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大半碗的时候,无为忽地抓紧了流芳的衣襟,把刚刚喝下的药全数吐出,流芳的衣裙霎时尽是黑乎乎的药汁。她拍着他的背,一边小声地安慰他说:
“无为莫怕,吐了是不是舒服一些?想喝水吗?萱儿,拿水来……”
一旁的容遇忽然起身,大步离开了房间。
他的冷淡让她不适,可是她这时无暇想太多了。
萱儿伺候无为喝水时流芳已经换过了一身衣裙,她重新让人煎了药,细心地喂完无为,然后一直留在房中照顾着他。
将近天亮时,无为的烧终于退了。
流芳斜靠在床头小寐,迷迷糊糊中被人拦腰抱起,闻到熟悉的薄荷气息,她的心一下子放宽了,伸出双臂绕紧了容遇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她在流云居一睡就是一个上午。醒来时阳光已经灿烂地透过玄窗照了进来,日上三竿,她惺忪地睁开双眼坐起来,帐子早被挂起,一个丫鬟都没有,她只见到,容遇仍是昨夜那身锦袍,安安静静地坐在酸枝云石桌旁,慢慢地喝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表情凝重而莫测。
他不会是,一直坐在这里,等她醒来吧?
“醒了?不要担心,无为已经退热了,也没有呕吐了。”他走过来坐在床沿,她笑笑,有些疲累,带着几分未褪尽的睡意,伸手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
“怎么回来前也不让人回府说一声?以后不许这样了……走的时候交待得不清不楚,回来时也无声无息……”
语带娇憨,有一点点埋怨,也有一点点霸道的撒娇。
容遇淡淡然地笑道:“我吓了你一跳?阿醺,这几日你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想到顾怀琛,心里不知怎的又乱了起来。只得不自然地一笑,掩饰自己的心虚,说:
“看书,画画,还有……”她抬眼看向容遇,见他薄唇微抿,似笑非笑的样子好生魅惑,不由得慧黠一笑低下声音说:
“想你啊,有人说过一句话:有些人日日相对,可是想念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日;有些人时常分开,可是想念的时间却有一半岁月那么长。”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流芳却没有见到,他说:“无为吐了你一身,你明明可以避开的,为什么就是抱着他不动?”
“那个时候,我推开他的话他会伤心难过的。不过是脏了一身衣服,没什么关系的。”她微微笑着,说:“他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再怎么关心也不会过分吧!”
他眼神轻震,似是有所触动,“阿醺,这是你的真心话?”
流芳垂下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抱紧了她,下巴抵着她的青丝,说:“好,我信你。”
第二天傍晚,萱儿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香囊问流芳说:“王妃,这是你的香囊吗?洗衣的丫头采莲说是在你的衣服上摘下来的……”
流芳怔然,接过香囊,想起昨日临走时顾怀琛仔细地在她的腰带上系上这个香囊,说是也许今后再难相见了,权当留个记念。她没有打开香囊看过,心底的惆怅无法消除,她不想自己的心再乱下去了。
“王妃,今天陵州城防听说很严密呢,进出城门都要检查;而且就在刚才,林总管把府卫全都调了出去,说是要在西宁大街那边搜捕一个什么人,王爷还亲自赶去了……王妃,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流芳什么都没想,径直跑到马厩不由分说地牵出一匹马,朝着西宁大街的兰陵酒庄疾驰而去。街上果然比平时冷清多了,流芳的心当下便紧了紧,到了酒庄她一下马便冲进了小店的后院,推开那扇满是爬山虎的隐蔽小门走了进去。
庭院里异常静谧,初夏时节,花草扶疏绕屋而长,绿意尚未葱茏,然而生机尤盛。庭院中的一荷花小池莲叶田田,水浮绿波,恬静闲适之极,毫无半分刀光剑影的凶兆。她的心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也许,他昨日已经离开陵州了……
此时忽然咯吱一声,一扇朱红雕花门被推开,怀琛走出来,见到流芳的一瞬堪堪定住了身形,那裘白衣在微风中轻扬出一身磊落风流。
相顾无言,流芳不知如何开口,反而是怀琛一步步地走到她面前,琥珀色的眸子中尽是五月晴好的阳光。
“你来了?”他微微笑着,仿佛早已把昨日的阴霾伤感一扫而空,对她的出现没有一丝的意外。
流芳皱皱眉,一把拉过他就往小门外走,“我的马就在店门外,你骑马出城,我给你韩王府的令牌,你现在就离开陵州!”
