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上坐下来。
梅雍也神色如常地走进来，靠着杜珣坐下。他看了一眼那副围棋，道：“你的前世棋艺很不错。”
“……你不用特意强调是‘我’的前世……”
林传端着茶水走过来，笑道：“这位杜雍小兄弟，也会下围棋吗？”
“哦，会一点。”梅雍笑笑：“随便玩玩而已。”
林传动作十分优雅地拿着紫砂壶给杜珣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浅碧绿色的茶，汤色清冽，杯底的茶叶芽芽直立，茶水飘荡出一股清幽甘洌的香气。杜珣也不懂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得起初没什么味儿，但随即感到一种安逸的香味弥漫在唇齿之间。
他道：“好茶呀，我好久没喝到这么好味道的茶了。”
林传微微一笑：“这是雨前龙井，也不算什么珍品。不过这乱世，能喝到龙井，也觉得十分安慰了。”
林传身后传来“喵”的一声，他转过身，把黑猫抱进怀里，动作温柔地顺了顺黑猫的猫。
杜珣道：“这只猫看上去很有灵性。他有名字吗？”
“有，叫做乌九。”林传道：“乌是黑猫的意思，九嘛，是因为它是我的第九个家人。”
杜珣道：“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乌九，和乌九那双黄色眼睛对视了片刻，还是忍受不住，站起身道：“我能不能抱一下他？”
“可以啊。”林传把黑猫送到杜珣的怀里，“不过他有一点凶——”
果然是有一点凶。乌九才被送到杜珣的怀里，登时就炸毛跳起来，林传忙抚摸安慰他，杜珣也摸摸乌九的头，低声道：“是我啊。”
乌九疑惑地看了杜珣一眼。不知为什么，他耸了耸鼻子，忽然就安静下来，居然窝在了杜珣的怀里。
林传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笑道：“乌九可凶呢，来这边帮忙做事了有一年的小妹妹想抱他，都不让。没想到他挺喜欢你。”
杜珣一笑：“是有缘分。”
杜珣抱了一阵，将乌九放下了地。乌九伸了个懒腰，在杜珣脚边蹭了蹭，躺下来晒太阳。
杜珣和林传都坐下来，林传道：“你们兄弟俩逃到这里，可有什么打算？”
“这个么……说实话，还没有想好呢。”杜珣道：“咱们现在是惊魂初定，总之先在这边买间房子住下来。以后干什么还得以后想。”
林传叹道：“如今鞑子当道，汉人的处境是生不如死。好在咱们江南地方富足发达，朝廷也用得着咱们，成宗下了旨令免去一些税务，生活才好一点儿。”他掠了掠额发，眼波朦胧地看着屋外的风景：“但老百姓到底是苦的。”
杜珣道：“青湖先生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正是。”林传苦笑道：“我……我也是逃的。不瞒你们，逃了之后觉得心慌意乱，更不敢在人前露面，好在有些积蓄，就一个人住在这儿。每月的生活用品请外边的小妹妹送过来。我也……一个人住了有五年了。去年看见了乌九，便把它带回来。”
他颇有些羡慕地看着杜珣两人：“你们挺好的，兄弟，也能互相扶持。”
梅雍笑道：“是啊。”他抱住杜珣的肩，非常亲昵地和他脸贴脸：“咱们就是相依为命了。”
杜珣非常温和地一根指头戳开他：“有人呢，小孩子似的。”转脸向林传露出苦笑，还故意压低声音道：“他就是脑子不大对头，逃难时被鞑子打了，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像孩子一样，管也管不起来。”
“啊，这样。”林传点点头。同情地看着梅雍，刚才梅雍看着他的眼神也被林传认为是小孩子的眼神，心底也就不恼了。
梅雍：“……”
几人聊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天色也黑下来，杜珣两人起身告辞，林传忙道：“不如在我家吃个便饭，住一晚，明早再去城里瞧房子。”
杜珣自然是求之不得，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两下就应下了。
林传说是逃难出来的，但喝茶喝的是龙井，吃饭也十分讲究，菜色精致美味，看来林传的家私不是普通的厚啊。杜珣不由想这个前世之前是干什么的。不过干什么的都好，他现在只是个幻像，是个死去几百年的人物，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唤醒乌九这只死猫，然后大家一起回老家。
杜珣和梅雍被安排睡在一道，是一间带着窗户的挺大的房间，窗上糊着昆虫花朵图案的绿纱，一张靠着墙的古老的不算宽的床。
梅雍在床上躺下，头垫在高高的枕头上，很怀念地道：“好久没睡这么高的枕头了。”
杜珣颇有点烦恼：“把这个枕头拿走，会得颈椎病吧。”
梅雍耸耸肩，坐起来抽走枕头扔到床下，然后向杜珣伸出手臂：“来吧。”
杜珣真想一脚踩在这个不要脸的仙人的脸上，他别扭地坐到床上，梅雍一把把他抱住，两人摔倒在床上。梅雍笑起来，把脸埋在杜珣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杜珣身上的气味。
