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年一别;刘长卿与叶畅是近十载未曾谋面;十载里他沉沦下吏;在不得意的职位上挣扎;始终没有展眉之机。而与他相对的是叶畅;生生从当初不被众人看好的局面中打出了一份天地;不但安东商会富甲天下;而且在三处边疆都立下殊功。
就连当初同样深沦不得志的岑参、王昌龄;如今都在叶畅幕中;杜甫虽不在其幕下;可办《民报》而声动朝野;亦是叶畅之助也。
这些变化;让刘长卿很是感慨;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见刘长卿有些走神;叶畅便不再提军国大事;而是谈论起两人都认识的故人:“昌龄兄如今就在辽东;虽是年近六旬;却甚为精神;刘公有暇;不妨去辽东见他。”
“久闻辽东一日一新;旅顺新进名城;长卿早有往访之心;只恐昌龄兄忙碌;加之不习风浪;故此未能前行。”刘长卿定了定神;徐徐说道:“只可惜了李公。”
李公是指李颀;他在众人当中年纪较长;已经在旧载去世。这让叶畅也很是惋惜;洛阳旧友当中;李颀其实是与他谈得最为投契者之一;甚至杜甫等人都无法比拟;当初他才提出经营边疆的方略;李颀便全力支持;甚至说动李白、岑参和他一起去了河曲。
“还有张公;亦未得见今日啊。”
同样去世的还有张旭;天宝九载之时;他便仙去了。
“不见也好;以张公耿直;必生闲气。”刘长卿回忆当初;慨然叹道。
“是;原本还花团锦簇一般;转眼雨打风吹去……”叶畅喟然道。
“朝中有奸臣;故此域内不宁;叶公当朝砥柱;当驱逐奸邪;匡扶正气;此正天下百姓需叶公力挽狂澜之时”刘长卿跪正身躯;正色向叶畅道:“叶公;我原本不敢求见;只是听得叶公前日所作小曲;故来此拜谒;望叶公以苍生为念;不可生出激流勇退之心”
“小曲?”叶畅有些愕然;看了跪在旁边伏下身的李冶一眼;然后想起来;前几日因为心事沉重;他多喝了几杯;便在大观园北楼对着外边的洛水;唱了一曲《临江仙》。
那时李冶随侍在旁;想来是她听去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
虽然在洛水之畔吟唱长江;未免有些不对;但是此际“长江”亦非后世长江之专用名;以之来形容黄河;也未曾不可。叶畅心里多少有些尴尬;解释道:“此非我所作;昔时征阁罗凤时;在泸水上听人曾唱;学了过来。我如今就是俗物一个;哪里还能谈诗论曲?”
这些年叶畅已经不抄诗了;他过了需要抄诗邀名的时候。刘长卿听得他这样解释;笑了一下:“叶公不写诗;乃诗界失一巨匠也。不过叶公哪里是什么俗物;只是一身于系千万人性命;未有余暇罢了。”
刘长卿劝叶畅勿生渔樵遁隐之念只是一个敲门砖;他真正的想法;叶畅很清楚。
如今他也老大不小;再不能建功立业;这一世除了诗名就没有什么留下的了。
“方才我说了;此次朝廷遣将征乱;我不看好。程千里虽是名将;只是京中禁军并非边军;他若是徐徐图贼;打个几次小仗先熟悉熟悉;那倒还能获胜。只是杨国忠在朝内;如何会许他缓缓图之?”叶畅说道:“刘公以为我所料想如何?”
刘长卿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叶畅在考校他的见识与析事能力;如果答得不好;此次机会就要被浪费了。
早些年的时候;叶畅身边缺人;故此象岑参、高适、王昌龄等;都能得到他的举荐重用;就是好大言的李白;如今也成了一郡郡守;在南方郡蛮中拥有不小的威名。但是自天宝十一载第一批旅顺书院的学生结业之后;叶畅手中可用的人手就越来越多。他宁可让书院出身的少年郎在位置上犯错;也不愿意用那些所谓老成持重的旧式文人。故此;想要在叶畅身边从幕;也越来越难起来
刘长卿如果不是与叶畅有旧;又有李冶在旁敲侧击说好话;叶畅根本不会安排这一次私人会见。
刘长卿自己也知道;所以重新整理过一番思路之后;他扬头道:“叶公既然觉得程千里此次出征并不乐观;应当做好准备才是。”
“如何准备?”
