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忍得住呀,你要知道,再不开口跟她解释,后果,大概会很严重!”
一阵挟风带雨的水珠似有千钧般向她袭来,她想故技重施以衣裙挡过,不料那水珠竟可穿破那薄薄的衣料击中她的腿脚,霍霍生痛。
“滚!”
一声低喝,随之又是一阵碎琼乱玉毫不留情的向她扑打过去,周遭空气冷凝成冰,声音有如琴弦擦过木楔,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和胁迫。
十三娘愣了愣。
随即闪身夺门而出。
水珠击在木门上竟如冰雹打落瓦檐,噼啪作响。
——————————————————————————————
流芳挽着沉甸甸的包袱,坐在码头的木桩上。
夜正深沉,冬天的云层本来就厚重,再添上墨洒过半个天空一般的颜色,更显得天低近人。寒风刺骨,她的鼻子冻得通红,抱着双臂裹紧了毛领夹袄带来的不足够的温暖。
她在等船,码头的人说了,还有半个时辰会开出一艘运粮船,从陵江驶出蔚海直达繁都。
给足路费,想必那艘船愿意多带一人。
然而她的心,却不在那迟迟未来的船上。
她在想,刚才,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十三娘虽说徐娘半老可是风韵犹存,看上了哑巴而哑巴也看上了她,情到浓时来一次鸳鸯浴也无可厚非啊!在现代,一夜情比比皆是,红灯区横行无忌,她都见惯不怪了。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不算俊俏,一张脸愁容惨淡似是生气全无,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双黑眸单纯无害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竟象看见了世间最无瑕的玉珏,不想它有半丝污染。
甚至,她有时候会想起另一双幽深黑眸,望着你时似有回流暗涌,带着嘲意和睥睨万物的傲然,轻笑时若春光流淌,沉默时如碎雪浮冰。可是,只怕那双眼睛从来不会以真面目真情感示人吧……
远远的传来一阵箫声,悠远愉悦,流芳抬起头望向陵江,只见一艘游船张灯结彩,缓缓地驶向岸边。船头挂着多盏风灯,桅杆独立瘦影孤单,可是船上的来去的人影和喧闹的笑声冲淡了一船一江的孤独。
船靠岸了,妙龄女子和翩翩少年郎衣香鬓影款款而来,一大群人就这样经过流芳身边。其中一位女子声音清脆有如出谷黄莺,说道:
“玉音先生,不是说好了今夜要教细柳抚琴吗?怎么又想着到兰卿姐姐那里去了?”
一个男子温和厚重的声音笑着说:“今日夜已深,明日容遇必定践诺。”
流芳一听这话,霍地回过头来,盯着说话的那男子的背影。
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很快就离开了。
流芳站起来,提起包袱,也离开了码头。码头的老船工拦住她,奇怪道:
“姑娘,不坐船了?”
她摇摇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他自称容遇?不对,声音不对,背影不对,连手中那管箫都不对……
杏花春雨楼,楼台歌影无日无夜,此时不过是子时,夜未央。
莫非如掀开杏花阁的珠帘,便见到一青衫少年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你怎么来了?”莫非如笑道,“莫非师兄对我办事不放心?”
青衫少年转过身来,说:“莫先生乃我家公子器重之人,又何来不放心一说?只是公子得知六小姐在蔚海遇了意外,可是军务在身无法离开,所以让我来陵州一趟。对了,莫先生这几日可曾见过这女子?”
