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点点头,为自己比爸爸还要多掌握一个秘密而自豪,并表示她完全体谅了妈妈的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响。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你的。别忘了把礼物分给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急着告辞。再拖延下去,真不知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再问出什么来。
“阿姨,谢谢您。代我亲亲我妈妈!”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说。
薄香萍在蓝天下,拍拍胸口,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屋里,夏早早把一大堆礼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亲亲热热地说:“咱们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气,剥开一块精致的果脯,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满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义地说。
“有什么不如有个妈好啊。”花鼓老气横秋地赞道。
“等我妈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到那时,你就认识我妈了,你爱吃什么,就和我妈说,她一定会给你买的。你肯定会喜欢我妈。”早早说。
“早早,想不到你心肠这样好……”花鼓抹抹嘴说:“有句话我原不想说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就非说不可了。你的这位薄阿姨,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假的……”
早早吓得一激灵,说:“你说什么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吗?”
花鼓说:“她当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说:“难道说我妈妈是假的?”
花鼓急了:“谁说你妈妈是假的了!”
早早说:“那到底什么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说:“我看这红鸭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丽的红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迟疑地说:“你到过埃塞俄比亚吗?你见过红海的鸭子吗?”
花鼓可怜巴巴地说:“别说红海了,我连黄海都没见过呢。”
早早说:“那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挠头发,说:“我是没证据……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甭管怎么说,这药丸子你先别吃了!”
早早幽幽地说:“花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我知道。可我还怕什么呢?谁害我又有什么用?倘若这药真是我妈妈打那么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道了该多么难过!要真是毒药,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里人没完没了的为我操心……”
花鼓说:“好妹妹,听我一句话,这药,你可千万别吃!”
夏早早饭后正趴在床上看书,突然一个红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过来、险些蹭着了她的鼻尖。
“哎哟,这是什么呀?吓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将那个物件整个晃了出来。
说:“早早,认识这玩艺吧?”
早早定睛一看说:“花鼓,这不是我妈妈从埃塞俄比亚带给我的红鸭子毛吗?我藏在储物柜里,你怎么给拿出来了?快还我,千万别搞坏了。”
花鼓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你妈妈送你的那根红羽毛吗?别冤枉人!”
花鼓这样一说,早早不敢大意,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颜色好像比我的那根要淡一些。是不是时间长了,羽毛也会变色?要不就是我怕长虫,储物柜里放了臭球,把羽毛给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储物柜打开,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东西,拿出一支鲜红的羽毛。“哟,花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你们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亚去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早早赔着笑脸说。
花鼓说:“我们家人可没福气出那么远的门。这啊,是我自己送给我的。”
早早惊讶:“你怎么会有红海里的鸭子毛?”
花鼓翻着眼睛说:“这是我今天上午换了衣服混出医院,到街上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只是想证明我上次说的话没有错。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吗,这就是证据,说明你那个薄阿姨是个骗子!”
早早焦虑地说:“薄阿姨不会是骗子的。要是薄阿姨说了假话,那就证明我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花鼓说:“老猜来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没个准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们到那个什么……居,亲眼看一看。”
早早说:“叫玲珑居。你还记得路吗?”
花鼓说:“好像还记得。不过,别着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缘,病人们都欢迎她,她能打探来各种消息,关于每个人生命的信息。这并不太难,只要你有心。医院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医生护土并不保护病人的隐私,只保护他们自己的秘密。在病房里,一个少女可能要当着十个人脱下自己的裤子,让护士把一罐冰凉的液体,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当一个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过了对方的屁股,还有什么情报是不能沟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着去了一趟玲珑居。当她把探到的情况,告知夏早早之后,她们的谈话,就进入了一个深刻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红羽毛,一寸寸地撅断。
“你妈是好意。”花鼓说。
“可她问过我吗?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给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么呢?是一个萝卜还是一个石头呢?要不,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一种天气现象?”
花鼓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心里特难过,你就哭吧。”
夏早早说:“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们认为一个小女孩一旦想什么,她就是不快乐的。他们要我装出快乐,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沉思的权利。我只有当着你的时候,才能说真话。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让它鲜艳得时间长一点,虽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长不超过七天。人们会往花瓶的水里放粮或是阿司匹林一类的东西,他们并不问问那条玫瑰,在它的香味里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开心吗?花鼓,谢谢你。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权利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权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护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轻松极了,我的一份责任卸掉了。我要感谢我的小妹妹,她帮了我。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条没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虽然它很小,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经开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会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小妹妹。我会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们的爱……”
对于这番话的意思,花鼓听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听明白的样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在她的住院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景——她本能的反应是装傻。
“早早,你瞎说什么呀?听不懂,俺是个乡下人。往花瓶里放精,嘻嘻,好玩。像腌咸菜。甜玫瑰好吃吗?”
