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减免办法、撤佃条件,亦是白纸黑字写了个清楚明白的。
按着规矩,极大多数地方的佃票都应是由佃户出立与业主收执,作为收租凭据的。可大伯父同七堂叔这两个当事人根本就没轮得上说话。当然,就是罗稻葵也没能说上两句话,差不多都是全堂叔一人拍的板。
一壁指点罗稻葵落笔,还要一壁数落罗稻葵,“这年头,种子肥料一分不出还能得一半收益,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儿去。你小子,同你爹娘一个脾气,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说着竟还训斥上了,“菩萨一辈子都在教人心善行善,心善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又是这么个坏鸟越来越多好鸟没了活路的世道,还若一心只想守着本分规矩当好鸟,你就擎得着饿死吧!”
话说到一半,瞥到一旁的罗稻留收了笔,便取了墨迹未干的佃票弹了弹,逐字逐句的看了两遍,满意地揉了揉战战兢兢的罗稻留的脑袋瓜,又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给众人听。
待他磕巴完了,又继续训诫罗稻葵,“……好在都是自家人,你一个做小辈的,就是平日里相处有个尽让的也不妨,只当看在祖宗面上了。若是旁人……”抬起头来朝大伯父、七堂叔点了点下巴,“大哥、七哥,赶紧的啊,你们要是不按手印,这田我可要了。”
还真个儿兴兴头头的冲三伯父道:“您还别说,我还真有这样的打算。买地是得撞运气的,我又没有我五哥那样的善心,想也白想,倒是可以佃个十来亩二十来亩的地来种种。不拘是民田还是没官田。平日里请一个两个长工也就顾得过来了,一月里一人不过三四钱银子也就尽够了。到了下种、收割的时候,我把屁股后头的那些个猴崽子都叫来家干活,再叫我媳妇请了人来杀猪点豆腐打糍粑,估摸着不消半日,就能把地里头的活计通通干完了,再坐下来吃酒吃肉的,想想都漂亮。”
听着全堂叔的对策,就是罗稻葵都有些傻眼。大伯娘想破头都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也顾不得上头坐着的是全堂叔,可话到嘴边了,又被他唬了回去,彻底傻了。
七堂婶也愣住了,可她反应比大伯娘快得多,一回过神来就强扯出了个笑来,“这怕是不妥吧,咱们当初可是同葵哥儿说好了的……”
话音未落,就听全堂叔不以为意的嗤笑了一声,“说好了的?那是给了押租啦,还是说好了承租年限了?”
七堂婶黑了脸。
他们两口子早就把那四亩多地当做了自己的私产,哪亩地讨媳妇,哪亩地嫁女儿,哪亩地交束?,哪亩地给长孙,早就噼里啪啦的筹算好了。去年肯拿出一半的出息来,还是剜了心肝没法子的事儿。何曾议过承租年限,更别提还要提前承交押租了。
罗稻葵却已是签了字了,向七堂婶笑道:“现在好了,只要按了手印,往后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闹心事儿了。”
全堂叔也颌首附和,“正是这话,一年一回也还罢了,三天两头的要这般闹腾,谁受得了,反正我再是没有这样的闲功夫的。”又催促大伯父同七堂叔,“别娘们似的婆婆妈妈,赶紧按了手印。这日头可落山了,本就路不好走,别家去的时候再摔了,都一把年纪了,再不是当年赤手空拳就敢上山打老虎的时候了。”
不管是大伯父也好七堂叔也罢,这些年来但凡涉及到兄弟亲戚之间的矛盾冲突,都已习惯了由女人们出面调停。就是有什么事儿,也都习惯了在家商量好了对策说辞再出门。冷不丁的被全堂叔撵在屁股后头相迫着,还真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手指头攥了起来,不按过不去,按了又不甘心。
尤其是七堂叔,不比大伯父此时满脑子都是面子,他家自打添了那一垧水田,春花秋稻的,每年都能有十来两银子的进账。不过三两年的功夫,手里头就宽绰了许多,正流着口水发梦呢,却不想刚嚼到了点子好滋好味,好日子就到了头。可事已至此,再不是滋味又有什么用。是以来时路上还真没什么大想头,只打算跟在大伯父身后行事罢了。大伯父得了好,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得不着好,丢脸丧气的也不是他。却没想到话还未说上两句,竟就要按手印,呼哧呼哧的一个头两个大。
只再是不甘心,有全堂叔同三堂伯坐镇着,这押却是画定了。
第 125 章 佃期
既要画押,自然少不了印泥。
这东西虽算不得稀罕,却并不是必备的生活用品,也不是每家每户都会有的。
不过家里头倒是有这么一盒,只是不知道买了多少年不曾用过了,金鱼儿翻箱倒柜好容易按着罗稻葵的指示找出了一瓷盒,又因着天气寒冷,打开一看,里头一块又干又硬又裂又黑的东西。若不是这个瓷盒错不了,金鱼儿指定猜不出这竟是印泥,傻了眼。
幸好有益柔,家里头虽没有蓖麻油,却有菜籽油。金鱼儿赶紧听从益柔的建议拿小汤匙倒了菜籽油一点一点的往瓷盒里头添。
她倒还屏得住,除了先时被火急火燎的萧飒三催四催的抖了抖手,一匙子加多了外,之后就一直很稳妥。
