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珣心中猛地一揪。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底最深处升起来,让他的灵魂都在微微地颤抖。他无法自制地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后悔了?你后悔遇见……遇见杜珣吗?”
梅雍淡淡地看他一眼,道:“是……我后悔了。”
“为什么!”杜珣心中又是猛地一痛。
梅雍道:“为什么……能有什么为什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闭上双眼。“我懂了……这就是我的劫。要看清一切,忘记一切吗?是我太执着……若一切都未曾发生,不,是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没有遇见过他。”
“从没遇见过他。”
梅雍说罢这句话,重新闭上双眼,竟进入了无生无灭的体悟之境。
杜珣喉头一甜,他咚咚咚、连续后退了三步。
若你没有遇见过他,那杜珣呢,杜珣拿什么来回忆过去,杜珣拿什么来支撑那一段甜蜜到恍惚的生命?
杜珣只觉心头一道血就要飙射而出。他眼前一黑,竟然活生生晕了过去。一个人影在他背后倏忽出现,抱住了杜珣后仰的身躯。来人一身红袍,正是红云。这道人长叹一声,道:“孽缘啊。”
拜师太清
杜珣再睁开眼,赫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巨大的宫殿。
这宫殿空空荡荡,空气干燥温暖,四个角落各立着一盏长长的仕女宫灯,灯外罩着绣着花草鱼虫的罩子,发出幽暗细密的光。宫殿正中摆着几个清心草编制的蒲团,一张汉白玉雕琢的矮几,几上一个青瓷茶壶,两只茶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杜珣掀开身上盖的薄被,从床上下来。他走到一盏宫灯处,伸手拿走灯外的灯罩,光线顿时显得稍微明亮起来,照耀到宫殿的每一个角落。这宫殿十分洁净,一点灰尘也无,杜珣走到茶几前,倒了一杯茶。这茶有股十分叫人陶醉的香气,闻之而静心宁神,是上好的仙茶,还带着微微的温热。杜珣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宫殿的大门紧紧闭着。雕花的大门,隐隐可见外边昏暗的夜色,还有太阴星皎洁的光。杜珣走过去,拉开大门。
门外玉石台阶上坐着两个打瞌睡的小仙童。听见身后响动,他们忙揉着眼睛站起身,回头看到杜珣,忙道:“道长,您醒来啦。”
杜珣点点头。“这里是……”
其中一个仙童道:“道长,这里是太清境呀。”
“……太清境?”
杜珣愣了愣。
“是呀。”小仙童道:“您是红云道长送过来的。睡了有两日啦。”
两日……
杜珣想,原来有两日了。若是在下界,岂非已经是两年。
仙童道:“道长,你醒来了,是否禀报我家老爷?”
杜珣淡淡道:“不必了,太清道长应知道的。”他看着太阴星微白的光芒,绵软的云雾笼罩住夜空微风轻柔地吹拂着。眼前是一大片蒙蒙的云海,太清境是云海中凌空耸立着的座座山峰和宽广平地,其中仙禽飞翔纵横,还有各个得道真仙相互往来,法宝飞剑光芒倏忽来去,即使是夜晚,也显得热闹而平和。
杜珣揉了揉太阳穴。
“明日我便去拜见太清道长。”
他阖上了高大的木门,背靠着门仰起头,怔怔地看着洁白如雪的天花板。原来是红云将他送来,也罢,就这样吧。明日就去拜师,拜入太清道德天尊门下,也是几乎天下所有修道者的梦想吧。
杜珣抬起手掌,轻轻地抚住胸口。他还记得梅雍说出后悔的那一刹那,心脏疼得仿佛要裂开。为什么呢?其实,他根本不用在意,梅雍能够忘情,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那样的话,他也不用再去理会梅雍胡闹的言语,不用再去看梅雍阴沉的脸色。不用去想,是不是他将这一对硬生生拆开,也不用去想,如果他就是杜珣,如果他能够成为那个杜珣,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幸福起来。
——这些,现在都已经与他无关。
杜珣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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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杜珣早早地起床,有侍奉的仙子捧着盥洗用具鱼贯进来,为杜珣沐浴更衣。空荡荡的宫殿内香气飘摇,少女们轻柔的呼吸触碰,柔软的肌肤仿佛花瓣一般。杜珣直立着身体,任由一件件宽大华美的衣衫披在自己身上,再在身上喷涂上熏香的气息,这熏香并不会盖去他原本身体上自带的香气,反而令这种味道更鲜明地显露出来,少女们都露出了欢喜和羡慕的神色。
杜珣不由微微苦笑。身上发出香气这么娘气的事情,有什么好羡慕的?