“为什么?”他顿住脚步,却稳稳地握住流芳的手。
“容遇回来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你在陵州,现在可能已经派人搜捕你,我不希望你……有危险。”她有些气恼,更有些心焦。
“如果我说不呢?”他敛去笑意,静静地望着她。
“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顾怀琛的生死与韩王妃你毫无半点关系。”
流芳的心一滞,伤怀而带着恼意,看着他,“顾怀琛,你非得这样吗?你明知道我担心什么,你不走,你想要死,也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如果真要死在你面前,你会伤心,会难过吗?”他无所谓似的问。
她咬牙切齿,“真是那样的话,顾怀琛,我不会伤心,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忽而一笑,有些凄然,“那样也好,最起码你会记住我一辈子。”
“你走不走?!”她眼眶发红,攥紧了手中的韩王令。
“我说过,不会把你交到那样的人手里,除非,杀了我!”他的眼里尽是痛痛楚,字字掷地有声。
“很好,你学会了如何逼迫我。”她瞪着他,竭力忍住眼框中的泪水。
“我后悔了,两年前放开你是我顾怀琛所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他说,“现在也许矫枉过正,可是,我不允许自己再一次犯同样的错。”
她转过身子不去看他,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她的心挣扎了动摇了两天,昨日狠下心来以为已经做了个了断,谁知道今日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他执着得根本不像当日那个云淡风轻的顾怀琛!
他扳过她的身子,不意外地见到她眼角的泪痕,轻叹一声说:
“流芳,跟我走。”
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说话。
他俯下头,温水般的吻印在她的泪痕上,她想避开,他却越发拥紧了她。
“流芳,跟我走,好不好?”
她的手腕上一凉,随后一紧,低头一看,一串熟悉的物事套上了自己的皓腕。
一颗颗红得触目惊心的血菩提,刺痛了她的眼,扰乱了她的心。
想起他大婚当夜,在花园的小径上,她手中的血菩提散落到草丛里,她痛极之下转身决绝而去的情景,他当时,应该比她更心痛吧……
他竟然,一颗颗捡了回来,一颗不少。
她忽然了悟:变了心的,忘了情的,原来是她自己。
这一瞬,她深深吸了口气,说:
“好,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身后蓦然响起两下清脆的击掌声,一个绷紧了愤怒的声音冷然地说道:
“好,很好。顾六,你真的是,好得很!”
第九十一章 回首已成烟云 1
流芳转身一看,不知何时那扇小门被人推开,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得有如千年积雪的容遇负手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容青站在他身旁,微微一抬手,小院的四边围墙上竟然冒出了身穿黑衣手持劲弩的弓箭手,把这小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容遇和她之间短短的十步距离一下子拉得漫长而遥远。她一下子急了,明明是想解释说她不像他听到的想到的那样,偏偏冲口而出的却是:
“你跟踪我?!”
他盯着怀琛仍然握着的她的手,目光有如利箭,寸寸入心。
“不跟着你,又怎么知道枕畔倾折人心的细碎话语,原来是可笑的谎言?有的人分开了,可是思念的时间有一半岁月那么长,说的怕是你跟他吧!本王真是愚蠢,竟然还想要相信你……”
“你误会了。”流芳打断他的话,“你放我们出城,回头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容遇笑了,笑容里有种从心底透上来的冷意。“顾六,你说,现在你要跟他走的这个男人是谁?!”
