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铮,说话要注意点!”孙老师皱眉呵斥那个出言不逊的男学生。看来老师之前是认识他的,大家都认识他,唯独她这个倒霉蛋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个瘟神。程铮闭嘴了,然而苏韵锦的自我介绍也没法再继续了,她顶着发烫的脸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宋鸣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自我介绍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被打断。他说他是“程门立雪的程,铮铮铁骨的铮。”看来他不仅浪费了一具好皮囊,还浪费了一个好名字。果然,人的表象和本质是有差距的。而他的同桌,那个笑起来最卖力的“帮凶”叫周子翼。
等到一轮介绍终了,临时的班干部协助老师把新课本发放完毕,早读时间也结束了。
苏韵锦回到位置后想了很久,能够得出的唯一解释就是程铮不高兴她坐在他前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鼓起勇气一连问了好几个同学,可是没有一个愿意和她交换位置,包括孟雪在内。孟雪听到她的建议只是撇了撇嘴道:“那位置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苏韵锦又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麻烦老师,一时气结,只能说服自己忍耐。
可有人好像看不得她片刻安生,她才刚回到原位,认命地抽出下一堂课的课本,忽然发觉有人用笔一个劲地戳自己的背,一定又是他。苏韵锦扮作浑然未觉,可他的笔却更加不依不饶。
“干嘛!”她咬牙转身。
“有什么好生气的,不就是个座位,大不了我跟你换?”程铮握笔的手都没收回去。苏韵锦冷冷道:“用不着,坐在你后面天天看着你我会想吐。”
“想吐?是因为你名字里有个‘孕’字?再说你干嘛要天天看着我?哦,我知道,以你的身高,坐在我后排恐怕连黑板都看不见!”
“程铮,我没得罪你吧?”苏韵锦的脾气终于被激起,她用力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怒视程铮。她只是想有个安安静静的学习环境,从不愿意惹是生非,难道真的是越想避开什么就越会遇见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碴?
程铮坐着,仰头看她,过了一会儿,露出个嫌恶的表情:“你那是什么口音,我不叫‘陈真’。”
容易省略掉后鼻音确实是苏韵锦老家那个郊县的口音,平时她已很好地纠正了这一点,只不过一着急,自然就管不了那么多,活该又多了个惹他嘲笑的借口。
苏韵锦轻声说:“你不配叫陈真,他是个英雄,你是小人!”
不管苏韵锦如何为不小心坐到程铮前面而追悔莫及,她的高三生活仍然就此拉开了序幕。别人常说花季灿烂,雨季朦胧,苏韵锦的花季雨季都是乌云蔽日,遇上了程铮更像无端被雷劈了一般。从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起,两人就结下了梁子,苏韵锦尽量不理会他,可程铮并未就此作罢,捉弄她、找她麻烦仿佛成了他最热衷的课间调剂。
很多时候,苏韵锦也想不明白程铮为什么特别针对自己,难道只是因为她坐在了一个不该坐的位置。他要是个惯于惹事生非的人也就算了,可大多数时候他正常得很,至少在别人眼里称得上动静皆宜的好学生。老师都因为他成绩拔尖对他另眼相待,在同学里人缘也不错,虽然难免有一点小小的清高,但基本上属于那种你不打扰他,他也绝对不会打扰你的类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别处都无可挑剔的人偏偏对她那么毒舌,动不动就无事生非地挑起事端。
“偏偏对她”,这真是个暧昧的词组。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心中都藏着一个童话般的梦。午夜来临前,白马王子不就是在众人中“偏偏”牵起了灰姑娘的手。可苏韵锦不喜欢这样的故事,王子已经够有钱了,所以他才不需要身世同样显赫的公主,自然是随心所欲地追求漂亮的姑娘。而灰姑娘是什么,是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有的女孩,就连脚都比普通人小几码,可她苏韵锦有什么呢?她和灰姑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样穷。很多次,看着自己那身洗得又薄又褪色的校服和镜子里那张寡淡的脸,她自己都说不出有什么引人入胜之处,再加上性格别扭,成绩平平,就算王子从身边经过也只会想要她帮忙提鞋。再说,任何一个故事也没提到王子会折磨他喜欢的女孩。程铮的一言一行流露出来对她的厌恶是那样明显,他们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别说她心里有数得很,周围也没有谁会误会程铮针对她的举动是出于一个男生对女生的特别在意——如果一定要说特别,那就是他特别不喜欢她。
在宿舍里,苏韵锦也逃不开这样的冷嘲热讽。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周静不止一次暗示她“故意”坐在程铮前面是自讨苦吃,连孟雪都被程铮说太吵,被赶到前面几排,她那么不识趣地贴上去,怪不得别人讨厌。
苏韵锦心想,在选择那个位置之前,天知道程铮是谁,孟雪又有什么样的小心思。可她不愿在周静面前辩解。
周静和苏韵锦、莫郁华一样都是周边郊县和乡镇来的学生,她们班和所有理科班一样“阳盛阴衰”,总共八个女生,其中五个家在省城。本地生源鲜少住校,简陋的学生宿舍里住着的多半是沉默而用功的学生,她们没有城里女生那么活跃,也没有她们见多识广。每当那些走读的城里女孩兴奋地说起电视剧的精彩情节和各自偶像的最新MV,讨论着某家服饰店里的漂亮裙子,或者和男生们讨论当天的体育新闻时,她们只能静静地听着,插不上一句话。她们在那些精彩的世界之外,每天晚自习结束只能回到仅有床和墙壁的宿舍,最熟悉的也只是半夜或清晨从被窝里透出打着手电苦读的光。
莫郁华看上去是个眼里除了学习之外容不下任何事的人,解题和背单词于她是跟呼吸一样本能的事,平时不苟言笑,但并不算难相处。周静却不一样,她极度热心公益,班里的活儿总抢着干,喜欢在老师面前跑动,也爱在那些城里女生聊天时搭话,却往往不得其要。她更喜欢围着孟雪套近乎,哪怕孟雪对她不冷不热的。在周静的逻辑里,程铮离她太遥远,可孟雪明明和程铮那么熟都没能占到那个位置,凭什么轮到苏韵锦?
