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厨娘带孩子的寡妇,据说曾经在泰州酒楼做过大厨,不知是真是假,李静只是觉得,以极低的月钱受雇来给那些下人做饭,有些可惜了。
不过,母子两人都住在家里。听钱裕说,这样她便可以把自家的房子租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买房子都那么便宜了,租房的钱,这些事李静只是知道了一下,没有细想。
两个丫鬟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才十三岁就出来做工。据说她们上面的比她们年长三岁的姐姐已经嫁人,她们要不是找到了这份工作,年内家里也会为了给他们的三哥、四弟娶媳妇而把她们半卖半嫁的送出家门。
两个小厮一个十二,一个十四,都是没了父母寄养在亲戚家里的。
那个花匠,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据说本来就是这家的花匠,因为不想跟着主人家离乡背井,就留在了西溪镇上,每日靠卖在街口卖茶水为生。
那个应门的小厮,身份就更简单了,是那个花匠捡来养的孩子。
□岁的样子,或者实际年龄更大一点,花匠的意思,给他口饭吃就好,甚至不用月钱。
花匠和厨娘,一个老人,一个妇人,其他五个人,全部都是不折不扣的童工。
李静本来以为范仲淹会有异议,反正她看到钱裕领进门的那些人,是持保留意见的。
可是,范仲淹只是确认了他们身家清白之后,就没有再说别的。
这天晚上,就寝之时,李静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中的疑问:“这个镇子很穷吗?”
“此地的百姓,十有九户,以制海盐为生。这些年海患严重,每到汛期,多数民房都会被海水冲垮。来不及逃难的,举家都会被海浪卷走。即使侥幸逃过了海水之患,重建房屋,又是一笔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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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在内地有亲戚的,都举家搬到内地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范仲淹说着,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早在来泰州的路上,他就像滕宗谅询问过了西溪的状况。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看到的,比滕宗谅心中囫囵提及的,要遭出不止十倍。
明明是太平盛世,盐业又是暴利,这个镇子的百姓,却十之□现出饿殍一般的绝望之相。
而那位突然辞官的前任,据官署里的老门房说,那位大人是实在不忍再看西溪每年的灾荒之惨相,心中积郁,又苦无对策,才引咎请辞的。
那位大人临走时两袖空空,据说,他这些年的俸禄,都用来救济那些失去家人又没有工作能力的老弱病人了。
即使这样,他临行之前还对着京城的方向叩首,言自己有负皇恩,有负百姓。
范仲淹到任西溪的这一个月零十三天,一直在看前任留下来的账册记录,一本明帐,记录的是这些年盐仓递涨的库存;一本私帐,记录的却是这些年每年因为海潮而消失的户数,以及他一直暗自接济的几户孤弱老人。
在那位大人离开的这三个月,有一成的人就那样辞世了,饿死或者病死,没人知道。邻居发现之后,甚至连副最差的棺材都没买,裹了破草席埋在城西的乱葬岗上,更有甚者,直接扔到了海里。
不是邻居冷漠,着实是,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走的,是不是就是自己。活着的人拼命的工作,却过着拮据的生活,就是想着,即使自己不行,也要攒够钱让下一代搬离这个随时都会命丧的地方。
每日多了解西溪的境况一分,范仲淹的心,就纠结三分。
海患确系天灾,可是,沿海的百姓,何其无辜。
安土重迁,是几千年来的风俗。可是,当地的百姓,却日日只想着逃离自己家的家乡。
范仲淹当日在刘皇后面前理直气壮的说过,他为官是为造福百姓,不管是在帝京任职,还是在海隅做官,只要能为百姓办事,为皇上分忧,他就俯仰无愧,绝无怨尤。
那不排除他为了抵制诱惑自激之嫌,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盐监是个肥差,范仲淹却没想过贪墨,甚至还想,这是不是刘皇后在设局引诱他堕落。
只是到了西溪,范仲淹才明白,调任到这海隅小镇,可能确实是刘皇后心怀不满对他设的局,但绝不是引诱,而是考验。
考验他为人的良知,以及为官的能力。
他自然不会像前任方大人一般,把自己所有俸禄全捐出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他也不忍心就这样看着沿海上万户的百姓身陷水深火热之中而无动于衷。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对范仲淹而已,不仅仅是理想,而是他为官的根本。
可是,与天对抗,范仲淹一时还真的手足无措。
在范仲淹愁眉不展之际,李静突然敲了一下自己的头,坐直身子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在这里,好像是做过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是什么来着?啊呀,你让我想想,娜娜的家乡,不对,不是娜娜的家乡,是她小时候呆过一年的地方,她外婆家,哦,对,范公镇。娜娜小时候有一年她父亲公司外调,她不想随着父母出国,就在姥姥家住了一年。那个地方就叫范公镇,娜娜家是南京的,她姥姥家,对了,她姥姥家的古称就是西溪。
娜娜提过范公镇的命名来源,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在这里,修了一条捍海堰。对,那条海堰被后人命名为了范公堤。
虽然在我前生那个时代由于陆地推移,范公堤早就失了功用。可是,你确实修了一条捍海堰。”
自从与范仲淹成亲之后,李静就刻意避免想起自己的前生,尤其是那个爱慕范仲淹成痴的李娜。
虽然她总是对自己说,我爱的是朱希文,他只是碰巧把名字改成了范仲淹而已。
可是,李静总是对那个绝不可能再见面的李娜,抱着一种类似心虚的感觉。
本来,在范仲淹为了她拒绝了刘皇后的赐婚,被贬到这边陲小镇之际,李静几乎已经认为,范仲淹不过是与那位改革失败的名相同名罢了。
