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苏韵锦对宋鸣说道,“麻烦跟我一起把他扶出去。”她又转向孟雪,“谢谢你的肩膀。”
孟雪自嘲地笑笑,也站了起来。苏韵锦跟在座其他人打过招呼之后,孟雪不放心地尾随着她和宋鸣走到外面。看程铮这个样子,车是肯定没法开了,苏韵锦走到路边,正要招手拦车,程铮却慢慢地恢复了一些意识,揉着头问自己怎么在这里。
“你喝多了,我先跟你回去。”苏韵锦轻声说。程铮迷茫地看了一下她、宋鸣和孟雪,挣脱了她的手,“要回你先回,我没醉,还可以再继续。”他挣开的力气太大,整个人站不稳,顿时摇晃了一下,孟雪眼明手快地扶住他,他半倚着孟雪,方才站稳。
苏韵锦上前几步,拉过他的手,“程铮,别闹了,这些天你喝得还不够?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她的声音有了些许哀求的意味。程铮再度甩开她的手,跌跌撞撞地揽住孟雪的肩膀,“说了不要你管,我没话和你说。要走你就自己走。”
孟雪在被程铮搂住的那一瞬间有些许失神,苏韵锦也看到宋鸣目光同时一黯。
“程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孟雪有些吃力地说道。
“你不喜欢?”程铮弯腰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场面一时有些难以收拾,在场的人都感到了沉默中的尴尬。
苏韵锦静静地看了程铮一会儿,随后平静地对宋鸣和孟雪说:“既然这样,我先回去。麻烦你们多照顾他,别让他喝那么多,别让他开车。”她从包里翻出记事本,匆匆写了几个字,“这是我们家的地址,拜托等下散了之后给他打辆车,上车后给我个电话,谢谢。”
直到苏韵锦坐上的计程车消失在街角,程铮才慢慢地站直,眼里醉意退却,只余失望,他像忽然意识到自己与孟雪的贴近,连忙将她推离,简单说了声“对不起”,转头就走回刚才聚会的地点。
“程铮!”孟雪在他身后叫住了他,他疑惑地回头,不料正迎上她扬过来的一巴掌,程铮反应及时地在她的手落下之前一把拦住,愕然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孟雪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泪光。和孟雪一起长大,她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快乐又直爽的女孩,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
“我这一巴掌是想告诉你,我是个人,不是道具,即使我喜欢过你。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能这么利用我,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却把这个当作是你们两人感情游戏的筹码,你这样太卑鄙!”
程铮颓然松开她的手,觉得无比混乱,双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做什么都不对。好吧,对不起,如果这巴掌打下来能让你比较好受,那你就动手!”
孟雪眼含泪光冷冷地笑,“现在我又不想动手了,因为我发现其实你很可怜。这些年我都在嫉妒苏韵锦,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了她而不是我,这是你选的路,可你幸福吗?你不就是想用我来激她嘛,可惜呀,人家根本不在乎。从头到尾,你苦苦爱着的居然是一个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她爱不爱你的人,你以为你得到了她,其实根本就没有!”
她说完就飞快地往回走,宋鸣看了程铮一眼,拔腿追了上去。
程铮用手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听不到孟雪的话,娱乐城的大门口人来人往,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个喝多了的醉汉。他蹲在那里许久,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地想起这几年,他好像是真的大醉了一场,醉在一个他为之心动的眼神之下,所有的人都说他们不合适,他怪他们不懂;所有的人都赌他得不到,他觉得自己得偿所愿了。结果一直是他自以为是的沉迷,他有些害怕醒过来的那一刻。
回到家已经很晚,灯还亮着,苏韵锦还在,这多少让程铮有些安心。她没有换下外出的衣服,平静地坐在电脑前,显示器的白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回来了。”她从一盘棋中抽身,站起来去接他手中的外套,如同以往无数次的等候。“你还没睡……有话要跟我说?”程铮把手插进裤袋里。
苏韵锦扬起脸打量他,半晌,才说道:“程铮,你真的很幼稚。”
程铮坐在沙发上,把脸埋在膝上,“我是很幼稚,我天真地以为那么做可以刺激到你,以为你会为我吃醋,为我生气。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要不你教教我?”
苏韵锦脸上看不出情绪。
程铮一反常态地放慢了语速,“韵锦,你实话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继父还要在我妈的公司里讨口饭吃,如果不是他一个电话把我叫了过去,你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我?”“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程铮笑得无比讥讽,“他和你不同,他是个实在的人,当然不愿意我和你就这么完了。他还特意向我邀功,说是他让你妈妈把你劝了回来……这就是你逆来顺受留在我身边的原因?韵锦,我就这么不堪?我像傻子一样把心掏出来给你,结果还不如随便施舍点小恩小惠换取你继父安享晚年?我真的搞不懂你的心思……我要的是一个爱我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服务周到,还可以陪我上床的钟点工!”