“程千里若败;则淮南道至河南道再无足够兵力;贼军必席卷而来;先取陈留;再犯洛阳——叶公当奏明朝廷;于洛阳募兵;若程千里败;则挥师陈留;于此阻贼军。”
这是中规中矩的应对;凭借陈留坚城而守;虽然兵力少了些;却不虞失败。叶畅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若是贼军一部围陈留;又一部取洛阳;再于河南、河北两道煽动民乱;如之奈何?”
刘长卿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很显然;叶畅对他的对策并不满意。
军务原非他所长;他默然片刻;然后道:“无论如何;叶公需先占着一个名份;否则叶公便是击败贼军;朝廷只怕也未必会觉得叶公之好。”
“名分?”
“东都留守;叶公得此名分;便可募集壮士从军。”
听得这个;叶畅笑了:“名分已经有了;朝廷下旨;以我兼为东都留守;罢去光禄卿李橙东都留守之职;以其为河南少尹、洛阳令;再加上原本的河南尹达奚坷、留台御史卢弈一起;辅佐我镇守洛阳。想来……明日朝廷的敕书就会到此”
听得此语;刘长卿心中顿时一惊。
第一卷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436章 巧妇难为无米炊
“怎么能给他东京留守的名份?洛阳乃是朝廷腹心之地;给了他这个名份;他在洛阳募兵;杀到长安来的话;那当如何是好?”
窦华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气愤得几乎把杯子都摔了;他匆匆来见杨国忠;劈头便是质问。杨国忠知道他没有捞到去洛阳审案的机会;而且也确实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倒不是很恼怒;笑着道:“不过是一洛阳留守;朝廷一纸诏令便可解之。叶畅虽然跋扈;谋逆之心却是没有的……”
“杨公休要拿这样的话搪塞;叶畅无心谋逆;但清君侧之心却是有的”窦华不耐烦地道:“杨公只说一句实话;究竟是做何打算;若是杨公当真如此糊涂;某不敢再侍奉在侧;只能向圣人告老祈退了”
杨国忠咧开嘴;犹豫了一会儿;事情于系重大;能不能告诉窦华?
想了想;他终于决定还是说了:“窦公勿急;若是叶畅胆敢清君侧;那正合我意。”
“你这是何意?”窦华一惊。
“安禄山。”
窦华闻言大惊失色:“杨公;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真如此;则京畿化为血海;万民俱成齑粉矣叶畅虽是狡诈;却还有一分爱民恤民之心;安禄山;杂胡也;残忍好杀;行事无所顾忌;若令其入中原;中原必将大乱”
杨国忠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现在全部心思;就是借着安禄山压制住叶畅;若是顺手再将李亨也解决掉那就再好不过。在他看来;安禄山不过是一个边将;其为祸要比叶畅小得多。
因此他摇头道:“窦公有所不知;若是程千里能破诸贼;则不必动用安禄山;但若程千里败;叶畅临时招募的些许兵力;能保洛阳就不错了;如何能拱卫京师?到时还是得调兵勤王;与其如此;倒不如提早做些准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不做万全准备;我如何敢如此行事?”
窦华听得这里;这才明白;让叶畅领兵;亦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中原形势;竟然至此?”他颤声问道。
杨国忠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点头:“此事你万勿外传;若外边有点滴风声;你自家知道后果。”
在袁晁等人起事之后;杨国忠给众人的印象是镇定自若;他见李隆基解释此事时;说是“陛下孙辈顽童;舞竹枪木刀于江湖之畔;一二良将即可平抚之”;他对同僚官员评议此事时;说是“些许刁民聚众闹事;无须大惊小怪”。但实际上;此次三地叛贼同时起事;让杨国忠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最初时他以为这是叶畅挑起的事情;这些乱贼早不叛晚不叛;偏偏是在叶畅回到洛阳后才掀起叛乱;分明是逼朝廷委叶畅以军权。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叶畅回洛阳根本就是李隆基头脑发昏的产物;莫说叶畅事先没有料到;就是李隆基自己只怕事先也毫无准备;叶畅怎么可能与那些叛贼约好?