他拿出一小幅卷轴在莫非如面前展开,画上的女子坐在贵妃椅上看书,神情悠闲恬静,只是姿容清秀,不算什么国色天香。
莫非如摇摇头,“这几天的确有不少女子来杏花阁求见,可是都是这一带的女子,也有人送请柬来的,可是据这里的丫头说,也都是一些官宦之女。也有一些不通文墨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
莫非如从一堆请柬里拿出一张递给他,他一看,上面写着:
坏蛋容遇,阿醺在楼下等你。
他的手抓紧了那张帖子,笑着对莫非如说:
“莫先生,我家六小姐果然尚在人世。公子这回可以放心了。”
第五十九章 情中戏,戏中情 1
莫非如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楼下一片骚动,群情汹涌。
他推开雕花朱窗往下一看,只见中间依稀有一白衣男子执笔低头,他的周围里里外外围了几重人,却又偃旗息鼓寂静非常。莫非如不禁好奇,这时有一丫鬟进来沏茶,莫非如不禁问:
“楼下那人是谁?”
“先生不知道?一客人说,他善画丹青,如若有人猜中他所画的人物是谁,那么便奉上白银二百两。听说,画的是西乾有名的人物呢,先生不去看看?”
莫非如走到楼下,围观的人群看见他,迅速地让出道来。他走到当中的紫檀木圆桌前,那少年刚好停笔,一抬眼便见到了莫非如。
那黑如点玉的眸子带笑,也带着几分讥诮,莫非如一愣,流芳却似一叶障目般自动忽略了他,只让人把油彩尚未干的画高高悬起。
画上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坐在石阑干上,神情专注地吹奏着手中形似豚鱼的乐器,眉目似雨后春山般朗润,鼻梁直挺,薄唇如玉瓷般蒙着一层透明轻淡的釉彩,桃花眼含情带笑,眼角一星儿黑痣,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整个人生动魅惑起来……
在场的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样俊美的男子,他们,真没见过。
莫非如轻咳一声,暗暗诧异这少年的画工之精美竟能使人栩栩如生,于是说道:
“兄台好手笔,且不知该如何称呼?”
“哦,阁下又是何人?”流芳笑吟吟地望着他道。
一旁的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闻名繁都的玉音子容遇你都不知道?”
“你就是容遇?”她的笑意更深,指指身后的画大声问道:“那试问,我画中的人又是谁?!”
莫非如的脸色骤变,流芳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若是容遇,怎么会连我都不认得?!”
那重重包围着他们的宾客一时间像沸水般喧闹开来,交头接耳,更有好事者大声问道:
“他不是玉音子,又岂会吹出天籁之音?!”
“容遇自由自在如闲云野鹤,阅人无数,区区一个画者,又岂会记在心上?倒是你,处心积虑设计这样的闹剧,图的是什么?”莫非如反应极快,轻轻一挥手,止住了众人的声浪,及时地反咬一口。
“穿着一身黑袍会吹箫就说自己是玉音子,那我一裘白衣会画画是不是就可以说自己是画罗子沈京?!我问你,我的画中人手里拿着的乐器是什么?”
“无理取闹,我岂会同你这种无名小辈一般见识?”莫非如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转身想走,流芳又说道:
“阁下心虚了?玉音子容遇相貌俊美无匹,眉梢一颗销魂痣不知折尽繁都多少女儿家的芳心;手中一管碧绿玉箫,箫音清润通透,与阁下的竹箫相比不知贵气几何;还有他手中的这一陶笛,他断不会不知道是什么……阁下既不易容,又不把道具准备齐全,就这样来冒认玉音子,不嫌太没诚意?!”流芳冷冷道,目光有如利刃,刺得他无端的不安。
莫非如脸色铁青,不顾窃窃私语心生疑顿的围观的人群,一拂袖说:
“袁妈妈何在?若再不把这厮赶出杏花春雨楼,那就别怨容遇毁约离去!”