苏韵锦听到他的话,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睁开。如果叔叔知道他为了不让她和程铮分离暗中所作的安排,成了压垮他们脆弱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垂头顿足,悔不当初?可这不怪他,他只不过撕毁了那份他们掩耳盗铃的不舍,让结局来得更快。
“你说句话呀,苏韵锦!”程铮像被逼到绝路上一样暴跳如雷,伸手就将茶几上的杂物通通扫了一地,“你他妈说话呀,我最恨你像个哑巴一样。”
苏韵锦像座冰雕,没有语言,看不出情绪。
“这么多年了,你终究还是不爱我。”这是他一直不敢想也不敢面对的一件事,如今亲口说了出来,竟有了种心如死灰的释然。
“之前为你家里做的事是我心甘情愿的,从此一笔勾销,你不用放在心上,你继父的工作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事受到影响。苏韵锦,你不用为这个进退为难,因为是我不要你了。我们分手吧,你可以走了。”
苏韵锦从梦中惊醒过来,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没有程铮,没有幸福的孕妇,没有昨晚在酒吧里小麻雀一样的陆路,窗外暴雨倾盆。梦里那个声音似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旋。她翻身起来,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是清晨五点,于是也就没有了睡意,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徐徐坐在梳妆台前。
二十九岁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就像一朵蔷薇,开到极盛的那一刻,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极致,但下一刻就是凋落。苏韵锦用手轻抚自己的面庞,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了,一个没有任何遮掩和防备的苏韵锦。
拉开抽屉,她找出那只剩一个的海兰宝耳环,握在手里,冰凉的,带点刺痛。他给她带上耳环的时候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可是她终究弄丢了另一只。
她和程铮,彼此弄丢了对方。
程铮,程铮……曾经身体发肤般亲密的一个人,原来也会在人海里断了音信。她已经不怎么记得那晚分离时的细节,人的记忆也会保护自己,只知道走出了他的公寓,她试过不眠不休地把手机攥在手心,潜意识里有种荒谬且毫无根据的坚持,他会来找她的,一定会,就好像从前无数次争吵,他总会把她找回来,到时她会放下所有的尊严,亲口告诉他那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可是他没有。
当她松开手把程铮送的手机沉入江底的那一刻起,她终于清醒,她和程铮真的分开了,他对她死了心,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明明两人继续在一起是痛苦,可当他亲口将这段关系画上句点,有如将她血肉之躯的一部分生生斩开,那种感觉何止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接下来噩梦般的一段时光更是不堪回首,苏韵锦还没从分手的巨变中回过神来,根本无暇理会自己身体状况的变化,她甚至还来不及去想那个孩子该不该留下来,更沉重的打击接踵而至。孩子没了,在失去它的同时,她的身体也受到了巨创。当她绝望地躺在病床上,连最不堪的念头也有过。半夜醒过来,喉咙火燎一般的干痛,她按亮呼叫灯,值夜的护士开了小差,她只得自己挣扎着去拿床头的一杯水,第一次够不着,第二次咬牙把身子探出一些,第三次的时候刀口迸裂,她终于够着了那杯水,如甘霖般从喉咙灌进去,就连伤口的疼痛也暂时感觉不到了。
那时候,莫郁华去了上海,做了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一件傻事;沈居安追随章粤去了法国。苏韵锦没有想到后果那么严重,起初连妈妈也没敢告诉,况且以苏母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来看望女儿。她一个人举目无亲地在医院里,同事那边却带来了公司即将人事大调整的消息。她预感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索性什么都不害怕了。
这时徐致衡独自来看她,她受宠若惊,虽然他是当初慧眼将她招聘进公司的人,平时对她也颇为赏识,但作为公司高层领导,亲自来看一个普通的小职员,的确是件意料之外的事。他除了给她打点好医院的事情,下班后也会偶尔来看看她。
苏韵锦不是傻瓜,这世界谁会无条件地给予另一个人支持?从徐致衡的眼神里她渐渐看懂了一些东西,他也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谈起自己婚姻的失败。徐致衡在台湾结过婚,有一个女儿,后来被总部调到大陆任职,妻子不愿意跟过来,两人便渐成分居状态,感情逐渐冷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韵锦异样地缄默。人到了绝境,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尊显得苍白而脆弱,徐致衡在深渊边缘拉了她一把,就等于是她溺毙前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没有什么可以还他,那时她想过,反正自己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失去了爱,她还可以有个依靠。抛却已婚身份不提,徐致衡成熟、有风度,知情知底,有着成熟男人的宽容和豁达,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伴侣。
