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小!”妇人道:“拿甚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金莲在外听了:“这个奴才淫妇!等我再听一回,他还说甚么。”又听彀多时,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招的,是后婚儿来?”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妇人说:“嗔道恁久惯牢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外两只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说道:“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们都吃他撑下去了!”待要那时就声张骂起来,又恐怕西门庆性子不好,逞了淫妇的脸。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认。“罢罢!留下个记儿,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话。”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了,懊恨归房。晚景题过。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来,穿上衣裳,蓬着头走出来。见角门没插,吃了一惊,又摇门,摇了半日摇不开。走去见西门庆,西门庆隔壁叫迎春替他开了。因看见簪销着门,知是金莲的簪子,就知晚夕他听了出去。这妇人怀着鬼胎,走到前边,正开房门,只见平安从东净里出来,看见他只是笑。蕙莲道:“怪囚根子,谁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儿道:“嫂子,俺们笑笑儿也嗔?”蕙莲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么?”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饭,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来家!”妇人听了此言,便把脸红了,骂道:“贼提口拔舌见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里睡?怎的不来家?”平安道:“我刚才还看见嫂子锁着门,怎的赖得过?”蕙莲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里,只刚才出来。你这囚在那里来?”平安道:“我听见五娘教你腌螃蟹,说你会劈的好腿儿。嗔道五娘使你门首看着卖簸箕的,说你会咂得好舌头。”把妇人说的急了,拿起条门闩来,赶着平安儿绕院子骂道:“贼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对他说不说。不与你个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儿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将就着些儿罢。对谁说?我晓得你往高枝儿上去了。”那蕙莲急起来,只赶着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铺走出来,一把手将闩夺住了,说道:“嫂子为甚么打他?”蕙莲道:“你问那呲牙囚根子,口里白说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气软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着他说:“嫂子,你少生气着恼,且往屋里梳头去罢。”妇人便向腰间荷包里,取出三四分银子来,递与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烫两个合汁来我吃,把汤盛在铫子里罢。”玳安道:“不打紧,等我去。”一手接了。连忙洗了脸,替他烫了合汁来。妇人让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才梳了头,锁上门,先到后边月娘房里打了卯儿,然后来金莲房里。
金莲正临镜梳头。蕙莲小意儿,在旁拿抵镜、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莲正眼也不瞧他。蕙莲道:“娘的睡鞋裹脚,我卷平收了去?”金莲道:“由他。你放着,叫丫头进来收。”便叫秋菊:“贼奴才,往那去了?”蕙莲道:“秋菊扫地哩。春梅姐在那里梳头哩。”金莲道:“你别要管他,丢着罢,亦发等他们来收拾。歪蹄泼脚的,没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个人儿扶侍他,才可他的心。俺们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货儿。只嫂子是正名正顶轿子娶将来的,是他的正头老婆,秋胡戏。”这妇人听了,正道着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双膝跪下,说道:“娘是小的一个主儿,娘不高抬贵手,小的一时儿存站不的。当初不因娘宽恩,小的也不肯依随爹。就是后边大娘,无过只是个大纲儿。小的还是娘抬举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随娘查访,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个毛孔儿里生下一个疔疮。”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我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汉子既要了你,俺们莫不与争?不许你在汉子跟前弄鬼,轻言轻语的。你说你把俺们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间踢跳,我的姐姐,对你说,把这样心儿且吐了些儿罢!”蕙莲道:“娘再访,小的并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错听了。”金莲道:“傻嫂子,我闲的慌,听你怎的?我对你说了罢,十个老婆买不住一个男子汉的心。你爹虽故家里有这几个老婆,或是外边请人家的粉头,来家通不瞒我一些儿,一五一十就告我说。你大娘当时和他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甚么事儿来家不告诉我?你比他差些儿。”说得老婆闭口无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来了。刚到仪门夹道内,撞见西门庆,说道:“你好人儿,原来昨日人对你说的话儿,你就告诉与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顿!我和你说的话儿,只放在你心里,放烂了才好。为甚么对人说?干净你这嘴头子就是个走水的槽。有话到明日不告你说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并不知道。”那妇人瞅了一眼,往前边去了。
