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手中的酒壶砰然坠地,酒香碎了一地。
“哎哟哟,我的小六姑奶奶,你又欠我二钱银子,得多干一个月的活儿!”贺十三娘远远地看过来,流芳马上冲到李白身边,伸手往他衣襟里摸去,李白愣了愣,皱着眉按住了她的手。
“我要银子!”流芳看着他,大声说。
李白松了手,任凭她把他怀里的五钱银子拿走,她不管不顾地奔出了生查子,直往杏花春雨楼奔去。
那场雪纷纷扬扬,一夜没有停歇。
李白找到流芳时已是半夜,她正在杏花春雨楼对面的屋檐下,抱着膝呆坐着。若非夜色如晦,他定能看见她因寒冷而发紫的唇。
他二话不说,解下身上的外衫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他……不认我,我送了请柬,告诉他阿醺想见他,可是,他说不认识我,把请柬退了回来……对不起,你的银子,我花掉了……”她双唇颤抖着说。
“不过,我知道他这人就是这样的,口硬心软;我在这儿等他出来,他敢不认我,我就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他回头看看杏花烟雨楼,灯火阑珊,寒夜里显得更是幽暗。若是要出来,早就出来了,这等烟花之地,眠花宿柳之所,这个时辰不见人,也可想而知了。
“他不会来了。”他写道,“你跟我走。”
流芳咬咬唇,望着他,说:“我有一个哥哥,可是他远在边关两载不见;我有一个父亲,可是他明知百里煜的为人还是将我许嫁于他;还有他,我以为他是关心我的,可是他很潇洒地走了,有若流云,现在形如陌路……”
他黑眸幽暗,定神凝视着她,忽然叹息一声把她抱入怀内。
流芳被动地伏在他的肩头,抹去眼角的泪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高高的当铺柜台下,流芳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的血红骰子摊在掌心,他眼神一震,眼看着她就要把它放上柜台,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她苦笑,望着他说:
“玲珑骰子安红豆。你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我一直不懂,而我现在,也不想懂了。”
终于,那颗骰子不出流芳意料,当了三百两银子。
死当。
她说过,不会等他回来。
她要嫁人了,而他还在自由自在地游戏人间。
所以,他送她的东西,只值钱,不值情。
雪地上,李白牵着她的手,牵得紧紧的,流芳以为,他只是因为担心她。
孰不料,除了担心,更多的是怒气。
地上积雪甚深,一深一浅的两个脚印很快便被大雪覆没。长街漫漫,她冷得直打哆嗦,他干脆背起她,两行脚印于是终于只剩一行,延绵着伸向远方。
回到生查子,贺十三娘冷着一张脸看着流芳。
他拿过一壶温酒一手捏开她的嘴巴,毫不留情地把酒灌了进去。流芳呛得直咳嗽,五脏六腑似被火烧,平息下来时酒意尽化作温暖,贺十三娘走到她面前,盯着她一字一句狐疑地问道:
“那玉音子,和你究竟有何关系?”
“我是花痴,你大可尽管取笑。”她别过头去不看她,李白扶起她,默默地看了贺十三娘一眼,便走进了后院她的房间。
她在床上躺好,他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就走了出去。
雪渐渐止息,一阵叶笛声响起,在静寂冷清的夜空中漂荡,音韵平和,虽只是几个简单的音符,却也起伏有致,通透空灵。
屋内的人呼吸声渐趋均匀,他放下手中的叶子,一抬头,却见贺十三娘斜倚在对面梁柱,凤目轻挑,扬眉问道:
“你和她,究竟是何人?”