流芳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大声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容遇?”该死的家伙,害她伤心了半天,还害她把那颗骰子当掉了。
莫非如用力一甩衣袖,她一时不慎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这时一个青色长衫的少年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来,莫非如一见他正想要把他拉走,不料他却惊喜地拉起流芳,颤着声音说:
“六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流芳愕然地看着他,两年不见,她已经无法将他和那个文弱的小书僮联系起来了,她怔怔的叫了他一声:
“江南,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公子嘱咐江南,一旦找到你,定要带你离开。”江南执起她的手,不再言语,只是穿过围观的人群毫不犹豫地向杏花春雨楼的大门走去。
“顾……大哥他还好吗?”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六小姐,公子赶回繁都时,你恰好已经上了婚船。”江南对她微微一笑,“公子让我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杏花春雨楼的大门忽然扑入一阵劲风,江南侧身避过,流芳的另一只手堪堪落入了一身白衣的男子手里。
“李白?!”流芳惊讶万分,一时间忘了对他的恼恨。
江南的身形甫动,右手成鹰爪形直取握着流芳的手,李白也不避开反而足尖轻点踢向他的小腿,同时轻飘飘一掌拍出,江南化鹰爪为掌勉强对上,转眼两人已经过了三招,莫非如匆匆赶来也加入战局,一时间流芳被李白牵引着就在杀意掌影中穿梭,有好几回差被掌风所伤。
李白用力一拉把流芳推出战圈,在她耳边说:“别乱走,等我!”
流芳一听这声音,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直了身子半晌说不出话来。杏花春雨楼此时乱成一片,李白一掌击中江南右肩,江南飞出一丈跌倒在地,他正欲补上一掌,流芳大喊:
“不要伤了江南!”
李白硬生生撤了掌。
莫非如却乘机攻向流芳,寒竹箫挟着风声转瞬来到面前,流芳大惊,李白身形一闪回掌相护,不料莫非如只是虚晃一招,只听李白闷哼一声,被莫非如一箫正中背心,后退两步,一缕血丝溢出嘴角,顿成败势。
“人来,给我重重包围杏花春雨楼,一个人都不许走,本将军要让蔚海海盗插翅难逃!”
霎时间只听得整齐划一的步伐响起,有一人身穿银色将军袍手执长矛,气势汹汹地带着士兵冲入大厅,李白一手拉过流芳,平地一跃便跃上了春雨楼的二楼。
二楼全都是厢房,他带着她走入了最里间的一间,推开门,那刚刚想要宽衣沐浴的女子便被他一掌打晕。他关上门,把那女子顺势推到了床下,这时士兵的吆喝声传来,马上就要踢门而进了!
“闭气!”他低喝一声,拉着流芳便跳入了屏风后偌大的浴桶,浴桶上漂浮着娇艳妖冶的蔷薇花瓣。
下一秒,门被人粗鲁地踢开,几个士兵拿着钢刀走进来胡乱搜了一通,咒骂了两声,悻悻然地离开了。
他们两个从水里冒出头来,流芳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李白望着她,轻声问:
“是不是很难受?”
流芳盯着他,伸手攀上他挂满了水珠的脸,从额线处似是摸着了什么,然后用力一撕,就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便被撕了下来。
“是你。”她说,右手攥紧了那面具。
第六十章 情中戏,戏中情 2
“是我。”他说,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好,好得很。”她眸光森冷,咬牙切齿地说:“两年不见,想不到骗我还是骗得那么拿手!”
“阿醺——”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与李白完全不一样的一张脸,甚至连眼睛,都变成了记忆中那双光彩流溢的桃花眼。
“张恩口中的主人就是你,你才是蔚海真正的海盗头子,对不对?”饶是再迟钝,流芳这时也不可能不知道刚才的人要抓到就是他。像容遇这样的人,会在海盗船上当一个帐房先生吗?装哑巴,是怕自己识穿了他的身份吧!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当海盗?江南和那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假扮他?她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是又身在云里雾里,除了自身,根本看不清他人。
“你说去游学,可是你会武功,你躲在蔚海做那些强盗的头子两年……这些本与我无关,可是,你为什么要劫我的婚船?!”流芳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还扮作哑巴在一旁看我受苦受累,又好玩又好笑是吧?容遇,你就是一混蛋,混蛋!”她挣开他的手就想站起来,容遇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容置喙地用力一拉把她紧紧抱入怀里,说:
“明明是你自己想劫自己的婚船,青帮那帮子人有什么用?朝廷一调查你以为这事还能不了了之?再说,不劫了你的婚船,难道要白白看着你另嫁他人吗?”