可是,在范仲淹提及海患之时,突然的,李静的记忆不受她自己控制的翻搅起来。
那段语无伦次的话语,仿佛是超出她的理智自己蹦出来似的,即使话说出来了,李静也没有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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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她一直避免介入历史,一直回避着范仲淹的工作,即使说了范仲淹工作上有需要尽管吩咐,她也不过是想着他作为盐监在核对账目时,她用自己的心算帮他核查一遍而已。
看范仲淹正在那里没有反应,李静想她可能是被她的语无伦次吓着了,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刚才胡乱说的,可能是我记忆错乱,你也知道,除了‘庆历新政’之外,我对你的生平,几乎一无所知。”
范仲淹仿佛没有听到李静的辩解一般,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道:“你刚刚说了什么?是说捍海堰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记得唐朝时李大人是在这一代修过一条海堰的,既然先人修过,那就说明这个想法可行。
明日,我就去沿海查看一番,如果真的有旧的海堰遗址的话……不,肯定会有的。
静,谢谢你提醒我。
我要去书房,你先睡吧。”
第一次,范仲淹在李静面前露出了激动的情绪。
以往,不管做什么都是从容不迫,面对贬谪都没有眨一下眼皮的范仲淹,却是激动的连衣襟都系不好的指尖颤抖着。
被教育了
“那个……我想千里之堤,绝非一日之功。你今天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明日……明日再开始不行吗?”李静有些反应不能的拉住了范仲淹的手腕。
“刚才还累得焦头烂额呢,可是,听你提及了捍海堰,就莫名觉得心间鼓噪的静不下来,现在即使是躺在床上,我也完全没有睡意。你放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谱,不会累坏的。”范仲淹的语气虽然温柔,可是,拿开李静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李静看着范仲淹眼中闪烁的火焰,又看了眼自己被拿开的手,坐起身子笑开来道:“算了,我现在说什么你肯定都不会听了。难得你这么执着想做一件事,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吧。”李静说着,随手拿了床头挂着的外衫穿上。
李静这样动作,范仲淹反倒犹豫着道:“你身体不好,这些天搬家又忙里忙外,怎么能随着我熬夜呢?”
“不管是搬家,还是招人,多是钱大哥、朱婷他们在忙,我也就每天做做饭,看着秦海习武而已,闲得胳膊腿都快生锈了。
尽管有些对不起你,可能也辜负了朱婷每日熬药的一番辛苦,我对自己做母亲这件事,已经不抱太大的幻想了。
当日我在滕子京家里说的话是认真的,别的我或许不敢说,几何和地理,即使过了经年,我依然能够拍着胸脯保证说那是自己擅长的。
虽然对海堰没有什么印象,可是,都江堰和长江三峡,我还是有印象的。
哦,对了,长江三峡上的水坝,在千年之后,还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坝呢。比捍海堰复杂了不止数倍。
虽然我都是从书上得来的知识,不过,可能多少也是派得上用场的。
所以,不用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就是。如果我做不到,我也会负责找到能做到的人的。”
范仲淹定睛看了李静半晌,终究伸出手道:“那就有劳娘子跟为夫一起辛苦了。”
李静半低下头,绯红着脸抿嘴轻笑道:“蒙相公不弃。”
范仲淹本是怕拒绝了李静让她敏感的自尊心受伤,所以,用半开玩笑的亲昵语气应下了她。
只是,李静难得羞涩而大胆的回应,让范仲淹的心脏,不合时宜的鼓噪起来。
好在,两人都是理智胜过欲\望的人,交换了一个缠绵深长的吻之后,互相为对方整了整衣衫,一起去了书房。
从这天起,每天白天,范仲淹去衙署工作,李静要么关在书房看书,要么出去搜集关于修筑海堰的资料,走遍了西溪镇的官坊、私坊之后,李静只搜集到了少得可怜的信息。这个时候,她无比怀念前生的互联网世界。
晚上的时候,范仲淹和李静一起,看她搜集来的那些多半没什么用的资料。
这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两人确定了唐朝时李承修得捍海堰原址大致北起楚州,南至海陵。
六月十三,结束了长达一个半月的梅雨季节之后,天气难得放晴。虽然随着太阳的升起,空气仍让人感到湿热。
不过,这一天,趁着范仲淹沐休,李静和他,还是决定去实地看看海陵的捍海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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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的时候,李静叫上了秦广,刘禅闲得无聊,吵着也要同行。
李静看范仲淹虽然面有不愉,但没有执意反对,就带了刘禅同行。不过跟他说好了,他们此行,不是去郊游踏青,而是去查看前代的捍海堰遗址。
几经问询,一行人在当地居民的指导下走到了当地人俗称“皇岸”的海堰边。
触目的几百米内,竟有三个缺口,与其说是海堤,不如说是断壁残垣更合适些。当地的老人告诉他们,每年的七八月间,大潮来时,都会增加新的缺口,海水从缺口倒灌,卤水充斥,大片靠海的田地、庐舍和盐灶都会被淹没。
而海潮退了之后,由于剩下的海堤的阻隔,一些低洼地区,海水淤积,形成盐碱之泽,田地彻底的被毁。
当地人私下里都称这道海堤为“荒岸”,让当地荒芜的堤岸。
来的时候脸色本就不愉的范仲淹,在回程时,眉心都成了褶皱,只是一双眼睛,更加的坚定深邃。
回到家里,范仲淹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即使是李静,都被他挡在了房门之外。
李静做好晚饭,招呼全家人吃过之后,拎着食盒,敲响了书房的房门。
范仲淹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开门,李静把食物摆在窗边的方桌上道:“你想好要做什么了?”