流芳看了看身旁并无半分紧张的顾怀琛,他嘴角犹自微抿,温文俊雅的身影被五月的阳光带出一身的温暖气息。她对容遇说:
“他,顾怀琛,是我顾流芳的兄长。”
顾怀琛的身子一僵,握住她的手不由松开了半分。
容遇的眸光幽暗,似有逆流汹涌。
“过来我身边。”他望着她,说:“我就当作,他只是你的兄长。”
流芳刚想说什么,怀琛一手把她拦在身后,沉声说:
“百里煜,你我都知道,我从来没把她当成过妹妹,何必自欺?她对我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成人之美,放开她,不也等于放过你自己?”
容遇的黑眸只是盯着流芳,耐着性子地说道:“阿醺,过来,到我这里来。”
流芳咬着唇,脸色苍白,顾怀琛放开她,眼里一片淡漠,说:
“你还可以反悔,你还可以选择他,放弃我。”
“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选择?”她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容遇,一字一句地朗声说:
“我要跟他走,容遇,你要杀他的话,那不妨把我也杀了。”
说完一手拉起怀琛,径自向那堵小门走去。她在赌,赌他的怜惜,赌他不忍心让她乱箭穿心而死。
容遇握手成拳,指骨发白,脸上阴沉乖戾,眼中一片阴霾,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激流涌动。他有一种错觉,好像听到了心底有什么裂开的声音,像琉璃,像水晶被缓缓压碎一般,碎片切入血肉,有如刀割。
“你想和他同生共死,我乐于成全!”寥寥数语,阴寒森冷,却有另一番蚀骨焚心之痛。他身形一动,如鬼魅一般袭向顾怀琛,一掌击向他与她十指紧扣的手。从来没有什么会碍眼到让他杀机大盛,可是此刻,她纤长的柔弱无骨的手指与顾怀琛交握严密得毫无一丝缝隙,他竟有了一丝前所未有过的只能用怒气来掩饰的惶恐心慌。
心机枉费,几年的绸缪守候竟比不上顾怀琛的一个回眸。
顾怀琛似有所料,轻轻使了一个身法避开他的这掌,然而却不得不松开了流芳的手化解容遇迅猛的攻势,流芳一个踉跄【奇】就要往外仆倒,容遇的手一伸抓住了【书】她的左手把她往回带,怀琛却同时拉住【网】了她的右手,左掌疾如闪电地击向容遇胸前的膻中穴。
容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管碧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这一掌,他放开流芳向怀琛攻去,招招狠辣无情。碧玉箫窥准一处空门向前送出,怀琛冷笑一声,右掌斜劈容遇的肩,而那箫即使在这一瞬攻至,离他的咽喉亦有有数寸之遥。而在此之前,容遇已经中了他的密云掌,八成功力,不当场毙命也至少重伤……
然而他却想错了,那管碧玉箫机关被按动,箫里弹出一指长的利刃,寒光大盛。
那数寸的距离悉数消失,顾怀琛难以置信,一脸的惊愕。
一丝几不可闻的刀锋刺入皮肉的声音掠过。
可是一点也不疼,顾怀琛丝毫没有疼痛感。
因为容遇也想错了,有那么一瞬他忘记了流芳的存在。
就是那一瞬,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堪堪挡在了顾怀琛的身前,箫里的利刃,准确无虞地深深刺入了她的肩窝。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震惊、心痛、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流芳直直的望着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叫了一声:
“遇——”
他心神俱乱,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要抱过流芳。
顾怀琛怒吼一声踢飞了容遇手中的玉箫,顺势虚晃一掌击向容遇,容遇退后避开,怀琛抱着流芳一个旋身跃至几丈之后,流芳胸前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了大片,他出手如电点了她的几处大穴止血,抱起她飞身跃上廊檐,四周的弓箭手黑魆魆的箭头对准了他们,他对容遇怒道:
“我们顾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她以命来还?!你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我现在要带走她,她就算死,也只能跟我一起!”说罢踢起檐上瓦片击中南边持弓的黑衣人,几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应声倒下,其他人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容遇僵立在原地,脸上一片冰冷沉寂,却没有命人放箭。顾怀琛身形一闪便带着流芳消失在邻近起伏的飞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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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繁都杏花春雨楼的撷芳阁中,丝竹管弦,婆娑舞影,甚是醉人。
赵王彭子都斜睨着坐在对面小几上的孟兰卿,杏花春雨楼的花魁果然肌肤胜雪粉面娥眉,身穿着葱绿织锦软烟罗襦裙,更衬得一身肌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且不说她巧笑倩兮,望着身旁一脸冷漠疏离自斟自饮的韩王,但是那双眼波流转的眼睛,只需一眼,便可让人心折。
容遇感觉到彭子都的迷醉眼神,他嘴角轻扬,对孟兰卿笑笑说:
“兰卿,替本王与赵王喝两杯?”