直到益柔说停,才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只到底年代久远,又不是什么上好的印泥,再加上还从不曾这般好生的滋润养护过,一时间再是不可能恢复到往昔的油润候厚重的。即便摸起来已软和了好些,可按下的手指印却还是色泽灰暗又浅薄,而且一按下去四周还有油迹沁出,本就不十分清楚的印记就更觉模糊了。
不过好歹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手指头印,看着罗稻葵递过来示意自己拿去晾干的两张佃票,金鱼儿又是松了一口气。
等送走了一屋子的人,更是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把压在心底的那几口浊气通通吐了出来,总算舒坦了。
这半天的,竟比芒种节那半个月还要累。
罗稻葵看着神色明显松快了的金鱼儿,面上虽在笑,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也学着她的样子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总算解决了,竟比夜插秧还累。”
金鱼儿微微有些赧然,罗稻葵已是告诉她,“原本去年就是要写了佃票分说清楚的,可大伯父推脱了几次都不肯写,就这么拖了下来。我正愁怎么开口呢,没想到竟这般容易。”
罗稻葵半是调侃半是真的说的轻松,金鱼儿心里头却又堵了起来。
未出阁的时候,顾金兰就含含糊糊的同她提过一提,说是罗稻葵同叔伯不大相睦。
她是村屯里长大的,就是再不管事儿,也曾听说过兄弟叔伯之间为了分家、赡养老人、孩子干架、甚至是为了你家的鸡啄了我家的瓜菜这样的小事儿就生了嫌隙,更甚者拌嘴斗舌、大打出手的。
想着罗稻葵兄妹两个自幼失怙,背地里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自然是心疼的。
可直到今儿这一出,金鱼儿才意识到这两兄妹吃的苦遭的罪恐怕是难以想象的。况且还是血脉相连的骨肉血亲,那种苦,再没有比金鱼儿更知道的了。
尤其是七堂婶,金鱼儿在此之前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说过的话也屈指可数。可今儿见她三番五次的拿话挑唆大伯娘出头,尤其是明明看着七堂叔按了手印后一张脸煞白,却不过转眼的功夫就能缓过劲儿来,而且还能反口同罗稻葵寒暄,“到底是我们葵哥儿有见地,还别说,连我瞧着这佃票都觉着安心许多了呢!之前还要担心这担心那的,想想都叫人脸红。”
还劝大伯娘,“大嫂子,咱们不识字,又头发长见识短,哪能有他们外头跑的男人们知道世事儿。你听我的没错,按了这手印,只有好的呢!”
把大伯娘气的眼珠子外凸,话都说不出来,金鱼儿想想都后怕。
却不好表现出来,免得罗稻葵担心,没话找话的岔开话题,“前些年我也跟着爹爹夜里头下地插过秧,打着杉木皮扎成的火把,跟在爹爹后头照着秧田,再拔拔草。虽然累,却比大日头底下略舒服。”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前前后后既要割麦收菜籽,又要下秧插秧,若是养蚕的人家春蚕要上蔟,又要孵化夏蚕。农忙不等人,庄户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少说也有*个时辰是在地里头忙活,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不得不在夜里打着火把插秧。
两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历,这话头自然就搭上了。罗稻葵就告诉金鱼儿,“有一年天气反常,不到五月就是火辣辣的大日头,晒得人生疼,田里头的水滚得都在冒泡泡,根本下不去脚。白天只能在秧母田里扯秧苗扎把子同打秧,插秧非得等到日头落山之后才能成……”
金鱼儿连连点头,“我听爹爹说过,说南边冬夏都比咱们这热,那边的庄户人都种两熟稻。每到农历六月就要忙双抢,又要割稻子又要插秧。那么热的天,一天下来,手上脚上的皮恐怕都要死一层。”
罗稻葵愕然,“六月?那可真是遭罪了。”又赞顾三小,“岳父知道的真多。”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热闹,萧飒眼皮子直翻,“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浪费了一下午了,也不知道山上的积雪融化了多少了,这两人能不能走走心啊!”只到底话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就刚才的事情发表意见,“小罗这也太好说话了,依着我,直接就让他们滚蛋,惯得他们都不成人了!”对于最后的结果不掩失望。
而益柔对于罗稻葵的应对却颇有满意,虽说有些小巧,可到底是至亲骨肉,能这般迂回着解决了问题,也算可以了。
“又不是冬瓜下山,哪有说滚就滚的道理。”冲萧飒笑道,又告诉她,“罗哥儿同他全堂叔也算想的周到了,佃票只签了一年,明年还轮不轮得上他们种,还不一定呢!”
萧飒撇了撇嘴,“拉倒吧!就凭他那伯娘堂婶的算盘子,别说把到手的银子吐出来了,那真是恨不得把地揣兜里带着走的,若是不叫他们种,还不把房顶掀翻了呀!”