他望着她,似有着居高临下的倨傲,黑眸中光芒大盛,一瞬间她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所撼。可是下一瞬,他收眉敛目,嘴角轻抿,又成了那个示弱的哑巴李白。
“玉音子容遇,称琴箫双绝,曾以埙曲折服西乾三大乐师。两年前因向玉芝公主提亲,比试失败后远行游历。闻说他与自己的表妹顾六小姐亲厚,而顾六,便是远嫁陵州不幸落水失踪的未来韩王妃。她叫小六,不知与顾六小姐可有关系?有人盛传顾六小姐心系玉音子,如果是真的,那今夜之事,倒是在情理之中的了。”
他沉默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你也不是哑巴吧?”她甜甜的笑着走到他面前,妩媚的眼光在他脸上流连,伸手要抚上他的脸,说:
“若不是哑巴,还有去掉这张与你的气息脉搏不符的病容,你还是很称我心的。不若跟了我,入赘到我贺家如何?”
他皱眉,食指微弯向她的腕上轻弹过去,她轻呼一声连忙缩回手,嗔怪地看他一眼说:
“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怪不得小六儿一点都不领你的情!”说罢款款转身有如弱柳迎风,婀娜多姿地走到店里去了。
此时天已破晓,灰沉厚重的云层绽出一丝曙光,他走进自己的房内,阴暗处,有一人走出来单膝下跪。
“查到昨夜杏花春雨楼那玉音子的来历了吗?”他问。
“主上,他手上的那管竹箫来是用点苍山上的寒竹所制。”
“果然,是他的人……”他沉吟半晌,“只是他的行动比我想象中的要慢,想逼我现身?怕是王府那边已经有动静了。”
“主上说的没错,这几天已经有人夜探韩王府,而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我们早有准备,他们无功而返。”
“通知三皇子那边,抓紧时间布署一切;至于繁都的米粮商行,半年内撤出繁都,变卖逸音堂的资产,这一切,暗中进行,不可操之过急。若是惊动了对方,恐怕会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影响。”
“是。繁都那边,传来关于彰元帝的消息。”尘暗递上一小卷纸。
他展开一看,心内一片了然,“告诉沈婕妤,三个月内密切留意彰元帝的情况,直接把消息传递到三皇子府。”
彰元帝这个月,心疾已经发作两回,朝堂的局势紧张而微妙,怕是山雨已有欲来之势。
他倒真是想看看,有经天纬地之才名的顾怀琛,能把手伸到多远。
第五十八章 柳暗花明春事深 2
“昨夜,玉音子与孟兰卿琴箫合奏一曲满庭芳,箫声悦耳,琴声动人,啧啧,你们没听到,天籁之音啊……”
“闻说玉音子相貌俊秀,又带着几分女子的阴柔,气质翩然有如嵇康,不知当真否?”后街的布匹店二掌柜王五好奇地问道。
流芳脸上密布乌云,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壶到桌上,吓了王五一跳,他刚想发作,不料视线一放向柜台方向,便愕然道:
“小六儿,你们掌柜的昨夜是不是把脖子给睡歪了?!”
流芳一看,贺十三娘坐在柜台处,单手托腮,脖子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双眼睛直盯着正在算帐的李白看,眼波娇柔婉转,情意撩人。
“她何止睡歪了脖子?怕是心都歪了!”说着流芳便走向柜台,用力一拍,大声说:
“掌柜的,酒没了!”
贺十三娘似从梦中惊醒,略带些恼意瞪着她说:“酒没了不懂去酒窖取呀?老娘请你干活贪图你是个木头呀?!
哑巴李白还在低头算帐,仿佛对二人的争吵充耳不闻。
“李白李白,白得像块豆腐,什么时候被人吃了都不知道!”流芳小声骂道。
李白抬眼,纯然的黑眸无辜地看着她,还带着几分傻笑。
流芳没辙了,只得悻悻然地走向后院到酒窖拿酒。
“小白,看看你,额上都是汗,来,我给你擦擦……”贺十三娘拿着自己熏香的巾帕就要往他的额上擦去。
他扬眉,给了她一记冰寒冷漠的眼光,隐含着警告与杀气。贺十三娘讪讪然地把手放下,可是又很不死心地凑到他耳旁,吹气如兰,道:
“你说,你和他们口中那个风度翩翩的玉音子相比,谁的容貌更胜一筹?”