范仲淹封好信封,走到窗边道:“今日实地看过了捍海堰残址之后,我更加确定要修复它。只是,修复捍海堰,不是我一个小小的盐仓官能做主的,我打算明日进一趟泰州城,面见知州张大人,请求他下令修复海堰。”
李静随手自然的为范仲淹倒了杯酒道:“这种大事,不是要上书皇上的吗?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去跟皇后低头也没关系的。”
比起那个老人描述的海陵百姓的水深火热来,李静觉得,如果能借助皇家的力量修好捍海堰的话,她的爱情洁癖,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了。
“就算是需要上表皇上,我一个小小的监仓官,也是没有权力越级上达天听的。而且,皇后娘娘如何护短,也不是那种拿一州百姓与我一个小小的无品官吏相胁的冥顽妇人。这种事,你不要胡思乱想。”范仲淹说着,握住了李静的手轻轻按了两下。
“那个,不都是说朝中有人好办事吗?你不用顾及我,就算不能跟你相守,我只要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好。比起那些年年生活在水深火热,朝不虑夕的百姓来,我……我一个人的幸福,真的太渺小了。”以前的话,李静根本不会生出这种想法。
她以为,没有战乱的话,就是太平盛世。范仲淹只要勤政廉谨,就能成为一个流传后世的好官吏。
可是,在听那位老人说了,范仲淹前任的那位大人,即使再卸任离开时,还站在残旧的海堤上望着大海垂泪。
那位大人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俸禄都给了那些孤寡的百姓,不可能不会寻找改变百姓处境的根本方法,可是,却只能饮恨辞职。
可见,并不是他不想,也不见得是他不能,而是他没有权力拯救沿海的百姓呀。
虽然裙带关系为李静所不齿,可是,比起那些生民的性命和最起码的安心稳定来,她觉得,即使手段不太光明,只要做到了实事就好。
“我跟你说过,皇后娘娘不是那种愚昧的妇人,同时,天朝地大物博,除了西溪一隅,北地有辽人兵祸,西北有党项族李德明欲分国土,西南有吐蕃、大理之患,各地每年灾荒、虫疫不断。区区海隅的万户百姓,在整个朝廷看来,是微不足道的。
而且,我读书为官,是为了凭借自己的能力为百姓办事,不是想用权力压迫他人。
我相信,只要我陈明了因由利弊,张大人会愿意把修筑海堰的事交给我处理的。
即使张大人不察,我也会想其他的办法修筑海堰。
你为西溪、海陵的百姓担心我能理解,可是,天下的百姓,不管是忍受海患,还是忍受兵患,或者灾疫,都是一样在受苦。
你只看到了西溪百姓的疾苦,却没有想到他地百姓一样需要皇恩。而并不是每一个地方官吏都有机会直接上达天听的。难道不能上达天听,就要无所作为吗?朝廷花那么多银子养着我们这些不是生产的官吏,难道就是让我们一有困难,就要向皇上求助吗?
而且,不管是什么理由,我守不住自己的家,你觉得百姓会相信我能守护他们的家吗?
你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种气馁认输的话,我希望不会再一次从你口中说出。”
范仲淹虽然没有动怒的迹象,可是,李静知道,她是真的触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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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李静确定了,眼前的人是范仲淹,是那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推动“庆历新政”的改革宰相,是写出“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雄性壮志、千古绝唱的范大人。
他的人生,没有捷径,也不屑捷径。
但是,即使不走捷径,他依然会用他的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