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乘容遇走开的间隙,流芳便向楚静风提了个要求。
“你要见皇帝?”楚静风讶然。
“准确点来说,是请你送密报给皇甫重霜请求他下旨宣我觐见。”
于是,甫一入繁都,皇甫重霜犒劳三军之前便先下一旨圣旨,宣韩王妃入宫。
容遇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看着接了圣旨的流芳,流芳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只得笑嘻嘻地说:“遇,一定是懿君她太想我了,当了皇后想必寂寞……”
流芳进宫还不到半个时辰,皇甫重霜竟然就下了第二道旨意,让韩王夫妇带同顾怀琛入住静安王府,名为照顾实为看押顾怀琛,待新的韩王府建好后再迁居云云……
另有一旨诏令是给楚静风的,命他全权整编繁都南朝和北朝的所有驻军。
容遇脸色登即难看异常,楚静风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阿遇,如今朝廷百废待兴,有些事情,先搁在一边吧……”
流芳被送回静安王府后,心里正忐忑不安地想着怎么在容遇面前蒙混过关,皇甫重霜答应了她的请求,她也承诺尽力劝解顾怀琛留在新朝……
“回来了?”经过花园时,容遇那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把正在沉思的她吓了一跳。
“妈妈,你看,”看云向她跑过来,手里抓着一只绿色的小昆虫,“爸爸给我抓了一个螳螂。”
流芳心虚地看了容遇一眼,只见他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你看你教了什么给儿子?爸爸?妈妈?难不成日后在外人面前也是这样称呼?这到底是谁家的儿子了?!”
流芳告诉儿子,他们是他的亲人,一个叫爸爸,另一个叫妈妈,就跟叔叔阿姨一样。看云倒也喜欢这种稀奇的叫法,一口一个爸爸妈妈,叫得可爽利了,只是某人听了心里不那么爽而已。
“我是爹爹的儿子。”看云回过头不满地看了容遇一眼,容遇气死了可是又不便发作,流芳马上过去乖巧地曳着他的袖子,温声说:
“爸爸妈妈不是更特别吗?再说了,我们也得让看云慢慢接受,他四岁了,那几年的空白又岂是短短几天可以弥补的?你不要急,慢慢来……”
容遇的火气消了大半,可是目光又冷冷地睨着她,她当即明白了,说:
“住进静安王府这事与我无关,是皇上早就想好的,他今天召见我只不过想让我在顾怀琛醒来后劝他归顺新朝,这样的话或许能减轻或是赦免顾府其他人的连带之罪,包括我……”
他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想直直地看进她的心里,说:
“你最好记得,你从来就不是什么顾流芳,顾府的事你有什么想法便跟我讲,自己不要妄自插手,轻举妄动的话说不定便会丢了整个顾府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还有,今天的事,若是你骗了我,你……”
“爸爸!”看云跳起来扯着容遇的衣袍,“螳螂飞走了,你快帮我捉回它!”
容遇被他扯得把剩下的半句话都吞回了肚子,无可奈何地在宝贝儿子高强度的音量推动下替他捉回那只跳到了蔷薇花架上的螳螂。
流芳暗暗松了一口气,看云对她诡异一笑,她偷偷地对儿子竖起了大拇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千结 9
顾怀琛被安置在静安王府的东苑,平日那里守卫森严,除了大夫和伺候的婢女之外,一切人等出入都得严密盘查。住在西苑的流芳也没有去过那里,只是每日细细地询问御医他何时会醒,容遇忙得根本顾不上这里的事情,皇帝登基大典一系列的事情,还有整个西乾户部管理运作都交给了他,流芳已经两天没等到他回来用晚膳了。
“王妃,西苑那边,一个叫西月的丫头说要见你,说是那个人醒了。”
流芳的心一下子变得不平静起来,顾怀琛醒了?她稍稍整顿了一下心情,跟着那侍卫到了东苑。这时王府处处都点上了宫灯,可唯独顾怀琛所在的厢房内漆黑一片,她的心无端一沉,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伸手推开了房门。
昏暗的光线中,她隐约看见一个人背对着她,脊背僵直地坐在床上,朱窗大开,夜风正飒飒地吹进来,他凌乱的发丝随风而动,可是他整个人就像石雕一样,冰冷而孤寂。
流芳的脚步钉住在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不是跟你说我不要吃药了吗?你还来干什么?!我不用你可怜,你走!”骂完这几句,他的声音似乎都带着喘息。
流芳从侍卫手中拿过烛台和火折子,点燃了蜡烛,走到桌子上放好。
“我说了我不习惯光亮,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顾怀琛气得身子微微颤抖,流芳想微笑,眼圈却红了,轻声说:
“这里太黑了,我会看不见你的。”
顾怀琛浑身一震,流芳走到他身边半跪在他面前,他别过头不去看她,只是冷笑着说:
“韩王妃身份尊贵,何必来看我这亡国败俘?”