流芳掀开布帘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在避开她,而她还是厚脸皮地骚扰他。
她盯着贺十三娘,贺十三娘缩回身子,悻然道:“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美女调戏情郎啊!”说完便扭摆着柳腰回后院歇去了。
傍晚,没有下雪,可是风仍刮得厉害。
他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当中一个大浴桶,正热腾腾地往外冒着白烟,忽然门被推开,一股冷风横冲直入,浴桶中的人皱着眉转身一看,贺十三娘提着一小桶热水,施施然地站在他面前,眉眼似二月春山带笑含情。
“小白,烧火的阿三和厨子铁柱儿都到店里帮忙了,所以……”她利索地脱去厚厚的外袍,无视他冷得可以杀死人的目光,舀起一勺热水就要淋到他身上。
他一掌击向水面,溅出的水滴有如琉璃珠玉挟着风扑向贺十三娘,贺十三娘娇笑一声,掀起大幅衣裙把水珠一拢,轻盈地转了个身卸去力度,说道:
“死相,你把人家弄湿了啦!”
他伸手要拿一旁放着的衣衫,不料贺十三娘反应极快,一把夺过抱在怀中,笑嘻嘻地说道:
“不喜欢我伺候你,那你就告诉人家嘛,只要你说一个不字,我断不会霸王硬上弓的!”她厚皮赖脸地半蹲在他背后,伸手就要去摸他白皙紧绷的肩头上那颗朱砂痣,手指还没有碰到他的肩,他的手便已如疾风般点向她臂上的穴位,她的手马上缩回去紧紧抱住他的衣服。
他抓住她手中的衣服用力一扯,不料她抓得紧紧的,而且趁势借力滑进了浴桶。顿时,浴桶里的热水四溢,淌了一地。
他的眼中满是怒气,正要抓过她的手臂把她扔出浴桶,孰料这时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流芳震惊而冰冷的声音响起:
“敢情,你们这是在洗鸳鸯浴?”
她看见了,他的手还抓着贺十三娘的肩,她冷笑,果然已经暗渡陈仓了呀,怪不得平日她对他如此的亲昵。
而她,还像个傻子一般护着这个哑巴!
他的身子一僵,十三娘抬起头望着门口的流芳娇笑着说:
“你觉得还会是别的事情不成?可惜这浴桶不够大,不然,你也可以……”
“砰”的一声,流芳摔门而去。
下一秒,十三娘忽然像泥鳅般滑离了他的手,攀住桶沿玉腕一用力便稳稳地跳到桶外,盯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容,敛起了笑意,说:
“真忍得住呀,你要知道,再不开口跟她解释,后果,大概会很严重!”
一阵挟风带雨的水珠似有千钧般向她袭来,她想故技重施以衣裙挡过,不料那水珠竟可穿破那薄薄的衣料击中她的腿脚,霍霍生痛。
“滚!”
一声低喝,随之又是一阵碎琼乱玉毫不留情的向她扑打过去,周遭空气冷凝成冰,声音有如琴弦擦过木楔,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和胁迫。
十三娘愣了愣。
随即闪身夺门而出。
水珠击在木门上竟如冰雹打落瓦檐,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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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芳挽着沉甸甸的包袱,坐在码头的木桩上。
夜正深沉,冬天的云层本来就厚重,再添上墨洒过半个天空一般的颜色,更显得天低近人。寒风刺骨,她的鼻子冻得通红,抱着双臂裹紧了毛领夹袄带来的不足够的温暖。
她在等船,码头的人说了,还有半个时辰会开出一艘运粮船,从陵江驶出蔚海直达繁都。
给足路费,想必那艘船愿意多带一人。
然而她的心,却不在那迟迟未来的船上。
她在想,刚才,她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十三娘虽说徐娘半老可是风韵犹存,看上了哑巴而哑巴也看上了她,情到浓时来一次鸳鸯浴也无可厚非啊!在现代,一夜情比比皆是,红灯区横行无忌,她都见惯不怪了。
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他不算俊俏,一张脸愁容惨淡似是生气全无,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双黑眸单纯无害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竟象看见了世间最无瑕的玉珏,不想它有半丝污染。
甚至,她有时候会想起另一双幽深黑眸,望着你时似有回流暗涌,带着嘲意和睥睨万物的傲然,轻笑时若春光流淌,沉默时如碎雪浮冰。可是,只怕那双眼睛从来不会以真面目真情感示人吧……
远远的传来一阵箫声,悠远愉悦,流芳抬起头望向陵江,只见一艘游船张灯结彩,缓缓地驶向岸边。船头挂着多盏风灯,桅杆独立瘦影孤单,可是船上的来去的人影和喧闹的笑声冲淡了一船一江的孤独。
船靠岸了,妙龄女子和翩翩少年郎衣香鬓影款款而来,一大群人就这样经过流芳身边。其中一位女子声音清脆有如出谷黄莺,说道:
“玉音先生,不是说好了今夜要教细柳抚琴吗?怎么又想着到兰卿姐姐那里去了?”