“算盘拨得再响也不中用,就是罗哥儿不说,他全堂叔那也肯定会放出消息去。罗家沟这么多人,想佃地种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为着生计大事儿,自然有人上门。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罗字,就算亲疏有别,却也不能做的太过明显,罗哥儿也不可能一口回绝了人家。到最后那两家还能不能继续种下去,确是未可知呢!”
第 126 章 人事
罗稻葵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早就知道大伯父同七堂叔两家既已尝过甜头,按着他们的为人秉性,肯定是不会满足于如今对半均分的收益的。所以打心眼里,他从开始就不想把田地承租给这两家人耕种。
只虽是这样想的,有些事儿却并不能够一蹴而就,只能慢慢来了。却没想到竟有转机送上门来,实在出乎意料。自然是松了一口气,自然是高兴的。
只全堂叔还罢了,把三堂伯拉下水给自己做了中人,罗稻葵心里头很是感到抱歉。
不过眼看着金鱼儿飞小心翼翼的把两张佃票收在了存放银钱文书同金银首饰的匣子里,又拿包袱皮包好后却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时候,心里头再不是滋味,也被他压下了。
同金鱼儿商量,“明儿咱们就把这些个箱柜搬到炕柜上去吧,到时候你再把这匣子放在容易拿去的地方……”
不论是罗稻葵金鱼儿,还是萧飒益柔,都是做好了两手准备的。
若老天爷保佑,只是融雪性的洪水的话,把家里头的粮食同值钱物什都妥善放置到高处保存,说不得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起码这个家是能够保住的。可若命里终有此一劫,等着他们的是山洪泥石流的话,那就只有逃了。
金鱼儿的动作就瞬间定格了,抱着匣子,默默点了点头,鼻子却堵了起来。
罗稻葵也很不是滋味,今儿这一整天的,一桩事儿连着一桩事儿,大喜大悲的。说实话,他都有些吃不消了。只还是担心金鱼儿,别洪水还没来,自己就急病了,宽慰她,“尽人事听天命,想来老天爷总不会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的。”又同她说笑道:“你放心,我命大着呢!”
金鱼儿也笑了,抿着唇重重点头,告诉自己,“我也命大着呢!”
天色已暗,计划好的那一大摊子事务职能留待明天。只两口子却也不曾闲着,把家里头的竹架灯盏、桐油、蜡烛、火镰、火绒、火折子等等的照明点火用具都找了出来。除了灯盏桐油外,其他的除了两人各自随身携带使用的点火工具,余下的都好生打了包,尤其是蜡烛火折子,捆得严严实实的,同钱匣子、书簿子都收在了一起。
只火镰、火折子还罢了,家里头的蜡烛、桐油并火绒却不多了。
虽说村口就有一家小杂铺,油盐酱醋、灯芯火烛、针线顶针都有的卖。可因着年前家家户户都把生活用品备齐了,到底是小本买卖,小杂铺里本就没备多少存货。再加上这一个月来的连绵大雪根本就没路出去进货,那些个油盐油烛的早就售罄了。
金鱼儿家里能有存货,也是因着一来陈俊罗栀子两口子担心罗稻葵腿脚不便,早在他们成亲前就已是色色备足了。二来金鱼儿自己也是个有备无患的性子,所以才能在夜夜点灯熬蜡的情况下还有存货。
只再有存货,这会子也舍不得多用了,理了理炕柜箱笼里的衣裳铺盖,就早早歇下了。
翌日一早又早早起了身,外头稍稍有些亮堂就借着天光出门四顾。
外头的气温并没有太大的高低起伏,还是一样的冷到骨头里。日头也一样的懒洋洋的没有力气,缩在云层里迟迟钻不出来。放眼望去,远远近近仍是一片白茫茫,和昨天没有任何的区别,罗稻葵就松了一口气。
可该干的活计却是半点不敢懈怠,而且刚刚略整顿完自家的事务,还要去村里帮忙。给井台除冰,替磨房清雪。一回了家,又是不间断的往家里背水,把水缸木桶汤罐通通装满。
再过两天就到清明了,落了雨,地上不免泥泞,怕是又喝不上干净水了。
却没想到今年的清明不但一滴雨没落,而且当天还一反常态的出了大日头。
就算不出门看地抬头看天,就已然能感受到气温在升高了。
只一天的功夫,就不用烧炕点火盆子了。日头晒在身上越来越暖和,正午时分,身上的棉衣棉裤更已是不大穿得住了。原本呼啸了一冬的寒风立改了风向,从南方而来,吹走了冬日的寒气,也吹化了漫山遍野的积雪冰棱。
到了隔天早上起来,屋檐下原本已是拖地的冰棱就化了个精光了,地上泥泞不堪,萧飒愁的头发都白了。
虽是清明,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可按着这儿的气候,温度也该在十度上下。大日头底下,怕是有十来度。听着外头哗啦啦的冰雪融化的声音,心都凉了。
萧飒的惶惶不安也感染了金鱼儿,天气一暖,馒头卷子的容易长毛变质,不能久放。金鱼儿就弃了这些,一心一意的在鏊子上烙锅盔、煎饼。
天气越暖和,就越烙的多。真到了那一步,即便自己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