带得老城隍庙的奶油豆,过天让表姐带给依,尝尝……”花鼓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简,回头一看早早,只见早早两手抱着鱼罐头、牙刷牙膏一大棒,险些搂不住。
“我的天,你又不打算在医院里开旅馆,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花鼓大叫。
早早不由分说,把东西堆到花鼓的肘弯,出了小店,说:“你不是要我掩护你吗?不买东西,怎么能分散老板娘的注意力?”
花鼓说:“吓!幸亏我嘴快,要是换一个笨嘴拙舌的,半天说下来,你还不得把这个小小店连锅端了?”
早早吐吐舌头说:“想不到你上海话学得这样像。”
花鼓说:“我是闯落四方的人,当然什么都得学一些了。谁能像你,有个好爹好娘。”
早早乖巧地避开这种话,说:“咦,你问得怎么样了?”
花鼓得意起来,故作谦虚道:“基本上算是搞清楚了。薄护士去了一个叫做玲珑居的地方,好像是在护理特殊病人……”
早早一惊说:“那病人该不是我妈吧?”
花鼓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昨晚那个你说是你妈的女人,不大像有病的样子。”
早早说:“你不了解我妈,她要强着呢,只要有一口气都装得没事人的样子。她要是躺下了,那就真是病得快要命了。”
花鼓说:“别尽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也许是你妈偶然地碰上了薄护土。也说不定。你还是别瞎操心了。实在放心不下,哪天我们俩到玲珑居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想去吗?要不咱们明天就去?反正我也把道儿打听明白了。你跟着我,绝迷不了路,咱们怎么去怎么回来,谁也发现不了。”
花鼓说着。跃跃欲试。住院可把她憋坏了。
说心里话,早早也想到外面看看。可她想了一下说:“我妈妈这么长时间。不打算见我,她必是有一个不见我的理由。我答应过她,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乖乖地等她。我们还是再忍一忍吧。”
花鼓生气道:“嗨!闹了半天,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自己瞎操心。”
早早忙着安抚说:“花鼓姐,别啊,说心里话,我是太谢你了。我呢,也怕我妈妈生气。也许哪一天,我想她想得实在忍不住了,咱们就去玲珑居。你可得给我带路。”
花鼓说:“哪你可得快着点。我这个人记性不好,一是时间长了,就记不得那个到什么居的路了。领着你在街上瞎转,可别怪我。”
早早说:“我哪里能怪你!”说着,看看到了病区,把手里的杂品往花鼓怀里一塞,说:“这就是预付你的导游费了。”
她是个有心的孩子,刚才买东西的时候,就都挑着花鼓用得着爱吃的买。这会儿又不露痕迹地送给花鼓,花鼓心中一热。
第二十章
钟百行先生带着一身湖泊的腥气,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进门,师母就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我说老头子,你到哪里去了?一天音信全无,我还以为你在哪里犯了心脏病,殉了医疗事业。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来了。”
钟先生嘻嘻笑着说:“你真是没有白给一个郎中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婆啊!挺有医学知识的嘛,知道什么病可以立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还有点特异功能,知道我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师母惊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钟先生炫耀地从背后拎出一串小鲫鱼,闪闪烁烁,好似粗壮的柳叶。
师母说:“鱼不是冬天不爱吃食吗?你如何钓了这么多?别是从街上买的吧?”
钟先生生气道:“你这不是骂我吗?每一条鱼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钓上来的,不信可以找鱼嘴上的钩痕。你与我这么多年了,何时见我干过弄虚做假的勾当?”
师母忙接过鱼说:“我这是在夸你啊。以前不曾听你说过爱钓鱼,老了老了开始学艺,一下子就钩了这么多,叫人不敢信。我这是用了另一种方式表扬你。”
钟先生这才转怒为喜说:“我是初学乍练。朋友邀我到郊外一处新开的室内鱼塘,里面真是豪华……”
师母一撇嘴说:“一个鱼塘,有什么豪华!你刚才还说是荒郊野地呢。”
钟先生说:“既是室内,又有暖风,温馨如春,你说这叫不叫豪华?偌大一个场地,有体育场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芦花飘落,你说这是不是豪华?就说那鱼吧,多得如同一片乌云在水中游动,就是初学者也能有所收获,你说这叫不叫豪华?”
师母说:“怪不得你耽搁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晓日到处找你不见,急得……”
钟先生立时把鱼丢在地上:“晓日找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师母委屈地说:“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你到哪里去了吗?”
钟先生顾不得啰嗦,劈头道:“下次,你一开始就说,晓日找我,这就重点突出了。好了,什么事?”
师母答:“好像是一个女病人恶化了……”
钟先生长长的寿眉飘荡起来:“晓日现在哪里?”
正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师母扑过去接电话,然后如释重负他说:“正是晓日。”一只手递着话筒,另一只手拍着胸脯,这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了。要不然,不知这老头子要发多大的火呢。
魏晓日在电话里简短扼要地叙述了卜绣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痫……我马上就去玲珑居看她。”先生语调平和。
当钟百行先生和魏晓日医生赶到玲珑居的时候,恰是卜绣文和薄护士刚从回春医院归来。
薄香萍吓得面色如土。
卜绣文用最后的气力说:“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与薄护士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完就晕迷过去,伴以一阵阵强直性的惊厥。
一切以救人为重,别的事暂且搁置。
经过出走这一番折腾,卜绣文的先兆子痫已发展成完全的子痫。这是产妇一种极凶险的病症,母婴的生命危在旦夕。
抢救奏效,卜绣文被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