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你的表情这么凝重,可是会让我心惊肉跳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认为,我站在这个房间里就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状况吗?如果我们在这里重逢并非出自善意的安排,你会有什么联想?”
“不是善意的安排?难道,难道……难道是恶意的作弄?”
她思索着,望着他沉重而黯淡的表情,寻找着一个令她不安的答案。
“是的!可倪!这是一个恶作剧,一个适用于惩罚我,却不适用于牵累你的恶作剧。”
伟风放开了她的手,愧疚地嘶吼着,愧疚地偏转了他扭曲的脸。
她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似地痛起来,小心翼翼问他:
“你说这是恶作剧?场景就在模特儿银夜的家里?老公,为什么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是在海边采水样,而是在这里任人摆布?”
“你说得好极了,可倪,我的确是任人摆布而一筹莫展,因为,我必须找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施舍一个深呼吸给自己,才能困难地把话挤出喉咙。
“女人?一个女人?”
她喃喃重复着,痴痴又加一句:
“不是我,不是你的可倪,是另外一个女人?”
“是,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苦楚地望着她,坚定地回答。
“是不是,那个和工人坐在一桌,大碗喝酒的女人?”
她勉强自己保持温婉的笑容,温婉的心,温婉地掏出心中的记忆,心中的痛。
他无助地、苦涩地望着她,向她默认。
她仍保持着笑容,温婉地告诉他:
“我从来都不希望再在你面前提起她,告诉你她成了我的梦魇。成了我挂念你时悬在心头上的魔鬼,但是,毕竟我躲不了,我有预感会有事情发生……”
“可倪,我对不起你,我做不到克制自己……”
他抢着谴责自己,向她认罪,她却是自顾继续说着:
“她很美,我知道你一定逃不过,我一直记得你盯着她看的表情,你的灵魂已经在她身上迷失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不想和你谈判,也不想用任何所谓的方式约束你,我想,我让你去做所有的决定吧,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必须被说服,也没有人必须被宰制,即使是爱情也一样,这句话已经成了我每天修炼自己的陈腔滥调,在我思念你,痛苦地想起你的时候,我用它来宽解自己焦灼如灰一样的心灵……”
可倪的泪珠成串掉了下来,抽噎着沉思好一阵子,才又挣扎着忍泪问他:
“你是来找她的?那又为什么困在银夜的房间里?她是谁?她并不是银夜,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咬紧牙根向她招认,又说: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困在银夜的房间里。”
“你爱她吗?那个女人?”
她问。
“我爱你。但是,我牵挂她。也许我已带给她麻烦。”
“你要到此为止?还是要追根究柢?”
她楚楚可怜地问他,他痛彻心扉地回答:
“我不喜欢被愚弄,更不愿意负疚退缩。让我完成这件事,然后再请求你的原谅。可倪,我不是一个忠贞的男人,如果你唾弃我,我会低头接受的!”
“不,伟风,我不可能唾弃你,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她哭着投入他的怀抱,他淌着酸涩的眼泪,和着她的。
就在那一刻,银夜席卷着恐怖的狂笑声,幽魂一般飘进了房里。她惨白着脸,阴声怪气地结束了狂笑,对着可倪大声说:
“你说得对,这个男人你是不能放弃的,他说他不是一个忠实的男人,我可是第一个举双手反对,伟大的熊可倪小姐,你可知我曾经想尽办法要引诱他和我上床,他却是抵死不肯,如果这种男人还算不上忠实,那么忠实这两个字就该从字典上消失了,哈哈哈!”
可倪忿然问罪道:
“银夜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伟风?他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我们根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你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
银夜做出困惑的表情嘲讪道:
“咦,我一夸赞他是一个忠实的男人,你就马上把他当个宝贝?我的好话还没说完呢?他这个忠实的男人,是对他可爱的花纱小姐而言,可不一定是对你,想想看,我引诱他不成这回事,只能证明他肯为花纱守身如玉,而在花纱面前,他却不能为你扮演一个忠贞的男人,再想想看,他千辛万苦找到了这里,守在这里,等着一个他最想看到的女人,那个女人可也不是你,你真的可以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放过那个花纱?”
“银夜!我和你没有任何瓜葛,为什么你要百般刁难我?破坏我?”
伟风气得狂吼。
“谁说我和你没有瓜葛?”
银夜瞪大眼睛扑向他,忿怒地咆哮:
“她是我的,她是我一个人的,你听清楚了没有?为了你,她竟然要摆脱我,而且连西靖广也不惜一起甩掉,她欺骗我,背叛我,我不放过她!”
说完,又指着可倪吼道:
“还有你,你这个傻瓜,你不是说爱就是一种占有吗?现在你的爱人被别人占有了,你竟然不想惩罚他,还一再说什么爱情不需要被宰制,不需要被说服,当你连爱情都不能占有了,你还用什么活下去?你能吗?我不能,我爱她,我不能失去她,我已经容忍她有一个西靖广,不能再容忍她有其他男人,不能再让她愈逃愈远,她是我的。到死,她都是我的!”