他便派亲信收集各方情报仔细研判;然后才意识到;这几年来;他为了与叶畅争大唐夺理财专家的身份;推行的一些政策竟然让百姓的负担达到了极限。只要稍有灾荒疾病;百姓就不得不卖儿卖女。
不仅仅是江南两道、淮南道;就是京畿、河南两道;亦是民众困蔽;民间怨声载道;只要一个火星;就会燃起滔天之焰。
这让杨国忠不得不慎重对待;让叶畅为洛阳留守;并不是真正为了镇压民乱;实际上是给他准备好的一只替罪羊。若是程千里带着几万禁军与团练兵都不能击败乱贼;叶畅在洛阳临时招募的那些人马;又能成什么事?
“叶公;只凭着这些人马;怕是难以成事”
与杨钊同样想法的还有刘长卿;他站在洛阳城外的校场前;看着面前的这些“兵士”;忍不住向叶畅道。
他那日的应对;虽然不甚合叶畅之意;但叶畅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身边缺个能与朝廷、地方文书往来的幕僚;叶畅还是暂将他掖在身侧。刘长卿也自己知道自己的短处;安居一处为文官还可以;以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真的随军去征战;故此在军务方面;基本不插嘴。
但今天见到这些新募的兵士;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不怪他;这些兵士着实难看;虽然一个个年青力壮身体强健;但不是满脸油滑;就是身上刺青;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模样。
在一旁的李橙面色亦是不豫;他原是东都留守;现在因为市民骚动的事情;被罢职改为洛阳令;还要负责配合叶畅招募人手、筹措军资。这其间种种繁琐的事情;都是他的责任。
叶畅点了点头:“良家子弟呢;这些人;都不堪用;有没有良家子弟愿意立功者?”
“洛阳城中;也只募得这样的人物。”李橙气鼓鼓地道:“良家子弟;稍有志气的;早就从军赴边;哪里还会留在洛阳?这些人;不过是些无赖游侠之流;他们勇则勇矣;却是谈不上半点军纪”
“城中军资可足;武库里兵甲状况如何?”叶畅又问道。
见叶畅不追着兵源的事情纠缠;李橙稍稍消了些气:“军资兵甲充足;这也多亏了叶公;这两年朝中主张充实武库者;也唯有叶公了”
自李隆基登基至今;大唐承平数十年;内地几乎没有什么战事;所以武备甚为懈怠。各处武库里的兵甲;大多虫蛀生锈;甚至连枪柄、弓身都腐烂折朽;根本不堪使用。叶畅自天宝十一载起;就接连上书李隆基;要求将各处霉烂的兵甲处理掉;以新的兵甲取代之。李隆基将此事交与杨国忠;而杨国忠从中看到了上下其手捞钱的机会;故此也应允了此事——虽然杨国忠与叶畅关系不睦;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携手发财。
于是;大唐各地武库里的兵甲被熔成铁卖给了辽东钢铁作坊;在那里再淬炼成钢;然后又造成兵甲运往各地武库。这个过程中;卖废铁的钱全归了一般贪官污吏;而重新购置兵甲的钱则需要从国库中掏出来;杨国忠与叶畅都获利不少。
虽然因为推行的时日还不是很长;全国武库并未尽换;但长安、洛阳这两京的武库还是换掉了大半的。李橙向叶畅禀报;洛阳武库之中的铁甲足有六千具;武器可以武装五万人。
“粮食如何?”叶畅又问。
“河南道连续三年天灾;或水或旱;故此存粮不多;京畿道亦是差不多;此前长安从洛阳调走了二十万石存粮;如今存粮;也只有六十万石左右。”说到这里;李橙脸上忧色甚为明显:“民间存粮亦是不多;原本仰赖淮南道调粮;如今淮南兵事起;要先支应程支里的大军;而且叛军阻绝运河;只怕粮食很难运来。”
叶畅眉头顿时紧紧锁在一起。
这是一个大问题;他就是有万般计划;也必须先解决掉粮食问题。
这几年因为推广棉花等经济作物;所以河南道、京畿道的粮食产量骤减;远远不能自给自足;主要靠淮南道运输补给。也正是这个原因;辙轨的作用在缺粮而黄河又可能封冻的冬季就特别明显。但现在乱贼四起;淮南道将成为主战场之下;中原粮食就是一个严重问题。
而且此产连续三年的灾害;又将原本不多的存粮损耗殆尽……六十万石;仅洛阳就有数十万人口;能撑多久?