孟兰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可是脸上笑容不改,拿着酒壶姿态婀娜地走到彭子都身旁坐下,彭子都手一伸就把她揽进了怀里,低声调笑。
这时,春雨楼的袁妈妈带进一位紫衣女子,眉眼如画,清丽脱俗。
这也是春雨楼新来的头牌,她款款坐在容遇身边,容遇的目光落在她那身紫衣上,淡淡然地开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叫秦以珣,王爷可以叫我阿珣。”女子轻轻柔柔地回答,不想这婉约多情在他眼中形如虚设。
“喜欢本王吗?”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风流恣肆地对她笑着,指骨微微发白,显然用了力,那秦姑娘的脸上忽现痛苦之色,不由得点头说:
“喜欢,喜欢……王爷……”
容遇冷哼一声,手一推她便整个向后跌倒在地,他把杯中酒往她衣衫上泼去,一边冰冷有如神祗般怒道:
“把你这身碍眼的衣服给本王脱掉!还有你的名字,你怎么敢取那样的名字?!”
袁妈妈慌忙进来一边赔罪一边把她拖走,彭子都笑着说:
“韩王何须动怒?美人是用来怜惜的,来来来,本王敬你一杯……”
珠帘忽被人掀起,容青走进来行礼后,在容遇耳边说:
“王爷,人找到了。王爷可需自己去一趟?”
容遇摇摇头,“让傅青山去一趟。”说完向彭子都回敬了一杯,一饮而尽。
怎么这酒,喝了这么多还是不醉?
怎么自己的心,佳人在怀还是很苦,很痛?
只要是跟她有一点点关联的事物,都能刺伤他的眼,刺痛他的心,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虚弱?其实他一听到她对顾怀琛说“我跟你走”时便已经开始有一种疯狂的想要把他给杀了的冲动,她说她只当他作哥哥,他的心才缓了下来,只要有一丝可能,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愿意相信她。
因为,从来只有他骗她,她一直都是对他坦率的。
从来没见过有那一个女子的心是那般明如镜清如水,干净纯粹容不下半丝虚伪和矫情。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她分得最清楚了。
然而,这样的人原来才是最大的骗子。
就连不爱,也隐藏得那般的深入。让他信以为真,让他输得连心都空无一物。
他不知何时已经把壶中的酒喝光了,彭子都早已经由孟兰卿陪着告辞离开撷芳阁。他一摆手,丝竹管弦之声俱停,翩然起舞的歌伎纷纷退下,杯盘狼藉,意兴阑珊,周围尽是繁华落尽的颓败冷清。
容青回来时,见到的便是倒在桌上烂醉如泥的容遇。
容遇做了一个梦,梦很冗长,那些以为忘却了的流转的岁月,在顾府的点点滴滴;还梦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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