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礼官诵乐唱经完了之后,王爷便要上香,叩拜之后再念祭文……祭祀龙母之后便要到神木下祈福,燃香伏拜,然后是掷福果许愿……”
“就这几点?”他问。
流芳点点头,“是的。”
“王妃没有话要问本王?”
“王爷日理万机,流芳怎敢拿府中琐事滋扰王爷?”她的表情平静,不见波澜。
“王府诸事还烦王妃费心了,宜兰苑孟姑娘那里……”
“王爷放心,流芳会料理好宜兰苑的起居事宜,孟姑娘的吃穿用度都会是最好的。”
他忽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黑漆的眸子幽深中带着凉意。该死的,他为什么想要跟她解释孟兰卿为什么会来到韩王府?他为什么想要解释自己这几日为何夜不归宿?可是很明显,她的冷淡直接告诉了他,她不在意。
百转千回,他自问对她从无二心,怎么现在竟然越行越远了呢……
“本王要纳了孟兰卿。”是气愤,还是冲动,他不知道,反正心底有团火哄的一声燃起了,这话便脱口而出。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可仍然微笑着问:
“不知王爷是想纳侧妃呢,还是纳媵妾?”
他盯着她,“随便。你不介意?”
“王爷喜欢就好,人既然已经接进府里,趁早给个名分也好。多个妹妹来分担义务,流芳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王爷也曾答应过流芳,若是王爷有一天另作他想,就放流芳归去。”
容遇嘴角扬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你想走?”
“王爷想留?”她迎上他的目光。
“如果我不放人呢?”
“随便。”
起身欲走,容遇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寒声问:“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王爷不是说喜欢我让你很累么?已经对我心生厌倦,另得新欢,却又不愿放我走。我不过是一弱女子,在这里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王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冷淡疏远的话一出口,心下莫名的疼痛,才明白自己有多在意那天他说的那句话。
“因着一个死去的他,你就可以对我放弃得这般彻底,顾流芳,这天下再没有女人比你更无情无义了!”他如玉的面庞不知何时蒙上一层悲哀之色,桃花眼内风流尽褪,映入她眼中只余那黑眸内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心痛,她的心一下子切切地痛了起来。
她错了吗?这样对待他,她错了吗?
因着顾怀琛的死,她内疚得潜意识里根本不愿意自己好过一些。
可是见到容遇这样的神色,她却心痛得有些后悔了。
他脸色阴寒冷冽,起身用力推开她走了出去,流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她的眼泪很快便流了出来。
他怎么知道那天在宜兰苑见着他的手搭在孟兰卿腰上时她已经有种冲动要去把韩王府养的那两条像狼一样的巨犬拉来赶人了,要不是理智告诉自己容遇这不过是像小孩子一样在跟她玩妒忌的游戏而已,她才不会死死地忍住;他三夜不归,她表面平静无事,实际上已经翻江倒海,不断安慰自己他只是忙于公务。
而今天,他一句解释都无,便说要纳了孟兰卿!
她切切实实觉得自己的心被伤了,而且很痛,所以她才说,随便。
他那样忧伤地看着她,骂她无情无义。
对他若是无情,又何来自己如今这满心的愧疚不安?
第一百零五章 神木6
整整五天,韩王府的仆人前所未有地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的王爷本来就个性冷漠平素对人不假辞色,这几天更不知道是刮来了哪里的冬季寒风,被训被骂丢了职务伤了手脚的人一个接一个,有的想到流云居去找王妃求情,被王爷知道了,结果连人带包袱地被扔出了韩王府。
他们私下窃窃议论,看来这一回,顾六王妃是真的要失宠了。
怪不得宜兰苑那边请了工匠回来重新修缮,陵州府里最好的绣坊和成衣坊的人都上过门了,莫非是量嫁衣不成?还调配了一帮子丫鬟仆妇到那边伺候,看来这回王爷即使不是娶侧妃,也是要纳妾了。
总管林敞如今正在书房里跪着,一身冷汗簌簌地下,湿透了里衣。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哪里做错了,明明是王妃吩咐办完祭祀事宜后便要办喜事,明日祭祀,今日让人把购买喜庆物什新置一房家具的清单帐目和宾客名单准备好,拿来给王爷批示,谁料王爷一看到这些东西便勃然大怒,把账本清单扔了他一身,他诚惶诚恐地跪着,等待示下。
“林敞,你进府几年了?”