“放开我!”流芳气愤得什么都听不进去,用力地推打着他,水花溅的两个人一脸都是,“别给我假惺惺的!放开我,你要鸳鸯浴找十三娘去!”
“女人,那是个误会。她想试探我,我只是脱了上衣!”他制住她的两臂,用力把她按在桶沿,压着她不安分的身子,她的脸顿时有如火烧,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暗迷离,眸光停驻在她的脸上,说:
“你这个笨女人,黑天黑地的竟敢跳到海里,若不是我认准方向领着你游到最近的小岛上,你还没到陵州便会力竭而亡;我跟着你挨饿,跟着你在客栈,扮作哑巴还被人调戏,这两个月来你以为我图的是什么?”
“图的是什么?”她傻傻的问。
“我想知道,你要的平淡,你要的自由,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试过了,不怎么样吧?”流芳涩涩地说道。
“的确不怎么样。但是,如果这是你希望的,就这么一辈子下去,也不坏。”
流芳怔住了,她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难道,他的意思是,就这样一辈子跟自己过这样的生活,也不坏?
她摇摇头,心脏却在狂跳,她看着容遇越来越近的黑眸,闭上眼睛说:
“我不相信。”
他俯下头,薄唇不失时机地吻住了她,轻轻柔柔带着莫名的怜爱,似乎在温柔地告诉她,可以不相信,但那已经是一个事实。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知道她对他的情不深,两年不见了,本应情淡如菊,可是一见面还是想都不想就拉着她跳下茫茫蔚海。
既是事实,为什么不去承认呢?
这一吻辗辗转转,流芳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昏然,他的气息淡淡地冲击着她的五官,她几乎连呼吸都不能自已。
他放开她,伸手拭去她额发滴下的水珠,温柔地对她一笑,说:“我会等。”
“等什么?”
“等你这里……”他指指她的心窝处,“有我。”
流芳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带着感动。然而这样的表情只是持续了几秒,她一下子推开他站了起来,手脚利索地爬出浴桶,容遇起身跳出去一把拖住她的手,她冷笑道:
“表哥阁下,你的笑话很冷,一点也不好听。如果玉音子的一个吻就可以再骗顾流芳一次,那我这脑袋就是长草了!十三娘就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吧?寡妇也不放过,表哥你真是博爱得很!”
“阿醺,你——”他脸色一寒,想要追上夺门而出的流芳,却不知为何忽然脸色大变捂着心窝处面如金纸,伸手想要扶着桌子却扫落了几上茶盏。流芳听得厢房内杯盏碎裂的声音,心里无端一惊,不禁犹豫了一步。
他没有追出来。
厢房内没有半点声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转身跑回去一看,容遇跌坐在地,背靠梁柱,面上无一丝血色,气息惙然。
“你怎么了?”她大惊失色,扶过他的肩,他虚弱无力地把头靠在她胸前,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忽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她襟前烙下了红如梅花的印痕。
“阿醺……”他望着她,眼里自嘲一笑,哑着声音道:“还是穿黑衣好,不见血,不会如此。。。。。。触目惊心。。。。。。”
她的心骤不可防的一痛,用尽力气扶起他,“别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刚才,莫非如把他打伤了,而自己顾着气愤,完全忘了这事。
正想离开,谁知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一队手执长枪的士兵迅速地冲进来形成包围,为首的将领负手身后,盯着流芳和容遇。
“人来,给我把这个人带回州府衙门,让那些海盗认认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同伙!”
流芳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碎瓷片抵住自己的脖子,大声说:
“不要再过来一步!我是繁都顾学士六女顾流芳,也就是你们落水失踪的韩王妃,再敢过来半步,我定必血溅当场!”
那将领不以为然地嗤笑道:“你说是韩王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