当初一别,焉会想到再次相见会是如斯境况?流芳勉力把喉咙的那种酸麻的感觉压下去,说:
“国并没有亡,你不过是败了一仗,至于那个高居上位的人仍然是皇甫家的血脉……你也没有变,还是顾怀琛,而我,还是顾流芳……”
“不恨我了?”喉咙里吐出这句话,沙哑得让人心痛,随后便是一阵自嘲的冷笑,“不过也是,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断腿的废人,任人鱼肉与死无异,恨我不如可怜我更来得让人羞辱一些!”
流芳轻叹一声,心里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反应,说:“一年不见,大概你已经忘了,我恨了你三年,又怎么会一朝一夕之间便不恨呢?顾怀琛,你有什么好可怜的?双腿只是暂时不能行走,万一有事,也有人照顾侍奉;可怜的是家中的老父亲,你在战场受伤昏迷不醒,明隆帝带着顾千晴远走西戎,还有顾府上下一干人等的性命……他鬓发苍白操碎了心,你说,能有谁比他可怜么?!”
顾怀琛嘴唇动了动,终于没再说什么,眸内闪过一丝痛苦愧疚,流芳又说:
“我还没有原谅你,顾怀琛,如果你就这样自暴自弃,到死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我从不以为自己做错过什么,也不会后悔。”他粗暴地推开流芳放在他手臂上的手,“你走吧,你从来就不是我们顾家的人,你可以把我当作仇人,也可以当作陌生人,顾流芳,我早就决定不再纠缠你了,你最好不要再自作多情!”
流芳后退两步定住身子,略微悲哀地看着他说:“你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晚了?你无须纠缠我,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早已不可能分得清楚。”她捧起桌上纹丝未动早已冰凉的药碗,“这药,冷了,我便去热;如果打翻了,我便让人重煎。哪一天你滴水不沾粒米不进绝食身亡了,那我绝不会让看云为你守哪怕是半个时辰的孝,因为你枉费他喊了你多年的‘爹爹’!”