苏韵锦试着理解周静急切与班上最活跃的女生拉近距离、融入那个圈子的迫切心情,人各有志。可她受不了对方俨然一副孟雪看家狗的态度。且不说程铮在她看来根本没什么好的,她明明提出了交换位置,可没有一人理睬。何况那个座位是学校的公物,没写着谁的名字,老师说大家自由选择,别人可以坐,她也可以坐,程铮管不着,更和孟雪没半点关系。
苏韵锦这个人看起来斯文内向,但心中很是要强。她反复忍让,程铮却一再得寸进尺,再加上周静之流的煽风点火,反而激起了她的倔脾气。程铮有什么资格那么霸道,她偏不怕他,就算如坐针毡,她也横下心不走了。
“哎呀,刚才那个球明明是进了嘛,裁判怎么回事!”孟雪皱眉抱不平。
程铮不以为然,“你知道什么叫越位吗?”
“你又没告诉我。”孟雪发现了苏韵锦,讪讪地站起来走了。
苏韵锦对球赛毫无兴趣,坐定就闷声不语地做她的化学题。过不了多久就要迎来高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化学是她的软肋,当下她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成绩提高,让病中的爸爸感到些许安慰,如果成绩依旧徘徊在下游,她就彻底没救了。
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在依依呀呀地转,她拼了命地想:上课的时候老师是怎么说的来着,笔记里又是怎么记的?明明好像有印象却似是而非,任她想破了头,眼前那道化学方程式怎么都写不全。电视里的球赛正进行到酣畅处,不知道是哪方进了球,四周一片低声欢呼,苏韵锦脑袋像要炸开一样,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化学思维也在离她远去。她将手中的笔用力扔回笔盒,身体往后一靠,崩溃似的长吁口气。她终于发现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是多么愚蠢,她根本不是学理科的料。
“你抽风啊,动作轻一点会死是不是?”
那个不耐烦的声音于身后传来。苏韵锦差点就忘了自己后头还埋着个火药桶。程铮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那种人,他自己动不动就用笔戳苏韵锦的背,还常把脚伸到她的凳子下晃个不停,有事没事就引来一堆人围在旁边叽叽喳喳,可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苏韵锦稍有不注意就被他大肆抨击。她同他讲理时,他说吵到他学习了,不理会吧,又会被他笑做是哑巴。
苏韵锦没心情跟他浪费时间,不管怎样,是自己没注意“惊扰”了别人,她小声地道歉。
可程铮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借着身高的优势他微微抬起身子,瞄了一眼苏韵锦桌上的化学题,恍然大悟般说道:“我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刺激,原来是写不出作业,我看看是什么超级难题。”
他趁苏韵锦不备,探身一把抽出她的草稿本,捧在手里端详片刻笑了起来。“这么简单都不会,不会吧你!”
“还我!”苏韵锦又惭又恼,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本子,程铮往后闪开,晃着手上的草稿讥笑道:“喂,你脑子拿去干吗用了,里面装的是草吧。连这个都不会,就你这智商还选什么理科!不如回家放牛好了!”
苏韵锦仿佛被人戳到心里最痛的地方,涨红着脸朝他怒目而视。程铮才不害怕,他像是打定主意,不好好讽刺她一番誓不罢休。很快他又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凑近苏韵锦的草稿本念道:“‘知耻后勇’……什么意思,你的座右铭?你也觉得羞耻?可我没发现你勇在哪里。”
如果她足够“英勇”,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大嘴巴子抽在他那张让人讨厌的脸上,然后看着他自命清高的神情在自己面前变得粉碎。苏韵锦暗暗攥紧了垂在身后的拳头,程铮依然好整以暇地扬着头,欠揍地似笑非笑,好像在无声地挑衅说:“来呀,你敢怎么样?”
他猜对了,她不敢怎么样。苏韵锦并不软弱,却不想惹事,唯有强迫自己深呼吸,从一数到七,眼眶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泛红。
这时姗姗来迟的周子翼走过来,放下书包,唯恐天下不乱地问程铮:“你在干什么,又把我们的‘小芳’弄哭了?”