然而当徐致衡在病床边轻轻地摩挲她的手背时,她还是本能地将手抽了回去。他的手和他的神情一样温柔,可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脏,如果她此时放任自流,那他们之间无异于是一场交易,这和街头浓妆艳抹拉客的风尘女子有何区别?徐致衡的脸色刹那间微变,苏韵锦心知自己将来或许会后悔,然而她心中有一堵高墙,墙基或许是自以为是的感情洁癖,或许是她可笑可怜的自尊,总之那点妥协的欲望呼之欲出却难以逾越。
她应该庆幸徐致衡尚且算是半个君子,他没有强迫她,至少没有在行动上如此。或许,他更相信自己的魅力迟早可将她打动,便也不急于一时。在上海照顾周子翼的莫郁华得知苏韵锦住院的事之后,虽然没法及时赶回来,但她后来托了医院里的熟人代为关照苏韵锦。出院后,苏韵锦在莫郁华的宿舍里借住了一段时间,等她回到公司报道,本已做好最坏打算,没料到公司这次人事大洗牌裁掉了一部分员工,她却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被分流到偏远城市的分公司,她不敢说没有徐致衡的功劳。
苏韵锦当面向徐致衡表达了谢意,但也明确表示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徐致衡却笑她多心,公司此次裁员涉及到内部斗争,她一个无权无势又远离权力中心的小职员,可以幸免于难也不足为奇。如果一定要说他为她做了什么,那就是给了她一个稍长的病假期限。
她名义上是作为市场专员被派往底下的分公司,但那绝对是个不太好处理的岗位,但凡有点关系手腕的老员工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苦差事。徐致衡甚至半开玩儿笑地给了苏韵锦一个暗示,假如她改变主意,或许未必要吃这样的苦。
苏韵锦却诚惶诚恐地谢绝了徐致衡的“好意”,她不能肆无忌惮地享受他的帮助,并且此时下派对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她以前常羡慕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感情受了伤,潇洒决然地一走了之,浪迹天涯,多年后重回故地已是别有一番天地。只可惜在现实中浪迹天涯是需要本钱的,大多数人平凡如她,受了伤,泥里水里滚一把,爬起来,抹把脸,拖着两条腿还得往前走。这次说是阴差阳错也好,机缘巧合也罢,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落到她头上却变成了一个求之不得的机遇,离开这里,重新来过,哪怕市场环境恶劣,要去的地方再一穷二白,最起码她还有一份工作。既然没死,她就必须好好生活,要吃饭,要养家,她没有在悲伤中沉沦的资格。
到分公司报到之后吃过的各种苦头自不必说。苏韵锦不怕吃苦,只怕回头。那几年,公司里渐渐也有人知道了市场部的苏韵锦,看似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平时话很少,与己无关的事情从不肯多说半句,可是事情交到她手上,不管是谁都可以全然地放下心,因为她总会完成得妥妥帖帖。同样一份差事,你给她半个月,她能做得精精细细;但你给她半天,她拼了命也能按时完成,粗粗一看倒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酒桌上,总有内心叵测的客户喜欢故意捉弄像她这样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子,一杯烈酒摆在她面前,只等她撒娇投降。可她偏不,也从不张狂,只是站起来静静将酒喝到一滴不剩,再醉也咬牙撑到回家,吐到天翻地覆。
苏韵锦平静纤弱的外表下藏着一股倔强的狠劲儿,凭着做事的专注和这股狠劲儿,她偏偏在最不受总部重视的分公司站稳了脚跟,做出了几分成绩,连徐致衡也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下派的第三年,她在分公司经理助理的职位上被调回了总部,安排在市场部下属的企划科,不久之后升任企划科副科长。这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职务,但工作六年之后,作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能走到这一步,已没有人会置疑她的努力和成绩了。
等到苏韵锦回到总部之后,徐致衡已脱掉了副职的身份正式担任内地总公司的一把手。从职业前景来看,历练之后回到总部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三年过去,时过境迁,再深的情伤也成过去,这也是苏韵锦服从调遣的原因之一。但她和徐致衡的接触难免也多了起来。徐致衡曾经笑言他没有看错苏韵锦,明里暗里在公事方面也给过苏韵锦不少指点,让她少走了很多弯路,苏韵锦事业上的顺利不能说完全没有他的功劳。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她的企划案做得再好也未必能顺利付诸实施;人事考核和升迁的关键时刻,面临同等条件的竞争者,若没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她能否脱颖而出也是未知的事。这些苏韵锦都很清楚,假如她不能痛快辞职了事,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牙做得更好,向所有人证明她配得到现在的一切。
这时的徐致衡已正式和妻子签署了分居协议,离婚只是时间问题。他告诉苏韵锦若她在意的是他的已婚身份,他可以给她一个交代。苏韵锦已单身了将近四年,徐致衡对她的心思一直没有改变过,说没有动心是假的,嫁给他这样条件的男人在很多人眼里是求之不得的幸事。然而,苏韵锦控制不了地将徐致衡与那个她尘封在心里的人对比。
如果是程铮,他会因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慢慢忘却曾经深爱过的伴侣吗?他会不会像徐致衡一样宁可伤了前妻的心,也要不顾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他是否也会把前程和利益当作动人的诱饵耐心等待猎物自投罗网?苏韵锦明明知道这样的对比是愚蠢的,对徐致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