林敞听得心内一寒,“王爷,自王爷五岁起,林敞就在府中伺候王爷了。”
“那么算来也有十八年了。可是林敞,看来这十八年的总管你是白当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纳妾了?!”
“是,王爷……老奴马上去把宜兰苑的家具撤了……”他开始觉得气温很寒冷。
容遇一挑眉,“谁让你去撤了?!我说过我不要纳妾吗?”
林敞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倒霉透了,王爷怎么就变得如此喜怒无定?
他把宾客名单扔给林敞,“回去自己好好参透一下!谁让你纳的妾,你就去找谁,别来烦我!”
姑奶奶,姑老爷,行行好吧,不带这么玩人的!林敞收拾好一地的狼藉,如获大赦般出了静柳轩,回去参透去了。实在参不透,他打定主意了,就跑到南山寺跟老韩王一起参透得了。
陵州龙母庙这日人山人海,百姓都围聚此地,看着三年一度的百里氏家主祭祀龙母的庆典。
那身礼服,流芳很无语,怎么可以繁复至此,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还配以玉佩香囊绦子等累赘饰物,挂在身上徒增重量。更烦人的是头顶上的七凤冠,整一个就是拿黄金打造嵌以珠玉的吧,压得脖子都几乎抬不起来。她苦着一张脸瞄了一眼身旁危襟正立一身白色锦袍绣着云纹金线,头戴白玉冠气度高华贵不可言的容遇,他视端容寂,一脸的冷淡陌生。
这五天,连“相敬如冰”都做不到了。
连见都不见一次面,何来“相敬”?
礼官唱完经后,容遇执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龙母前玄铁香鼎前燃香,跪拜。
接着下来的仪式中,流芳终于见识到了龙母庙里的那株神木。树干粗壮大概有三人合抱之围,盘根错节色如巉岩,虬枝四逸铺天盖地,叶片圆润肥厚可是颜色苍翠,似被浓霜打过一般有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幽深。树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吊着福果的红绿两色祈福纸衣,陵州人喜欢在祈福纸衣上写上自己来年的愿望,掷到树上来祈福。
上香之后,礼官便捧着两个吊着纸衣的福果来到他们面前,容遇和流芳各自取了一个福果走到树下。容遇轻轻一抛,福果扬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一段手臂粗的褐色树干上。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骄傲的呼声,看,这就是陵州之主,他们的王。
流芳心里没底,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似的。她抬头看着其中一段枝干,用力一扔,可是那福果却失了准头,歪歪斜斜地落在一段断裂的树干上,阳光照着那段光秃秃反射出一点异样的光芒。
流芳没有看见,她只看见了福果在那断裂树干上摇摇欲坠。
周围百姓低低的嘘声让她下意识地走上前去,踮起脚伸手把福果放稳妥,最坏的打算是取下来,再掷一次。
忽然,她摸到了树干上一处平滑得有如琉璃一般拇指大小的地方,她愣了一愣,忽然那处地方仿佛有热流倾泻而出,顺着她的手指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大惊,然而那热流一下子便贯穿了她的身体,汹涌地包围着她。
陵州的百姓都惊骇了!因为他们看见一团白色的如玉般朗润的光芒笼罩着她,使得她整个人的样子如在云里雾里般看不真切,眨眼之间,那团光芒缓缓生气,而流芳的脚竟然慢慢地离开了地面。
不禁有人惊呼:“是飞升!五百年一遇的飞升!王妃娘娘要升仙了!”
