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筒而蕴藉,既有中国传统画的优闲贞专,又具现代女子的五官面貌,自成一家之法。
老师展画后就频频赞赏,秘书说夫人讲有什么毛病,一定请予指正,倒是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自是蒋夫人创格,构图亦称精妙,实在没有他人可以置笔之处。耐不住秘书再三敦促,黄老师只得用另外一张小纸条写了评语,秘书临行还表示待老师忙得告一段落:夫人想请老师全家去玩,届时派专车来接。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我顺手把放在一角的写生册拿过来翻阅,里面居然包括了从早期的华山五峰、54年的碧潭,到68年的旧金山海岸速写,此外更有玫瑰、牡丹、荷花的勾勒,对于花瓣、花叶的结构,都记录得甚是详细,可知老人对于体物、观物的用力之深。
尤其妙的,是在这许多写生之中,一家几幅堪称工笔的翎毛作品,颜色华丽的胡锦鸟、黑黄相同,极稀有的织布鸟,全都敷了彩色。织布鸟旁更特别注明为何人所赠,以及“某年某月归天”之语,所以图阅这本写生册,倒有些读数十年日记的感觉。只是不晓得黄老师的写生本子那么多,为什么在同一本上,却容纳了前后这几十年的东西呢?
“不要浪费,发现有空的页子,就把它用掉!”老人一语点破。确实是,如师母所言,老师不要说省纸了,连水都舍不得浪费。这使我想起前两日的一件事。那天下下午老师作画,我在旁边忙着摄影发问,只觉得师母在画室另一头裁东西,约过了半个钟头,居然用橡皮筋圈了一叠纸,放在老师的桌旁,说是可供打草稿。才知道原来那是由日历上切下来的,印有广告宣传字样的365张小纸条,只是我在想,背面印着字,给老师这样的大师用,不是太委屈了吗?
但是在另一方面,老人又非常慷慨,譬如他在44年获得教育部第一届中华文艺奖时,将两万块奖金全部捐给师大艺术系做为奖学金、48年更举行师生画展,将所得15万元,悉数捐赈中南部水灾,这一年来更将包括鞭蓉玉观音传家宝及旷世收藏捐赠故宫,且有以一百张作品义卖的壮举,连他的书籍都正在整理归类,陆续捐给师大美术系的图书馆,所以老师及师母的俭省,更显出了他们的伟大,看着老人翻捡出发黄的空臼页创作,并用那薄得透明的日历纸打稿,怎不令人感动呢?
老师待人也是极厚的,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带我吃馆子,而且把台北的餐厅点名排列,尽量不重复,使我才回国不到一个月,已经胖了4公斤。
“今天中午一块吃饭哪!龙都酒楼怎么样?”老人一面染云,一面拾头看了看钟。
“噢!老师,对不起,今天早上我进门时已经跟师母报告过了,中午要去冲片子,所以请假,不去吃了!谢谢您!”
岂知老人突然把笔一扔:“你不去吃是吧?我不画了!”
当然我还是乖乖地去了。此外还约了何浩天先生。
何浩天先生的工作态度,黄老师是佩服的,也就因此,这去每次由何馆长邀请:到世界各地参观讲学,再忙,黄老师都会前往。记得4年前,历史博物馆邀我去佛罗里达州参加西棕榈滩博物馆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展揭幕,看到坐了二十多个钟头才下飞机的黄老师,居然以站马步的姿势画成一巨幅山水。若非有何馆长,谁能请得动,又若非是黄老师,谁能以86岁高龄,而精神奕奕,振笔如飞呢!