“辙轨是关键。”沉吟了会儿;叶畅道:“辽东还可以调部分粮来……不过辽东现在也在开战;存粮亦不太多……原本还可以去新罗购些粮;现在也购不成了。也好;也好;我这就给辽东写信过去;让他们改变方略;先败新罗;迫新罗人纳粮”
“这个……天寒地冻;不好办吧?”
“无妨;先从辽东抽调二十万石粮来;加上存粮;撑过今年年底再说……至于郊外饥民;将他们迁往辽东、河北就食。”叶畅目光转了下来:“此事非洛阳一地能办;须得整个河南道动起来才行。”
“来年呢;无论是辽东调粮还是迁民就食;都只能对付一时;真正麻烦的是来年三月;若是战乱到来年三月都不能平定的话;正青黄不接之时……”李橙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秋收不久;百姓手中多少还有些粮食;故此饥荒不会全面爆发。但是到了来年三月之后;饥荒才会全面爆发;那个时候;就不是几万十几万灾民的事情了;可能是几百万灾民嗷嗷待哺
“还有五个月只要能平了乱贼;迁百姓去江南就食、去蜀地就食、云南就食”
“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畅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作声。
这个神情;非常诡异;让李橙呆了一呆:“叶公这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叶畅淡淡地道。
李橙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传闻叶畅此次去辽东;与李林甫之女离缘;他如今已经是孤身一人……那李家娘子美若仙子;叶畅却还与之离缘;莫非他有北朝遗风;喜欢的是男人不是女子?
李橙此人;相貌堂堂;乃是一美男子;想到这里;只觉得身体有些发僵;不动声色地离得叶畅远了几步。
他的心思;叶畅没有去理睬。叶畅之所以笑;其实是因为他暗赞了一声自己有先见之明。
他天宝八载开始就谋划的一件大事;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他一直很清楚;人口是华夏最大的优势;在这个还有的是空余空间的时代里;华夏必须爆人口;以人口推动扩张;将一切可以利用的土地都抢先占据。但是限制人口增长的两大因素;一是粮食;二是医疗;医疗他可以通过卫生教育解决一些;粮食则必须引进高产作物。此前他并没有想到可以从美洲获取玉米、土豆;因此把目标投向了安南以南的占婆罗国;从占婆罗国引来了占婆罗稻;并且在云南和岭南大力推广。
云南因为汉人还主要聚居在滇池、洱海两处平原之上;粮食产量有限;交通运输又不是很便利。但是岭南则不同;岭南这些年汉人数量激增;不少平原都被开拓出来;占婆罗稻又极适合此地气候;加之地势偏远;杨国忠的恶政尚未抵达;故此从天宝十二载起;岭南粮食连年丰收;存粮数量并不少。
为防稻贱伤农;这几年辽东海船南下、或者南方海船北上到辽东购货;叶畅都要他们从岭南装运粮食到北方来。三年时间里;足足有八十万石粮便囤在旅顺与东牟。其中东牟码头外的仓库里便存了超过三十万石。这些粮食;是被叶畅作为战略储备粮;等闲不使用;现在看来;可以动用了。
“其实未必无粮。”刘长卿在旁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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