一瞬间的惊讶失神之后,容遇脸色铁青,心魂欲裂,身形一动便要扑上前去,身旁的傅青山一把拉住他,厉声说:“王爷,危险!”
容遇一掌劈开傅青山的手,双眼发红地盯着那团白光,倾尽全力地跃过去闯进了白光里面。
他死死地,死死地从身后紧紧抱住流芳。
女人,你要走,你问过我,我同意了吗?
她身上的热流此刻源源不绝地涌入他的体内,容遇脑海中白光一闪,他竟然看到了这样一个世界……
那团白光本已经缓缓升起,可是不知为什么升到树梢之上光芒却黯淡下来,忽然之间光芒四散,荧光点点,白光中的两人竟然如断线风筝一般坠下,围观者无不惊呼,幸好那神木枝叶繁密,掉下来时挡了几次把两人下坠的力量卸去了一大半,傅青山见势不妙,立刻扬起地上祭拜时走的红地毯挂在逸出的枝干上,硬是接住两人的身体。
容遇仍然紧抱着流芳,两人顺着红毯滑落地面,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流芳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的妈妈拿着一沓书从地铁口走出来,拐进一个小区回到了自己的家,一开门看到鞋架上的鞋子便问:
“桑桑,你回来了吗?”
她张口想要回答,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房内响起:“回来了,今天跑外事,交了设计图就回来了。”
这个苏桑到底是谁?!她心里既庆幸又苦涩。
门开了,映入眼帘是一双流浪犬阿斑的布拖鞋,这是她最喜欢的拖鞋,如今却穿在了另一个灵魂身上……然后她看见了自己,苏桑,一头大波浪卷发,神情慵懒而妩媚,可是那双眼睛,却一点也不像原来的自己,没有慧黠,只有清风流水般的单纯明净。
苏桑抱着秦盈的手臂笑盈盈地问:“妈,今天累不累?”
不对,不对,以前她一见到秦盈回家,只会调皮地问:“秦老师,今天有没有被学生夸你年轻又美丽呀?”
流芳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看着秦盈忙着收拾家务弯着身子的姿势,看见她鬓边的白发,她鼻子发酸,眼泪差些便夺眶而出。
苏桑带着秦盈出去吃饭,有人来接她们,是一个男子。可是流芳怎么也看不见他的样子,只知道那不是她的父亲苏韩。苏韩早已在吃饭的地方等候……
泪水模糊了双眼,然而流芳还是看到她父母脸上的笑容和喜悦,饭后,男子送他们回家,临走时还偷偷在苏桑唇上啄下一吻,苏桑笑得很甜,温顺得如同驯良的小猫。
然后她下了车,一不小心手中的袋子掉到了地上,印着紫色勿忘我的婚柬散落了一地,他连忙下车与她一张张拾起,交到她手上时顺便还不忘记缠绵地吻过她的唇……
那个苏桑,要结婚了么?
他,好像很爱她……这样的话,她的父母,也可以放心了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惟一能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的,只有挂在家里墙上的旧时的照片,那时候她十岁了吧,站在海里各搂着自己父母的一条手臂,头发被海风吹得纷乱,但是笑容却比阳光更要灿烂……
忽然,她的身子被谁用力地摇晃了一下,意识中朦朦胧胧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带着莫名焦虑和担心的声音不断地在叫着她的名字。
“顾六,阿醺,你给我醒过来!”
第一百零六章 神木7
旁边有人不住地劝住他说:“王爷,王爷,不要太伤心了,王妃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傅青山!为什么我醒了她反而尚在昏迷?!”容遇一把揪住傅青山的衣襟,脸上尽是狂怒,然后推开他,一手拂落身旁的青花梅瓶,“滚!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片刻后,流云居只余一片寂静。
“阿醺,”他抱她入怀,握着她的手,声音中竟带着歇斯底里后的寂寞无助,“睁开你的眼睛看我一眼,你看着我。。。。。。你欠了我那么多,你什么都还没有还,你怎么敢走?!”