那一年在纽约:我已经见到了老师一个人吃一人半份牛排的惊人胃口,近两年他虽然心脏稍有不适而食量略减,倒也还及得上常人。问题是他虽吃得少些,东西可不少叫,不断地往别人盘子里夹菜,而且绝对不能剩。所幸白云堂的学长王南雄早授我一计:自己的盘子里总要留一点菜,免得他以为你没吃饱而一直推给你,此外不要坐在他的右手,因为只要桌上有吃不完的东西,老师到头来一定会在盘子里转汤匙,匙把子指着谁,谁就得吃,而扰统计,右手最易中奖。
其实我也有妙招,就是不待吃完,先以有急事为由遁逃,由于早曾报备,往往都能如愿;此外若真逃不掉,碰到叉烧包一类面食,则可以先把馅吃掉,再将皮揉成个球,放人衣袋,保证老师不知道。
下午照例3点钟开始研究工作,我准时赶到,老人午睡未起,原来中午又转去新生画廊看了周澄的画展。不论多么忙,老人看画的兴致是绝对不减的,甚至边时报周刊出版的一本台历,他都翻了又翻,里面全是年轻画家的作品,他或不尽赞同那些新派的画风,但表示多看看别人,自己总是受益。座后更常放着集邮簿,敢情他老人家还集邮呢,据说邮局这几十年来出的邮票,一张也不少。对艺术的热诚,新鲜事物的好奇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应该是这位90高龄老人,却心身都年轻的主要原因。
此外由徐悲鸿先生民国27年给黄老师画像的题诗“天下谁人不识君,黄君到处留清名,人川肾使耗子化,亲爱精诚来往频。”更可以知道黄老师处人之厚,也因此,虽然他享天下之大名,70岁时为艺坛推为“一代宗师”,却不致遭人忌。那谦牧的胸怀实在是他心中另一片广大深阔的山水。
才等了一会儿,就见老人从楼上下来,一面怨我们为什么没有叫他,说是根本不曾睡着。或许正如安霞所说,老师习惯表面看,是随意挥洒,实际为了将自己毕生画学传授出来,即使在睡梦间,也是心心念念的。
果然纸才铺展,笔已落下,是以山马笔抖动表现的飞瀑浪花,白云堂超迈前修的自创新法。
“古人大概因为不容易看到像尼加拉那样的长流巨瀑,中国唯一的黄果树瀑布又远离中原,所以总以细线来勾绘水纹。我也是在欣赏美国的尼加拉、南非的维多利亚,和南美的衣瓜索大瀑布之后,才有了深切的感悟,发觉仅以流滑的线条表现层层堕落的水花是不够的。”
说着,那如万马奔腾的巨瀑,已经在腕下呈现。他是以山马笔半侧锋表现的,一方面不断拌动笔锋,表现出水势奔泻的动态,一方面趁着先前的笔触未干,以浓黑强调出较阴暗处,所以乍看以游龙般的笔意快速扫出,实际加上了收拾的小工夫。许多人摹仿白云堂飞瀑,不是流于松散元物,就是刻板凝滞,当是由于不知以这两种粗细笔法相济的结果。
“大胆地下笔,小心地收拾!”老人正好又用上了他在师大美术系教课堂说的那两句话,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口头禅。突然听到画室外阿健大叫,众鸟齐呼,悉悉卒卒地由门外冲进一团黑影,直窜向老师,差点使站在高处抬着摄影机的我摔下来。定睛看,对知道是养在楼顶的狼犬,此狗平日司顶层的巡逻之职,保护老师富可敌国的收藏,其少下到平地来,所以我称它为“天狗”。
或许因为难得趁着阿健打扫而偷溜下来,天狗向老师撒娇一番,便转奔向园中,师母和阿健都紧追了出去,适巧有人按铃,少不得在门外等了稍许时间,待阿健把天狗拖上楼,才进门。
“是某画廊的负责人和一位收藏家。”师母先进来说,跟着便见客人走人,画廊的先生想必是熟客,直趋桌前问安,说是有位收藏家看中了一幅外面拍卖的作品,因恐非老师真迹,不敢买,备了照片,想请老师审阅。
提到看画,老师兴趣自然大,不论是别人的作品或自己的旧画,总有见到新朋旧识的快意,若逢画如知己,老师更不借斥巨资,或以自己的新作交换。许多画廊收了古画不易脱手,更乐得换上白云堂的作品,反倒易于售出,怪不得有人说老师的画是有价证券。
来客匆匆取出几张大照片,有全景,也有特写,画的正是飞瀑雷鸣,递到眼前,老人已经笑说:“假的。”
就在此时,画室一角,那画廊负责人在师母的协助下,将另外一幅4尺的原作,用师母发明的滑轮升降架悬起来,但见笔意老辣、设色浑厚,正是近年的淋漓之作。看得老师频频点头,似甚自许,收藏家见状,也就要求与老师站在画前摄影,原来那是先为画廊收购的作品,收藏家在买画时为了确定为真迹,所以要求拿来请作者鉴定。至于另外带来的照片中作品,一看便是赝品,自然这位聪明的收藏家是不会要了。
我想,对于眼力不甚佳的收藏家,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应该既保险,又因为有画家同摄的照片为证,而增加了自己作品的身价。只是若人人如此,老师岂不要忙坏了。
二人离开后,我突然想起前一天傍晚有人拿了几张古画请老师鉴定,都是了不得的名家之作:“昨天那几张画,真不真哪?我因为在客厅拍摄幻片,没看到!”