杜珣懒得和他玩，开口道：“梅雍，我们怎么把乌九带回去？”
梅雍挑起眉毛：“谁知道呢。”
杜珣摸摸下巴：“你说如果我和这只猫讲话，他会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梅雍道：“乌九自己不是说过吗，他的灵性早就开了，这时候恐怕有点小孩子的心智，你和他讲话，他应该多少能明白。但是能明白多少——大概真的不会多。”
杜珣推开梅雍，支起身子俯视梅雍：“那你说说，总该有什么办法的吧。”
梅雍静了静，半晌道：“他想留在这里啊。隔了七百年没能相遇的主人，终于在这里见到，换了是我，也不愿意离开的。”
“可是那样会死。”
“就算是死，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在死前和你在一块，不是挺好的事情吗？”
梅雍抱住杜珣的腰。杜珣的头上戴着假发，垂下来的头发晃在梅雍的脸颊，痒痒的，像是在撩拨人心。梅雍伸手将假发摘下，扔到了一边。杜珣脸色微晕，或许是旁边桌上的灯光，让他的眼睛中仿佛荡漾着淡淡的柔情。
梅雍凑上去吻住杜珣的唇。
杜珣叹了口气，顺着梅雍的力道倒在梅雍的胸口。
“你怎么会死呢？你是仙人……”
“仙人也有五衰，总有一天，我也会顶上三花具灭，衰老而死。”梅雍抚摸杜珣的脸颊，“不过你不必担心，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杀了你，咱们一起走。”
“哼，就凭你……”
杜珣送给梅雍一个白眼。
梅雍长叹一声，又道：“而且，阿珣，你看，在我死前，咱们是不是先快点体验一下水□融的天人之道……”
“……”
住下来
半夜杜珣忽然惊醒。
如水的月光透过床帘映在他和梅雍的身上。这个理应是支离破碎的幻觉世界，却显得和真实的世界一模一样。这倒是和杜珣以前宅男生活时渴望的穿越相差不远。
他坐了起来。
梅雍马上苏醒过来，握住杜珣的手：“怎么了？”
杜珣摇摇头：“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用了，你睡吧。”杜珣把梅雍按回被窝，他自己下床，随意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出了房间。
安静的地方。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响亮的蝉鸣声，还有咕咕的蛙叫。杜珣走到木屋的门口，在阶梯上坐下。漆黑的夜色中，月光照耀在他的脚下，赤脚显得特别洁白细腻，不似真的。
但本来就不是真的。
“喵~”
杜珣转过头去，黑猫乌九迈着美丽的猫步走到他身边，懒懒地躺下来。
杜珣伸出手去，把乌九抱进怀里。乌九挣扎了两下，便没有动，安静地卧在杜珣的怀抱。杜珣一边抚摸它，一边低声道：“乌九，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乌九喵了一声，大眼睛眨眨，看了看杜珣。
“你很喜欢你的主人是吗？”杜珣喃喃道：“他救了你……是啊……每个人都有很喜欢、很想念的人。如果能一直和他们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但是不能。虽然很想很想，但是我知道，他们已经去了。我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杜珣戳了戳乌九的额头。那里隐隐约约有一个漩涡形状的青碧色的图案。然后又倏地不见了，隐没在黑色的毛的底下。
“为什么你不懂呢？逝去的，永远不能再回来。不管你有多么大的法力。没有把握到的事情，就不容你再去后悔。你能够做的，只有往前走，努力走，过好你接下来的人生。”
乌九喵的一声从杜珣的怀里窜了出去。
杜珣撑着脑袋，疲倦地看着乌九跑进屋里，渐渐地跑远。他身后一暖，一个人拥住了他。是梅雍，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杜珣的颈窝。
杜珣不禁默默地想道，在梅雍漫长而辉煌的人生中，有没有什么，也是他没有能够把握到的，让他感觉后悔的事情呢？
＋＋＋
第二天杜珣和梅雍便向林传告辞离去。乌九蹲在林传的肩头，那双明亮的黄色的眼睛牢牢地盯在杜珣的身上。杜珣过去挠了挠它的毛。乌九晃晃脑袋。
三人还在叙话，忽然从桥那边走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很粗糙的灰白的裙子，手里拿一个很精致的大竹篮子，竹篮子上盖着锦布。林传看见她，便笑道：“小妹，你来了。”
小姑娘看见林传身边站着另外两个大男人，很是羞羞怯怯的，垂首低声道：“公子，前几日您吩咐要的牛乳，我帮您带来了。”她掀开篮子的布，露出里面一口不大不小的陶瓷罐头，里面正是白花花的牛奶。
“好，多谢你。”林传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锦袋，一手拿过篮子，一手把锦袋塞到小姑娘的手中。小姑娘脸红红地收下了，瘪了瘪嘴，又道：“公子，我娘说了，叫我不要再给您带送东西了。请您找别人吧。”