“没有侧妃,也没有媵妾,那不过是为了气气你而开的一个玩笑,阿醺,你怎么这么小器?你为什么不骂我?你可以摔东西,可以发脾气,可以对我动手,但你怎么能看都不看我一眼?”
“顾怀琛死了你那般的伤心难过,但是为什么你不想想爱屋及乌的道理?这么多年以来我做过哪桩让你伤心欲绝的事没有?不是不能,而是不忍,你对着谁都那么聪明,为什么却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抱她抱得很紧,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胸腔里的心跳透过轻薄的衣料震动着她的心房。流芳快要透不过气来了,猛然咳嗽了两声。
该死的,下回要告诉他唤醒睡美人的最好方法是吻她,而不是挤压她的肺。
容遇一脸失而复得的狂喜,看着她缓缓地睁开眼睛,他这一瞬间竟有了感念上苍的想法,眼中微微湿润,握紧她的手,沙哑这声音说道:
“阿醺,阿醺,你还好吧?”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带她祭祀龙母庙。
她睁开眼睛,眼内却是一派茫然和惊愕,焦距慢慢集中在容遇的脸上,脸上柔弱无依的神情,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把容遇的狂喜冻结在脸上。
她慌乱地捉住他的手,气息微弱地惊声问:“遇哥哥,这是哪里?我……怎么又见到你了,这是在做梦吗?”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语调,这样的称呼,容遇以为这一生不会再听到了。
他仿似寒冬腊月里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连心都雪凉雪凉的。
下意识地,他猛然挣开她握住的手,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是谁?!”
“遇哥哥,我是芳儿,流芳,你的阿醺啊……”看着他陌生的表情,她委屈了,双眼发红泪光盈盈。
“不,不对!你不是她!”他脸色铁青抓起她的肩膀,瞪着她,“你到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遇哥哥,痛——”真的是痛,骨头都要被他摇散了。“是我,阿醺,我曾去过另一个世界,可是不知怎的,一觉睡醒又回到你面前了……”
容遇如遭雷击,全身僵硬,手颓然一松,后退两步。
另一个世界,在那团白光之中,他真真切切地见到过……
那么,那个女人,她真的回去了吗?顾府的六小姐阿醺,又回来了吗?
“遇哥哥,”她怯生生地望着他,“这里到底是哪里?爹爹和二娘他们呢?”
容遇不相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又变成了溺水前的阿醺?
“表妹,”幽深的黑眸盯着她,他不带一丝感情地问:“你记不记得,我十七岁的生辰,你做了一件什么事让我对你痛恨至极?”
“表哥,对不起,”她眼内水气氤氲,愧疚而委屈地说:“阿醺错了,阿醺不该乘你病了喝药睡着了的时候……偷偷地……亲你。”
这件事,除了当事人,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容青也不知道。
容遇面如死灰,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全陵州所有的高僧名道还有街头术士全被召集到王府来,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吱吱喳喳地在议论王府的风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开什么水陆道场交流大会。
流云居内,萱儿捧过一碗黑魆魆的东西递到流芳面前,流芳皱眉问:“这是什么?”
“伏羲汤。”容遇走进来,神色冷漠,拿过碗放在她嘴边,“喝了它。”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流芳不敢看他,低着头乖乖的把这碗东西喝尽嘴里,怎么有一种烧糊的焦味?她还没反应过来,容遇便毫不客气地问她:
“有什么感觉没有?”
“有、能有什么感觉?”她嗫嚅着,娇弱而委屈地咬着唇,“遇哥哥,我没病……”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碗被震怒地摔到地上碎裂成片,“来人,把愚山道人的手给我剁了!”说罢,拂袖而去。
他究竟给她喝了什么?!流芳抚着胃部,那里汹涌着一股反胃的感觉。
她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了?
(某笑嘿嘿干笑一声:闺女,你何止是过火啊?你是把人家的心放到冰水里面去泡然后又放到开水里面去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