洗漱更衣完毕,有打扮齐整庄重的仙人过来引路。这些仙人都是玄都大法师的弟子,算辈分应是杜珣的后辈。这些仙人头戴玄色高冠,身披宽广的袍袖,若没有浑身缭绕的仙气,倒颇似晋朝时的士人。
其中领头一个,面貌普通,但气质十分高雅,向杜珣一揖倒地:“有请师伯。”
杜珣浅笑道:“我还不是你们师伯呢。”
这仙人微微一笑:“早喊迟喊也不是一样。”
他做一个手势,便有雪白天马拉着华盖金辇而来。杜珣在几名少女的搀扶下登梯入辇,这辇中铺着厚而柔软的锦绣的地毯,略一踩便仿佛陷入其中。辇旁垂有珠帘,皆是北海中万年珍珠炼制,光芒温和,仿佛海面的温柔波浪。辇中放置高颈镂空火云铜炼制的香炉,一丝丝淡淡的香气从中缓缓飘出,盘旋而上。
杜珣垂下珠帘,那仙人道:“启程吧。”
天马便向太清道人的八景宫而去。金辇前自有天女散花,青鸾开路,金辇旁还有一众仙人骑着仙鹤天马作陪。太清境众多来往散仙看见,都纷纷自动绕到一边去,并议论纷纷。
杜珣的车马很快来到八景宫前,早有仙童等候在门口,搀扶杜珣下车,引他进入殿内。
殿中正中坐着太清道德天尊大人。两旁各是坐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还有一排宾客席位,仙界众圣人齐聚,分别有红云道人,女娲娘娘,伏羲天帝,接引道人,准提道人,还有西王母、昊天大帝、九天玄女、轩辕神农等金仙陪末座。另一边师兄玄都大法师陪在太清的下首。
这个阵容,可是亿万万年来的头一遭。实在是太清道人这么多元会来头一回继玄都大法师后公开收徒,太清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交游广泛,众人都愿意来饮一拜师杯酒。这当口,八景宫四面八方仙气冲天,隐隐有紫气盘绕,金莲朵朵自空中自在盛开,又有道道五彩璎珞凭空悬挂,各个散仙都从太清境四处角落飞涌而来,要一观盛事。
杜珣走进殿中,先向太清行礼,随后向诸位圣人见礼。众圣人都取出礼物赠与杜珣,这些人中间,女娲,红云,元始,通天,个个和杜珣都有因果,都曾经从这条葫芦藤上采过葫芦,因此个个都送重礼,杜珣拿得心安理得,八景宫外众散仙看得是分外眼红。
太清笑道:“好好好,杜珣,你从今日便是我太清门下,我赐你道号,玄祯。”
杜珣道:“多谢老师。”
太清道:“你身有大机缘,为师也不能全部参透,但只要努力精进,必有成圣一日。你以后便住在我太清境,那一处宫殿可还好?”
杜珣道:“好。”
太清拈须微笑:“以后修炼上若有疑问,便可询问你师兄玄都,也可来八景宫寻我。”他指了玄都身旁的一个位子,让杜珣坐下。随后开口笑道:“既然大家这么齐聚,也是机会难得,这千年来各自又有什么心得,不妨互相论证论证!”
众人皆道:“善!”于是自太清开始论道,一时间如舌绽莲花,只闻清音妙语,心旷神怡。鸟兽皆闻言而动,围在八景宫旁,那些宫外的散仙早已听得心神迷醉,一个个盘坐下来,沉浸道义,修炼起来。
这一轮道,便持续了九九八十一天。期间各人都有无数收获,待论道结束,众人各自散去。
杜珣回到了他空荡荡的宫殿,这宫殿就在一处宽阔平地之上,周围一圈亭台楼阁。如此大的地方,自然有人伺候,杜珣一回去就有仙女过来要服侍他更衣,被杜珣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杜珣坐在蒲团上,也没有什么坐姿,只是伸展出双腿,抬头望着天花板发呆。最近他很喜欢发呆这个动作,尤其是论道这么多日子以后,这时候心里什么东西都不想,只是盯着某个地方,竟然会觉得心安。
想想,已经过去了八十一天。
一下子就过去了……日子也是飞快地就流逝。
他忽然想起了梅雍。
啊,不好。为什么要想起梅雍?
杜珣连忙沉下心。他要把梅雍的脸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刚刚起了剔除的念头,杜珣又是想,不对。何必剔除呢?若是心中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是想一些人那又如何。比如想太清,红云……
莫非他自己也是着相?
杜珣又发起呆来。
这一发呆,便发了一个整整一个极漫长的晚上。杜珣直到早晨听到金乌鸟清亮的鸣叫,才发现又是一个清晨,忙传唤洗浴,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杜珣正要去玄都大法师那里串串门,忽然一个小道童在门外喊道:“道长,红云道长来见。”
杜珣连忙走过去打开门道:“红云道长呢?”他才开口,就看见红云笑眯眯地站在一边,一身淡红色的长袍。说起来这红云的衣服总是好像一个模子的,他究竟是不换衣服呢,还是所有的衣服都是一样的?