她这番话说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紧张。
夏早早不理她这一套。并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她。对于一个深思熟虑的要死的人来说,旁人的反应是不重要的了。她说:“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了,真对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怕的,因为他们早就一百次想过我死的事情了。魏医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难过,想不通,孤单,或者以为我生了你的气,所以,我告诉你。”
花鼓频频点头。
“你打算怎么死呢?”花鼓毕竟是花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要先把情况侦察清楚。
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明媚轻巧得如同早恋时的传言。夏早早拿出一个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们装贺卡常用的那种。花鼓说:“送给我的吗?留作纪念吗?”
夏早早说:“美的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说着,她把纸袋递给了花鼓。纸袋上有一个滑稽的小卡通人,由于袋子里装了过多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状就更显出夸张可笑。
花鼓未曾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忙不迭地打开,看到了一些朱砂红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她很好奇。
“这叫一扫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叫一扫光?请说清楚些。”花鼓并不因为朋友宣布要寻死,就对她客气起来。“你知道,现在很多东西,名字都是很吓人的。”她补充道。
早早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毒杀蟑螂的药。据说可灵了。”
花鼓说:“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扫光寻死。”
早早说:“人家都说你聪明,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花鼓说:“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现在,在事实面前,谦虚了吧。我原谅你,改了就好。”
她又问:“杀蟑螂的药,人吃了,灵吗?好,咱就算它灵,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体重折算起来,怕也要顶过一万只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扫光啊?还不得盛几大碗?再说啦,还得用水送下喉咙,你也不能干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你想过没有?听我一句话。别那么着急。要想活着不容易,咱们的命,都是用药供着的。要想死,不着急。慢慢来,想妥帖了,再做,不迟。”
早早说:“花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是啊,我是比一万只蟑螂分量还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坏了,我是纸老虎,用不了那么多的药。”
花鼓说:“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几大碗一扫光,那这么点药也不够啊。你还得再攒攒。”
早早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还有呢!放心吧,肯定够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说:“你怎么搞到的呢?难道你当了一扫光的推销员不成?”
夏早早说:“可惜他们不到医院里招聘人,要不,我还真愿意干这事。我这一阵子,就是对毒药感兴趣。那么一点药,就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的,多神啊。医院里灭蟑螂,到处都洒着药,墙角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纸撮起来,积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够杀死我两回的了。”
花鼓听得毛骨悚然,说:“早早,听我一句话。我比你大,住医院的时间比你长。你先别急。要死,来日方长。咱想一个稳妥的主意。一来呢,这杀蟑螂的药,杀人,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要是万一不灵,你岂不麻烦了?本来就骨髓不好,再搭上个残疾,下回要死都得请别人帮忙。我要是在呢,还好说,我帮你。我要是不在,你有这么贴心的人帮你吗?二来呢,就算这一扫光灵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别令人满意。你见过死蟑螂吧?手脚朝肚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背弓着,多难看啊!让我一道和你想想办法,要死,咱们就死一个干脆利落,力争是豪华美丽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别的吧,我还不怎么动心。可你说死蟑螂难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听你的,再等几天。”
薄香萍把小女婴放进暖箱,小家伙感到像在妈妈的身体里一样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着透明的玻璃盖在观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当然,这婴儿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欢上这个婴儿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漆黑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说实话,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尽管是早产,她的皮肤依旧充满了鲜艳的粉红色,显出蓬勃的朝气。
要把这样一个孩子的骨髓抽出来……天啊,多么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为是经产妇,身体的机能也是轻车熟路。半夜时分,卜绣文的乳汁就下来了,把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亲的魏晓日,而是钟百行先生。
魏晓日连着煎熬了这么长时间,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松懈得如同泡得过久的方便面,没了一点筋骨。倒头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您好。”卜绣文躺在床上,微笑着问。经历了一次生死变故,她看到什么都感到亲切。
“您好。”钟先生也虚弱地微笑着打招呼。他很平静,老医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是在玲珑居里一扫,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着,这很好;婴孩也活着,神智健全地活着。这不好。不过,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他早已预备下了几套方案。老医生就像是老猎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捕获猎物。
“您的血玲珑方案后半部分什么时候实行?”尽管面色依旧苍白,浑身如败絮一般,但卜绣文的大脑,又焕发了雷厉风行的精神。
“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钟先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一般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