“你……你!你这个疯狂又可怕的蜘蛛女!”
至此,伟风已经恍然彻悟。
“怎么样?你怕了?后悔了,告诉我,在你的心目中,花纱还是那么迷人,那么可爱,那么致命吗?还是你已经后悔沾上了她,现在就想带着你的未婚妻拔腿逃得远远的,以后你还敢到处风流不敢?嗯?哈哈哈──”
银夜用尽所有的力气狂笑着:
“我要惩罚你们!一个也不放过,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混蛋和傻瓜,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疯女人,把花纱交出来,不许你伤害她。”
伟风护住可倪,指着银夜吆喝。
“把她交出来?会的,你别急,我会让你们来一个花好月圆大团聚的,尤其是熊可倪小姐,你的好戏还在最后头呢!”
“你还想变什么把戏?你休想拆散我们!”
可倪叫道。
“咦?我是想成全你老公,他不是想再和她见一面吗?我相信你也非常非常乐意看见她的。”
银夜答道。
“够了,银夜,你是不是要闹到把台子都拆了才甘心?”
一个声音冷冷自门口传来,她的姿容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第八章
“花纱!”
伟风青灰一片的脸色霎时如同春风拂过,迸出发自内心的惊喜呼喊。
眼前的人儿,穿一套剪裁优美的浅色套装,头发绾起,肤如凝脂,面如冠玉,正是一位光华夺目,高贵端庄的白领丽人,虽然和往昔一袭花洋装的浪漫女子造型迥异,他却是可以一眼认出。
面对伟风的热情呼喊,她只是无奈而又宽谅地淡笑道:
“说好不再见面的,你又何必把大家害得这么苦?”
她看了小鸟依人的可倪一眼,温暖地向她笑着。
银夜一旁冷笑道:
“只会说风凉话,如果不是这样千辛万苦,哪能显得出一片情深义重?人家哪像你,轻描淡写就想一笔勾销,就想掩尽天下人耳目。”
“你既然要心胸宽大做好事,费心安排我们重逢,就先让我们好好叙个旧再开庭判罪也不迟,是不是?”
蓝霞以一副有备而来的、出奇平静的情绪与语气转脸询问银夜。
“哼,你认定了我奈何不了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银夜看着蓝霞出现,气焰和气势都矮了半截,代之而起的是化解不开的旧怨和妒恨升上心头,她忍住气,逞强地怨骂着。
蓝霞不理会她,只向伟风道:
“为了什么事找我?我告诉过你,我们彼此不需要探究,但是现在,似乎连所有的杂志都需要放到面上来称斤论两,一样一样地讨价还价才能解决,我不欣赏你这样滥情的方式。”
“不要责备我,我不知道状况原来是这么复杂。”
伟风解释着,下意识地瞄了银夜一眼,才又道:
“我看你天天酗酒,又是满怀心事的样子,那边的人告诉我,你抱病离开了,我没有办法置之不理,是的,也许我是太滥情了,我猜测你出了状况,而我无法置身事外,我想了解你、帮助你,只是这样而已!”
“现在你看到我了,我毫发无伤,你可以放心了吧?”
蓝霞回答。
伟风认真地打量她,认真地说:
“你瘦了,而且还带着病容,也许,你看起来完美如初,但是有谁看得见你内心的创伤?你把它掩藏得非常严密,但是我能感觉出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令蓝霞无法不为之动容,她忍住心中逐渐激荡的悲情,用一种固执的语调告诉他:
“在我的生命里,一个强过一个的浪头正接二连三的扑打过来,我明白我终必要在某一个浪头下灭顶,而你只是正好赶上了这个浪头而已,我不想对谁说抱歉,而只能告诉你,我很遗憾!”
“你终究还是吐露了内心真正的感受,我也始终相信你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伟风感动又欣慰,欢喜又悲伤地告诉她,而在这一段时间内,他始终不忘紧捏着可倪的手。他又迫切地问着蓝霞道:
“告诉我,你遭遇了什么麻烦?是不是西靖广不放过你?还是银夜她──?”
蓝霞摇头苦笑:
“我和她唯一的解套方式,就是终结其中一个人。”
她把眼光投向了银夜,平静而温柔地问她:
“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你想甩了我,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连上帝都不能终结我们之间的一切。”
银夜以迸发而出的歇斯底里呼喊回应,又伸出双臂向伟风和可倪挥舞着,开始倾倒她充天塞地的悲怨控诉:
“我们十八岁就在一起了,我们手牵着手,包着同一件旧风衣走过大半个地球,我们啃同一个黑麦面包,分着喝每一罐冰冷的矿泉水,直到我们一起名成利就,开始同享荣华富贵,可是,她开始想甩掉我,把我当旧包袱一样甩掉,没有错,你,袁伟风,你只是倒楣正好赶上了这个浪头面已,我和她总有这么一天要摊牌,要解决个水落石出的。”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的,你只是想占有她,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爱,该怎么样做才叫爱。”
伟风脱口而出纠正银夜。于是,她又一次被激怒了。她伸出了手指,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伟风身边的可倪:
“你,现在轮到你,你为什么始终不说话,你们都说爱情不是占有,那么我请你说说看,你的老公和这个女人上了床,你甚至亲眼看见他个互相吐露交心体己的绵绵情话,你有什么感觉?你还能说得出爱不是占有,你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吗?”