一个男子温和厚重的声音笑着说:“今日夜已深,明日容遇必定践诺。”
流芳一听这话,霍地回过头来,盯着说话的那男子的背影。
他们上了一辆马车,很快就离开了。
流芳站起来,提起包袱,也离开了码头。码头的老船工拦住她,奇怪道:
“姑娘,不坐船了?”
她摇摇头,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他自称容遇?不对,声音不对,背影不对,连手中那管箫都不对……
杏花春雨楼,楼台歌影无日无夜,此时不过是子时,夜未央。
莫非如掀开杏花阁的珠帘,便见到一青衫少年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你怎么来了?”莫非如笑道,“莫非师兄对我办事不放心?”
青衫少年转过身来,说:“莫先生乃我家公子器重之人,又何来不放心一说?只是公子得知六小姐在蔚海遇了意外,可是军务在身无法离开,所以让我来陵州一趟。对了,莫先生这几日可曾见过这女子?”
他拿出一小幅卷轴在莫非如面前展开,画上的女子坐在贵妃椅上看书,神情悠闲恬静,只是姿容清秀,不算什么国色天香。
莫非如摇摇头,“这几天的确有不少女子来杏花阁求见,可是都是这一带的女子,也有人送请柬来的,可是据这里的丫头说,也都是一些官宦之女。也有一些不通文墨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
莫非如从一堆请柬里拿出一张递给他,他一看,上面写着:
坏蛋容遇,阿醺在楼下等你。
他的手抓紧了那张帖子,笑着对莫非如说:
“莫先生,我家六小姐果然尚在人世。公子这回可以放心了。”
第五十九章 情中戏,戏中情 1
莫非如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得楼下一片骚动,群情汹涌。
他推开雕花朱窗往下一看,只见中间依稀有一白衣男子执笔低头,他的周围里里外外围了几重人,却又偃旗息鼓寂静非常。莫非如不禁好奇,这时有一丫鬟进来沏茶,莫非如不禁问:
“楼下那人是谁?”
“先生不知道?一客人说,他善画丹青,如若有人猜中他所画的人物是谁,那么便奉上白银二百两。听说,画的是西乾有名的人物呢,先生不去看看?”
莫非如走到楼下,围观的人群看见他,迅速地让出道来。他走到当中的紫檀木圆桌前,那少年刚好停笔,一抬眼便见到了莫非如。
那黑如点玉的眸子带笑,也带着几分讥诮,莫非如一愣,流芳却似一叶障目般自动忽略了他,只让人把油彩尚未干的画高高悬起。
画上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坐在石阑干上,神情专注地吹奏着手中形似豚鱼的乐器,眉目似雨后春山般朗润,鼻梁直挺,薄唇如玉瓷般蒙着一层透明轻淡的釉彩,桃花眼含情带笑,眼角一星儿黑痣,有如神来之笔,使得整个人生动魅惑起来……
在场的人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这样俊美的男子,他们,真没见过。
莫非如轻咳一声,暗暗诧异这少年的画工之精美竟能使人栩栩如生,于是说道:
“兄台好手笔,且不知该如何称呼?”
“哦,阁下又是何人?”流芳笑吟吟地望着他道。
一旁的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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