流芳拿着药碗转身走了出去。
顾怀琛闭上双眼仰起头,眼角已然一片冰凉。
流芳第二天到东苑去时,西月在屋外告诉她顾怀琛睡着了。她走进去在他的枕畔放下一样物事便离去了。
那是一把梳子,桃木梳子,以前顾怀琛带她到长安大街上逛的时候见她不喜胭脂水粉给她买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梳齿已经很光滑,丝毫不见初买时的粗糙,顾怀琛醒了后,只是握着这把梳子发怔,许久之后,他叹了一声,把梳子递给一旁的西月,说:
“你给我梳发吧。”
这把梳子是流芳今日回顾府从一心居带回来的。顾府如今门户紧闭,门庭寥落,草木荒疏,顾宪闻声出迎,那满头的白发直让流芳心酸不已。流芳不敢告诉他顾怀琛双腿不能行走的事,只是说他如今已经醒了,精神尚好,不过尚在皇帝的圈禁之中,稍后朝局大定,皇帝自会允许家人探视。
顾宪颤巍巍地起身竟是想给流芳行礼,流芳大惊,连忙制止了他。
“顾家对顾流芳有养育之恩,哪怕只是因为爹爹,我也不可能对哥哥置之不理,爹爹大可放心,莫要这般折杀流芳。”说完她递给顾宪一个小锦盒,“里面的一点银子是流芳的心意,流芳不能侍奉于尊前,实在愧疚。”
离开顾府时,却被一个披散着发冲出来的女人一盆冷水泼过来,流芳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浑身湿透,原来是禤青娥,她扔下木盆就要冲过来,侍卫马上上前拦着她,她指着流芳破口大骂道:
“就是你这个祸水,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把顾家害成这样的!我的女儿女婿被迫流落异国,家中唯一的长子为了你丢了魂魄受了重伤,而你居然还逍遥自在锦衣玉食地当你的王妃!你跟那个女人一样,都是顾家的灾星!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侍卫扬起手就要往她脸上扇巴掌,流芳一摆手制止了。
回到静安王府,换过衣服洗过身子再喝过姜汤,还是不可避免地打了几个喷嚏。傍晚的时候,容遇便回府了。
他一脸的疲惫,二话不说便往贵妃椅上一靠,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地问:
“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回顾府了?也不打声招呼让我好与你同去。”
流芳端过茶杯给他,笑笑说:“心血来潮想回去见见爹爹,你不是贵人事忙吗?我怎么敢滋扰你?”
容遇一手抱过流芳,把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埋头到她颈窝处嗅了嗅,说:“阿醺,很香的兰花气息。可是,我不喜欢我的女人被人欺负了还不吭声……”
流芳心里一顿,“今天的事,我不计较,你也不要去计较,好吗?”
容遇揽过她的腰,把她抱得紧紧的贴着自己,“阿醺,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情么?”
“我记得。我只是去看看他,然后给爹爹报一声平安而已。顾家对我,还是有养育之恩的,你今日若随我去顾府,难道不应该喊爹爹一声岳丈?”
“你心软这个坏毛病是不是想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似是责怪,但黑眸中的笑意让她知道其实他已经不生气了,她乖巧地伏在他怀里,问:
“户部的事情有那么多吗?皇帝为什么不让人来帮帮你?”
“他少给点事情我处理就好了。如今连明隆帝留下的后宫嫔妃都要我遣散安置。”
“哦,那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很多美人了?”流芳的眼睛亮晶晶的,“遇,后宫有没有男宠?”
“你想干什么?!”容遇皱眉,这女人又开始不老实了。
“明天我去见懿君,提醒她可以把男宠留下……唔……”一个强横霸道的亲吻,流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男宠?想都别想!还有,如今的杨懿君贵为皇后,皇甫重霜也是西乾天子,有些话说了有些事做了之后的后果可不是两个小兔的手指就能解决的,阿醺,你要记得……”
“知道了,没过三十就如此啰嗦,到了六十那还得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千千结 10
容遇无奈而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她调皮一笑,身子窝在他的怀里像只温顺的小猫。当娘的人了,好像还是没有长大,容遇想,当一方王侯和当一朝之臣子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活法,她哪里知道他如今谨行矩步小心翼翼唯恐走错一步?朝堂上的威严天子虽是兄弟好友,但君臣之别还是需要分明的,一旦逾越了也许便会招来祸患。
历朝历代君主一旦即为肆杀功臣大将的先例还少么?