“你哭了?”程铮身子前倾,专注地盯着苏韵锦看,仿佛她有没有哭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困惑地在苏韵锦强忍泪光的眼睛里找寻自己的倒影。
苏韵锦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和他计较,自己的失态只会让他称心如意,对付他这种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漠视他,他越挑衅,她就越是不理会,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她极力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才不会为你这种人掉眼泪。”
“那你会为什么掉眼泪,为考试不及格?告诉你,方法不对,你把头敲碎在桌子上也还是不会。我看你不光脑子不够用,嘴巴也哑了,不会做你就不会问?”
这时苏韵锦已经背对着程铮,他话说完了,她像没听见一般,程铮也觉得有些无趣。自习开始快十五分钟,苏韵锦的草稿本才被人从脑后扔回桌上,她翻开来,发现空白处多了几行陌生的笔迹,上面是那道化学题的详细解题步骤。
次日,轮到苏韵锦和宋鸣值日,由于正值酷暑,教室里的开水也喝得快,每天早上和中午上课前,值日生都需要去打水。下午那一次正赶上太阳最大的时候,宋鸣虽然是个男生,但手里的力气也没比苏韵锦大多少,两大桶开水提到教室门口,苏韵锦已经汗流浃背了。
教室里的人蜂拥而出,抢着往杯里装水,苏韵锦几乎是最后一个。她才接了半杯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程铮一下子抢到她身前。
“你是值日生,应该礼让三先才对。”他大咧咧地将她挤开。
“和女生抢,没风度。”苏韵锦没好气地讽刺道。
他一定又是趁午休时间去了球场,全身上下像被水洗过一样大汗淋漓,浅蓝色的校服被汗水晕开,贴在背上。苏韵锦起初离他太近,一股汗味扑鼻而来,她皱眉后退几步,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这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也被程铮看在眼里,他不怀好意地转过身,笑道:“你要什么风度,这样好不好哈?”他一边说,一边故意用力甩头,这下苏韵锦就更遭秧了,汗水星星点点地洒溅她身上,来不及盖上的水杯也中招了。
“你有病吧!”苏韵锦气愤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自己杯里的水忽然有些作呕,好容易收起把热开水往他身上泼的念头,冷着脸在角落里将水倒了。
程铮看着她的举动,阴阳怪气地说道:“浪费!哦,我忘了,你们村口就有条小河,难怪没有交水费的概念。”
他话里有话。周子翼常常借着那首叫《小芳》的歌奚落苏韵锦是村里来的姑娘,程铮以前倒是从没参与过,原来也是一丘之貉,好像身为城里人就高人一等。
“你比我倒掉的水还恶心。”她看都没看他,径直上前继续装水,没料到开水桶里的水已见底,程铮打到的正好是最后一杯。
苏韵锦一言不发捧着空杯回了教室。
没水喝的夏日午后并不好过,熬到第二节课结束,苏韵锦的喉咙干得直冒火,只得去找莫郁华借水。莫郁华杯里也没剩多少,虽给了她一半,也不过两口。
苏韵锦本来已经渴得有些难受了,背后再被人用笔戳来戳去简直让人发疯。不理他,就是不回头,不让他找碴得逞,这简直成了一种艰难的催眠。可他还在戳,还戳!苏韵锦终于破功了。
“你到底想干吗!”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堪称狰狞。
周子翼不在座位上,程铮将自己的杯子往前推了推,里面还剩半杯。他表情古怪。
“要不要?”印象中他的声音从来没有压得如此之低。
“不要!”苏韵锦想也没想地拒绝了,谁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里面没毒!”程铮又恢复了恶形恶状。
“可是有你的口水。”苏韵锦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说完后耳根才有些发烧。程铮也呆了一下,随即拧开杯口,咕咚咚地将半杯水一饮而尽。
“渴死你活该!”
“开水事件”之后,程铮莫名地消停了不少,当然也有可能是期中考试在即,他顾不上搭理苏韵锦。总之苏韵锦是求之不得,颇享受了一段消停的日子,正好得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中去。唯一烦恼的是,程铮虽然不再找麻烦,但是他把脚伸到苏韵锦凳子下方晃啊晃的坏毛病一点没改,严重时,颠得苏韵锦像坐轿子一样。不过他难得闭嘴了,苏韵锦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实在受不了,她就做了自己最不喜欢的一件事——向老师打小报告。
她趁班主任老孙到教室检查时把这个情况反映了上去,老孙马上找了程铮问话。可程铮一口咬定他不是故意的,还把责任都归罪于课桌太矮,排与排之间行距又太窄,导致他的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才好。他说得诚恳,老孙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对他俩都说教了一番,无非是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相互理解,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程铮在老孙面前头点得如小鸡琢米一般,苏韵锦却气愤难平,她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果然,除了老孙在场的时候他稍稍收敛之外,一逮着机会又故伎重演。
数学期中考试那天,按学号排座程铮还是坐在苏韵锦后面。他完成得早,考试结束前二十分钟就在座位上无所事事了,偏又不肯交卷,于是苏韵锦的凳子又颠簸了起来。那时,卷子上的应用题她连一道题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