“我……我……”
可倪悲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银夜见状又逼近一步再说:
“我还有更精采的谜底要告诉你,你睁大眼睛看看,她是谁?”
她指着可倪,又指着蓝霞。
“你老公口中的花纱,你心目中崇拜的偶像,就是同一个人,就是她!她就是你们千疼万爱的卫蓝霞。”
“啊──!”
可倪和伟风目瞪口呆,完完全全陷入了巫师一般的银夜所营造的惊悚情境之中,恍惚不知今生何世。
“卫──蓝──霞!”
可倪催眠一般,落着泪,迷离失措地呢喃着,重复着这个令她百感交集,内心波涛澎湃汹涌的名字。
蓝霞定定站着,如同被钉上了十字架的耶稣基督,静静承受着一切的质疑与挞伐,一切的否定与折辱。
“怎么样?可敬可爱的崇拜者,你的偶像和你的老公上了床,这个震撼够刺激吧!”
银夜的脸上浮着亢奋的狞笑,大声地向可倪挑衅着。
“这──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可倪茫然地、无助地、惊讶地摇着头,挣脱着被伟风紧捏着的手。
银夜再追进道:
“怎么,傻女孩,我不是告诉过你,一个大人物也得在某一个时间和某一个地方做某一件事吗?那么,一个名设计师要和某一个陌生的男人偷情做爱,不就和一个著名的模特儿和某一个陌生的女孩会面同样具有可能性,而且是丝毫不足为奇吗?是不是?告诉我,小傻瓜,现在,你还是这么崇拜你的卫蓝霞吗?你当面告诉她,告诉她啊!”
“我──”
可倪颤抖着,哭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仍旧下意识在挣扎着想摆脱伟风的执握,但是,伟风不放开她。
“哈哈哈!卫蓝霞,你这个自恋狂,自私鬼,你现在的滋味怎么样?被崇拜和被厌恶、被仇视的滋味撞在一起,是什么一种经验啊?告诉我,你告诉我。”
银夜扑向蓝霞,摇晃着她,疯狂地呼喊。
蓝霞漠然不动,任她摇撼着,然后在突兀中出手挥出一个巴掌,打中了银夜的脸颊,冷峻地瞪着她,一字一字说道:
“你赢了,你彻彻底底惩罚了我,彻彻底底打垮了我,彻彻底底摧毁了我,现在,我正式向你宣告,卫蓝霞已经死亡,已经消失,已经粉碎无形,你已经终结了我,以我的宿命终结了我,我们解套了,从今以后,银夜和卫蓝霞不再互相依附,我已经死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银夜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炙痛,挺直了身子大声问道,一对美丽的眼睛盈满着不安的惶恐。
蓝霞不理会她,只向可倪走近一步,哀惨地向她笑道:
“我向你保证,你将不会因为再看见卫蓝霞的衣服而触景伤情,我向你告罪的方式也许不足以抵偿你所受的创伤,但是至少会带给伟风一个省思的题材,这一次的浪漫只是终结了一个名辞,如果他还有一个情欲的探险,当心别危及社会安宁或者甚至拖垮了整个世界。”
她笑得非常非常美丽,浑身泛着奇幻的亮光。
“卫蓝霞,你不必这样做,伟风只是难免一时寂寞,我不会怪他的……”
可倪挤出带泪的笑容,软弱又善良地望着眼前那张如幻似真的面孔。
“我一定得付出代价,我非常自恋。”
蓝霞笑了笑,坚决地转了身走出房间。
“你别走!蓝霞。”
银夜呼喊着,同时又转过脸来责骂可倪:
“你为什么要放过她?你为什么不帮帮我?我替你惩罚了她,你为什么不帮我留住她?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告诉她我爱她并没有一点错!”
可倪大声告诉她:
“银夜,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人必须被说服的!”
“你胡说,我为她付出了一切,为什么要落空?你会后悔的,你会和我一样后悔,熊可倪!”
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痕,无比阴惨悲愁地扫视了可倪和伟风一圈,痛泣着追逐蓝霞而去……。
尾声
随着一个金属回收反应器系统安装的执行计画,他又来到了滨海的小镇。
他工作得很认真,却又时时心神不宁。
居高临下站在河海交汇口上方的丘陵上,他的思绪起伏,如同滚滚浪涛那般澎湃无有止息。
幽思之间,隐约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袁伟风……”
是他的同伴在山脚下呼喊他,他看见同伴的身旁还有另外一个人影。
“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