她有时候好像很聪明,有时候却迷糊得很。
今日重光帝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顾怀琛此人势力盘根错节,若不能为我所用,那么连带整个顾氏家族应该都不能留了。容遇心领神会,他知道重光帝已经起了铲除当初顾怀琛在整个西乾布下的人脉的心思……
所以他明知道流芳去看顾怀琛了也没有横加阻拦,如果顾怀琛乃念顾氏一族肯低头为新朝朝臣,那么不但顾家得了救赎,他想带着流芳回陵州应该也不是一件什么困难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顾家出了什么事,她嘴上不说,可是也会很伤心的。
接下来这几天,流芳很忙,一边赶着画轮椅的图纸让木匠加工,一边要照顾看云。容遇让人到陵州把萱儿和无为接过来,几年不见,无为已经九岁了,长得很高,白皙的脸俊朗儒雅,一点也不像自己亲表哥容遇那般的阴骘,他一见流芳眼神中微微流露出激动,流芳反而笑着大大方方地上前狠狠地抱了他一下。
看云也很好奇这个不会说话的哥哥,两人很快便熟悉了,有萱儿带着他们两个,流芳倒是省心不少。
顾怀琛每日都不多言语,也按时喝药,可是一天到晚都只呆在屋里。轮椅做好的那天,他见了这样的椅子眼中的冷冽又多了几分,刚想说把这东西搬走,这时西月带着看云进来了。
看云一见顾怀琛,张口喊了声“爹爹”便扑了过去。顾怀琛本来想硬下心肠把他推开,可是看云抬头看着他两眼泪汪汪的,他便狠不下心来。
“爹爹,你还好吗?看云很想你,他们说你累了要休息很久我才没有来看你。”
“我不是你爹爹,你娘没有告诉你吗?”他抚着他的头,艰难地说。
“爹爹不要看云了是不是?”看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看云以后会乖,不会惹你生气的……爹爹不要扔下看云不管……”
顾怀琛心酸之余不由得苦笑,伸手抱起看云低声哄着他,看云哭个天昏地暗之后才慢慢擦干了眼泪,说:“爹爹,我都知道了,你身子不大灵便,可是不要紧,你坐到轮椅上,我带你到花园去看我养的小金鱼。”
顾怀琛摇摇头,“爹爹不想到外间去。”
“那你坐上这椅子,我推你在屋里转转。爹爹,我的力气比以前大了许多,我是男子汉了!”
顾怀琛笑了笑,又想拒绝,看云嘴一撅,又是一副惨兮兮想流泪的模样。他轻叹一声,说:“好吧。”
看云偷笑了一下,只要爹爹坐上了这轮椅,妈妈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
皇甫重霜登基的前一天,流芳接到了宫中杨皇后送出的撷芳帖,宴请文武群臣家眷。流芳早早便被宫中来的一辆马车接进了翊坤宫,一走进去还未行礼便被一身华服的杨懿君抱了个满怀。
“流芳,流芳你还好吗?陵州一别,差些就以为以后见不到你了。给我看看你,”懿君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流芳,你瘦了,这百里煜连自己的妻子都没有好好爱护,都不让你吃饭的吗?!”
流芳噗哧一声笑了,“皇后娘娘挂心了,流芳尚好……”
“你忘了我的名字了?”杨懿君嘟起嘴,“不许叫什么皇后娘娘,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叫懿君,摆一个架子连姐妹都摆没了,那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流芳看看左右,宫娥太监不多,都退到了殿外,只有一个侍茶的小宫女在摆弄茶具。
“她是个聋丫头,从小跟着我直到现在,不该听不该说的她一句都不会说。”
流芳于是轻松一笑,叫了她一声“懿君”。
杨懿君比过去稍稍显得丰腴,带着流芳坐下之后,说:“流芳,你受了很多苦吧?”
“现在都过去了。”流芳笑着摇摇头,其实她已经比以前胖了一些,容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买通了看云,让这小妖孽每天看着自己吃下两碗饭才罢休。后来追问看云,看云笑嘻嘻地说:
“爸爸问我想不想被你抱着的时候更加舒服,那当然是好。他就说,只要每顿饭看着你吃下两碗便可……”
“那时候你为什么就不管不顾地跳下护城河呢?”懿君叹息一声说:“那三年,我一想起你就想哭。”
流芳默然,只是抓起懿君的手说:“一时情恸,哪能想那么多呢?我们别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好吗?倒是你,与皇上成亲这么多年,怎么还不见动静?”
杨懿君黯然,“有过的。可是那场战役我们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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