“有真有假,沈作是真的,唐作可是赝品。”老师把笔停下来,叹了口气:“这些人大有钱,也太不小心,几百万一张,买个假东西回来!”
“您点穿了吗?”
老人未答,继续画那瀑布的远景。门外的大鹦鹉则唱起整首的“梅花”,画室长几上的石燕、胡锦,和檐下的画眉也应和了起来。
“这只胡锦鸟是自己飞来的!”师母说:“外面一只最会唱的画眉,则是失而复得。有一年那鸟飞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老师伤心得很:突然鸟又回来了,只是在外面盘桓,任我们怎么引诱,都没有用,还是老师托着笼子一招,居然就进去了,你说高兴不高兴。”
老人也乐了,一边画远山,一画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当年带着鸟、携著名兰闯关被扣,怎么送去检疫化验、物归原主的故事,谈到了为了把自己寻得的珍贵兰花携回国内,所费的苦心巧计,怪不得有一天中午我们站在门口等车时,他用手一片,片抚弄着廊下的兰叶,对我说:“花草是通灵的,他们跟人一样,你要去摸它,去爱它,才长得好!”
相信他表现的云情水意是如此,他由“观物以情”、“移情人物”,到“物我相融”,由对大自然景象的观察、了解,到深深的爱恋,再以自己腕下的笔墨语言描述出来,正像此刻所画的远山烟霭,表现出一种自然与心灵共有的动感。音响有共鸣,绘画与心灵的律动之间何尝没有共鸣呢!
“画云要多观察,停云、流云、雨云各有特色,譬如画停云,每每施于山洼溪谷之间,水份不宜太湿、云头可略微整齐,以表现静止不动的样子;画流云,则要先以湿笔勾出动态,再加淡墨分出光暗,云头不宜太清楚,以表现风吹云涌的感觉;至于雨云,则要云气与烟雾相融、山色深沉、山脚空朦,表现那种烟雨凄迷的水灵墨韵。”
正因此,白云堂画法中的云,不论是细勾、渲染或泼墨,都那么地生动。而“白云堂”画室的名称,更表现了黄老师怀念慈母的白云思亲之意。
年仅3岁时,父亲就过世,黄老师有一段并不顺意的童年。虽然从小爱画,却并不为全部亲人赞同,有一次描绘时被最反对的舅舅见到,不高兴地对他说:“怎么不去学做生意呢?画画如何能当饭吃?”每次谈到这段往事,老师都要笑着说:“所幸我还是不改其志,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话,只怕后来只能成为一个差劲的小商人!由这件事,我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做事,绝不能违背自己的兴趣,更要坚持到底。”
老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如同他笔下“纯棉裹铁”的线条,有着柔韧的外貌与刚劲的内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经西斜,师母递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药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药服下,一手仍不稍缓,飞快地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黄安霞的话,停下摄影机问老师: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挥,头都没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说着,笔下更快了起来。
实在扛了一整天摄影机,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只觉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飞瀑告了一个段落,阿健正端进咖啡和点心。
看看还有些时间,老师也毫无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厅,换了张上个星期已经完成皴染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画最后一个阶段,应是设色了。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
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