杜珣这个念头一起,忙在心里连连唾弃自己怎么这么无聊。他脸上摆出笑容,向红云道:“道长怎么来了?快请进。”
他把红云让进殿内。红云看了一圈四周,先是毫无形象地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就是太清道友赐给你的宫殿?好简单啊。”
杜珣有些不好意思:“简单是好的,老师本来也要遣人再送些东西过来,我却觉得够了。因此拒绝了。”
红云在一张蒲团上盘腿坐下来:“也罢,也罢,本来咱们修心养性,要那些俗物做什么?你说得不错。”
杜珣给红云倒了杯热茶,在他对面也盘坐下来,道:“道长所来何事?”
红云微微一笑:“你说呢?”
杜珣心中一跳。他也不知道这一跳是做什么,连忙静心。
红云一双利眼,仿佛能够看穿他心中恍惚。顿了一顿,红云道:“那日你突然晕过去,我便把你送到这里来,你便与梅雍说再见都没有说上一声,你可遗憾?”
杜珣垂下手道:“道长哪里话。我又不是不去拜访道长洞府,如何不能与梅雍再见。何况我和他交情不过尔尔,何来遗憾只说?”
“是吗?”红云耸了耸肩:“恩。”
杜珣抿了抿唇,忽然道:“布儿……同乌九可好?”
红云挑眉:“哦?怎么问他们?”
杜珣道:“他们同我是有缘的……”
红云呵呵笑了笑。饮一口茶,道:“他们都还好。我已经点了布儿做我的贴身道童,小家伙修炼十分勤快,我昨日回洞府,他却不在,原来和哪吒出去玩耍去了。”
“哪吒?”杜珣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哪吒同二郎神回转天庭了。”
“正是。”红云道:“杨戬还带了只狐狸精上来,看样子倒是十分宠爱。这只狐狸精乃是很少见的北海雪灵狐的变种,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血脉留存。我从前也与雪灵狐祖上有旧,这番到不能不照顾一二。”
狐狸……恩……杜珣想了想,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个。
红云道:“其实……杜珣,有句话,我当和你说上一说。”
杜珣道:“道长请讲。”
红云脸上摆出郑重的表情:“梅雍,布儿这一行人……你还是少见为好。”
杜珣怔了怔:“怎么……?”
红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心里,可对梅雍放得下?”
杜珣道:“自然放得下的……他同我原也没有关系。”
红云笑笑:“没有关系?你这样便是在骗自己。我们修炼修的是什么?修心,要明本心,你如此遮掩本心,如何能够道行更进一步。”
杜珣睁大眼睛:“道长怎么这么说?梅雍同我结的因果,不过是我的这具身子,是梅雍在痴缠。如今他既然愿意放下,那就一切结束!”
红云道:“那你心痛做什么?”
……心痛?
啊,是了。他是有心痛。
……心痛……到仿佛要流血。
红云淡淡道:“愈是要忘,愈不能忘。杜珣,你以为一切干净,其实真正留连的,是你而已。”
boss要来了
红云的话,如一个巨大沉重的铁锤,沉沉地敲打在杜珣的心上。
杜珣道:“你说……我不能忘怀?”
“不错。”红云看着他。
“胡说!”
杜珣猛然抓住心口,他也顾不得礼数,倏地站起来,吼道:“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什么都已经不记得!”
红云轻声道:“别这么激动。”他也站起身来,拍了拍杜珣的肩:“你自己想想,你心中究竟有没有什么残留?你是要一心追求大道,要成圣的人物,不要被这种小小业障缠身啊。”
他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随后转过身,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外传来小道童的声音:“道长慢走!”
杜珣呆滞着站在原地。他不懂。他明明什么都已经忘掉了,根本都记不起来。为什么红云要说他还在留恋?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在这因果上纠缠?
他脚下一个踉跄。
+++
“道友这是安的什么心思?”
饶是太清道人在所有圣人之中最最清静无为,不理世事,这回也是不由发了火。他倏忽一个闪烁,出现在悠悠然踩着云朵飘走的红云身前,长长的眉毛皱起来。
红云笑嘻嘻道:“太清道友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了,道友还和我装傻!”太清微怒道:“你同我小徒说那些话,他一不留神,就要存了心魔,若你不提,他何曾会考虑那些?”
红云摊手道:“我也只是一说,让他了解本心,也是为他好。太清道友太生气了吧?”
太清怒道:“红云!我知道你疼你那个徒孙,只是这段因缘已经了结,你别再来掺这趟浑水了!”
他袍袖一挥,狠狠地瞪了红云一眼,踩着云头走了。红云留在原地,双手抱胸,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他想起来杜珣的表情,那震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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