“咦？”
林传微微一愣，看着小姑娘，片刻忽然笑起来：“啊，是啊，你都那么大了。要出阁了吗？”
小姑娘脸更红了，嗫嚅道：“是，娘已经定下了亲家，明年就要……”她话音一顿，一跺脚，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林传笑了一阵，又颇为烦心地皱起了眉毛：“这样的话，又要重新找一家信得过的人家……”
杜珣听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上前一步抓住林传的双手：“既然这样，不如交给我们兄弟两个吧！”
林传面色微变，稍稍抽动了一下被抓住的双手，杜珣意识到，忙不好意思地把手松开，摸摸后脑勺，傻笑：“呵呵，是这样，我们兄弟两个从前也是做生意的，既然青湖先生你现在要找人帮你买一些玩意，我们很愿意代劳。”
林传想了想，他心里对杜珣感觉熟悉，昨日谈话也觉得这个人挺老实忠肯，何况乌九这么喜欢他，乌九是有灵性的猫，它中意的人必是好的。于是点点头，便答应了。
当下杜珣和林传敲定生意。林传想要什么，会请乌九带着纸条告诉杜珣。报酬视情况而定。说罢杜珣二人就告辞而去。
走过桥，穿过树林，两人沿着小路一路向城中走去。杜珣很有些疑惑，他道：“梅雍，难道我们要在这个世界待上很久吗？那布儿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方桐带着他。”
梅雍道：“这你倒不必担心，因为这个世界和外部世界是没有联系的，就好像说成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样的吧。”
杜珣还是很苦恼：“那我们真要呆上很久？可是要怎么做呢？乌九根本不会清醒过来啊？”
梅雍摊手：“嘛，走一步算一步吧。”
杜珣斜眼：“你是不是心里感到很高兴？”
梅雍很无辜：“哪里，当然越快回去越好嘛。谁知道这地方什么时候承受不住我们这两个多出来的灵魂而崩溃。”
“……会崩溃？”
“会啊。”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大概就是灵魂失去凭依，好一点能回到身躯，坏一点就只能在无尽虚空里飘荡啦。”
“……”
杜珣顿时加快脚步。梅雍笑起来，走到他身边，牵住杜珣的手。
两人回到城中，四处寻找可以居住的房子。倒也算他们运气，正好有一间铺子带着后院想要盘出去，因为地段不怎样，倒也不贵，梅雍拿出戒指里的银两，非常豪气地当场买下了，要不是他们衣衫破烂，实在看不出是逃难来的。
梅雍以前有一阵很喜欢做木工，戒指里存了许多木雕，既然有铺子就正好拿出来放，卖掉一点也是钱，虽然他们并不在意。
过了两日四处走街串巷和街坊认识的无聊生活，杜珣一直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把死猫拐回去，一个天色很好的下午，橘红色的夕阳里乌九优雅地从围墙上一跃而下，跳进里坐在后院等着井里面冰镇西瓜的杜珣的怀里。
杜珣慌忙把它抱住，猫咪懒懒地叫了一声，抬起后脚，杜珣看见脚上绑了一块小小的锦布。
锦布上是十分清秀圆润的毛笔字：“昨日乌九踏碎二杯碟，烦请买一套碗盏吧。青湖。”
杜珣笑了笑，戳黑猫的额头：“怎么这么调皮？居然弄碎杯盘？还说你是有灵性的猫呢。”
乌九喵的一声，咬住杜珣的手指。杜珣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发觉乌九只是含着，就将手指抽出来，在乌九的身上蹭干净：“真是的，咬人手指是吗？好凶啊。”
他把乌九放下地，站起身去井边，把一早冰在里面的西瓜吊起来，取出大砍刀劈开几瓣，拿了一块放在乌九面前：“吃西瓜。”
乌九看看他，低下头啃了两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杜珣坐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看着乌九吃西瓜，不由笑道：“你看，我多好啊，西瓜不给梅雍给你吃。”他突然凑到乌九前面，低声道：“你跟着我不好吗？一定要和青湖先生在一起？”
乌九抬起头，大眼睛很不满地瞪了杜珣一眼。好像是在说不要讲主人的坏话。
杜珣道：“青湖……总有一天会死的。你懂吗？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你是妖啊。但我不会死……最起码不像青湖那么早。你跟青湖在一起，只会又一次伤心，你懂吗？”
乌九喵喵地大叫起来。他全身毛炸起来，一爪子挥向了杜珣。
杜珣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乌九还不依不饶，一直示威一样地挥着爪子，还对着杜珣呲牙裂嘴，不是高声地喵喵叫几声。梅雍从铺子走进来，就看见乌九一副发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