这妇人嘴儿乖,常在门前站立,买东买西,赶着傅伙计叫傅大郎,陈敬济叫姑夫,贲四叫老四。因和西门庆勾搭上了,越发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或一时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那傅伙计老成,便惊心儿替他门首看着,过来叫住,请他出来买。玳安故意戏他,说道:“嫂子,卖粉的早晨过去了,你早出来,拿秤称他的好来!”婆娘骂道:“贼猴儿,里边五娘、六娘使我要买搽的粉,你如何说拿秤称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妇搽了又搽?看我进里边对他说不说?”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动只拿五娘吓我!”一回又叫:“贲老四,我对你说,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那贲四误了买卖,好歹专心替他看着卖的叫住,请他出来买。妇人立在二层门里,打门厢儿拣,要了他两对髩花大翠,又是两方紫绫闪色销金汗巾儿,共该他七钱五分银子。妇人向腰里摸出半侧银子儿来,央及贲四替他凿,称七钱五分与他。那贲四正写着帐,丢下走来替他锤。只见玳安来说道:“等我与嫂子凿。”一面接过银子在手,且不凿,只顾瞧这银子。妇人道:“贼猴儿,不凿,只顾端详甚么?你半夜没听见狗咬?是偷来的银子!”玳安道:“偷到不偷。这银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银子包儿里的。前日爹在灯市里,凿与卖勾金蛮子的银子,还剩了一半,就是这银子。我记得千真万真。”妇人道:“贼囚,一个天下,人还有一样的,爹的银子怎的到得我手里?”玳安笑道:“我知道甚么帐儿!”妇人便赶着打。玳安把银子凿下七钱五分,交与卖花翠的,把剩的银子拿在手里,不与他去了。妇人道:“贼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汉!”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与我些儿买果子吃。”那妇人道:“贼猴儿,你递过来,我与你。”哄和玳安递到他手里,只掠了四五分一块与他,别的还塞在腰里,一直进去了。
自此以后,常在门首成两价拿银钱买剪截花翠汗巾之类,甚至瓜子儿四五升里进去,分与各房丫鬟并众人吃。头上治的珠子箍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纟路]绸裤儿,线捺护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个,带在身边。见一日也花消二三钱银子,都是西门庆背地与他的,此事不必细说。这妇人自从金莲识破他机关,每日只在金莲房里,把小意儿贴恋,与他顿茶顿水,做鞋脚针指,不拿强拿,不动强动。正经月娘后边,每日只打个到面儿,就到金莲这边来。每日和金莲、瓶儿两个下棋、抹牌,行成伙儿。或一时撞见西门庆来,金莲故意令他旁边斟酒,教他一处坐了顽耍,只图汉子喜欢。正是: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第二十四回 敬济元夜戏娇姿 惠祥怒詈来旺妇
诗曰:
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蛮腰细舞章台柳,素口轻歌上苑春。
香气拂衣来有意,翠花落地拾无声。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同坐,都穿着锦绣衣裳。春梅、玉箫、迎春、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扌栾]筝歌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敬济坐。果然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小玉、元宵、小鸾、绣春都在上面斟酒。那来旺儿媳妇宋蕙莲却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儿上,口里嗑瓜子儿。等的上边呼唤要酒,他便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上边要热酒,快趱酒上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里伺候,都不知往那去了!”只见画童烫酒上去。西门庆就骂道:“贼奴才,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往那去来?贼少打的奴才!”小厮走来说道:“嫂子,谁往那去来?就对着爹说,吆喝教爹骂我。”蕙莲道:“上头要酒,谁教你不伺候?关我甚事!不骂你骂谁?”画童儿道:“这地上干干净净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见又骂了。”蕙莲道:“贼囚根子!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甚么打紧,便当你不扫,丢着,另教个小厮扫。等他问我,只说得一声。”画童儿道:“耶嚛,嫂子,将就些罢了,如何和我合气!”于是取了笤帚来,替他扫瓜子皮儿,不题。
却说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敬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这金莲连忙下来,满斟杯酒,笑嘻嘻递与敬济,说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饮奴这杯酒儿。”敬济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儿斜溜妇人,说:“五娘请尊便,等儿子慢慢吃!”妇人将身子把灯影着,左手执酒,刚待的敬济将手来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捻,这敬济一面把眼瞧着众人,一面在下戏把金莲小脚儿踢了一下。妇人微笑,低声道:“怪油嘴,你丈人瞧着待怎么?”两个在暗地里调情顽耍,众人倒不曾看出来。不料宋蕙莲这婆娘,在槅子外窗眼里,被他瞧了个不耐烦。口中不言,心下自忖:“寻常在俺们跟前,到且是精细撇清,谁想暗地却和这小伙子儿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绽,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话说。”正是:
谁家院内白蔷薇,暗暗偷攀三两枝。罗袖隐藏人不见,馨香惟有蝶先知。
饮酒多时,西门庆忽被应伯爵差人请去赏灯。吩咐月娘:“你们自在耍耍,我往应二哥家吃酒去来。”玳安、平安两个跟随去了。
月娘与众姐妹吃了一回,但见银河清浅,珠斗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宇犹如白昼。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惟有玉楼、金莲、李瓶儿三个并蕙莲,在厅前看敬济放花儿。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随月娘后边去了。金莲便向二人说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对大姐姐说,往街上走走去。”蕙莲在旁说道:“娘们去,也携带我走走。”金莲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后边问声你大娘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们在这里等着你。”那蕙莲连忙往后边去了。玉楼道:“他不济事,等我亲自问他声去。”李瓶儿道:“我也往屋里穿件衣裳,只怕夜深了冷。”金莲道:“李大姐,你有披袄子,带件来我穿,省得我往屋里去。”那李瓶儿应诺去了。独剩下金莲一个,看着敬济放花儿。见无人,走向敬济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来只穿恁单薄衣裳,不害冷么?”只见家人儿子小铁棍儿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着敬济,要炮丈放。这敬济恐怕打搅了事,巴不得与了他两个元宵炮丈,支他外边耍去了。于是和金莲嘲戏说道:“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穿也怎的?”金莲道:“贼短命,得其惯便了,头里头蹑我的脚儿,我不言语,如今大胆,又来问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与你衣服穿?”敬济道:“你老人家不与就罢了,如何扎筏子来唬我?”妇人道:“贼短命,你是城楼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正说着,见玉楼和蕙莲出来,向金莲说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们走走,早些来家。李娇儿害腿疼,也不走。孙雪娥见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来家嗔他,也不出门。”金莲道:“都不去罢,只咱和李大姐三个去罢。等他爹来家,随他骂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儿和上房里玉箫,你房里兰香,李大姐房里迎春,都带了去。”小玉走来道:“俺奶奶已是不去,我也跟娘们走走。”玉楼道:“对你奶奶说了去,我前头等着你。”良久,小玉问了月娘,笑嘻嘻出来。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敬济踹着马台,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蕙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敬济道:“俺们如今就行。”蕙莲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并面花儿,金灯笼坠耳,出来跟着众人走百媚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敬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游人见一对纱灯引道,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那宋蕙莲一回叫:“姑夫,你放个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个元宵炮丈我听。”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掉了鞋,扶着人且兜鞋;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玉楼看不上,说了两句:“如何只见你掉了鞋?”玉箫道:“他怕地下泥,套着五娘鞋穿着哩!”玉楼道:“你叫他过来我瞧,真个穿着五娘的鞋儿?”金莲道:“他昨日问我讨了一双鞋,谁知成精的狗肉,套着穿!”蕙莲抠起裙子来,与玉楼看。看见他穿着两双红鞋在脚上,用纱绿线带儿扎着裤腿,一声儿也不言语。
须臾,走过大街,到灯市里。金莲向玉楼道:“咱如今往狮子街李大姐房子里走走去。”于是吩咐画童、来安儿打灯先行,迤逦往狮子街来。小厮先去打门,老冯已是歇下,房中有两个人家卖的丫头,在炕上睡。慌的老冯连忙开了门,让众妇女进来,旋戳开炉子顿茶,挈着壶往街上取酒。孟玉楼道:“老冯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们在家酒饭吃得饱饱来,你有茶,倒两瓯子来吃罢。”金莲道:“你既留人吃酒,先订下菜儿才好。”李瓶儿道:“妈妈子,一瓶两瓶取来了,打水不浑的,够谁吃?要取一两坛儿来。”玉楼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来罢。”那婆子方才不动身。李瓶儿道:“妈妈子,怎的不往那边去走走,端的在家做些甚么?”婆子道:“奶奶,你看丢下这两个业障在屋里,谁看他?”玉楼便问道:“两个丫头是谁家卖的?”婆子道:“一个是北边人家房里使女,十三岁,只要五两银子;一个是汪序班家出来的家人媳妇,家人走了,主子把鬏髻打了,领出来卖,要十两银子。”玉楼道:“妈妈,我说与你,有一个人要,你赚他些银子使。”婆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