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陈国生牛皮吹完,姑娘已在敲一个小院的门:“爸、妈,快开门,我回来了!”
里面“蹭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简直可以让全中国的人都听得见的妇人声音响了起来:“我的天嘞,你总算回来了!”
姑娘小声对陈国生说:“这是我妈妈。”
门开了,出来了四个人,有的喊“姐姐”,有的喊“小芳啊”,她的母亲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家里等你等到了现在!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啊?”
陈国生的心一动,她也叫“芳”!
小芳“嘘”了一口说:“进屋再说。”她回头招呼了陈国生一声,陈国生低着头,一声不吭,就跟着他们进了屋。他可是连吃饭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们一家五个人全顾着说话,结果把陈国生给忘在了一边,陈国生也不恼,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呷着──免得饥火更盛。
小英话说了一半,歇口气时,到底发觉了身旁的陈国生,就忙说:“妈妈,我们还没吃饭呢,快做点吃的吧。”
她妈妈应了声,回头抱歉地对陈国生说:“瞧我光顾跟女儿说话了,今天的事儿可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是。”
“这没什么,应该做的。”陈国生心里不觉狂喜起来──他总算等来了这句话!等人家做完了一锅面条端出来后,一眨眼功夫,就被陈国生一个人吃得一干二净!
下部 第二节
(更新时间:2003…5…7 0:11:00 本章字数:3514)
第二天,陈国生辞别了小芳家,带着他们全家人的千恩万谢走出了房门。小芳换了件新衣服一直把陈国生送了好远好远。这时,陈国生转过身来,想仔细打量她一下──只见灿烂的朝阳之中,她娇俏的身材配上合体的套装,很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她身后晃着的阳光给她的轮廓照出了一圈光晕,使得她整个身子都明亮起来了。从这边看过去,非得眯缝着眼睛才行。
“少女。”陈国生的脑海里不觉泛出了这两个字眼。是的,她还相当年轻,顶多不过16岁吧,而且,看样子还是一个学生。
“你多大了?”
“我、我16岁了。”
“你还在上学吧?”
“是的,正在上高二……糟糕!”小芳抬头看见旁边商店里的一个大吊钟,发现离上课时间只有几分钟了,不觉惊呼了一声,随即她就调皮地朝陈国生吐了吐舌头,“再见!”
“再见。”
陈国生穿的是小芳父亲的衣服,显得有些滑稽,但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总比没有的好吧。
为了避开人眼,陈国生尽拣一些偏僻的小道走,从一个侧门蹩进了水泥厂。厂的样子与以前的相比没啥变化。如果说有的话,就是墙上多了幅标语:“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再细心看,里面还隐隐约约藏着一幅标语:“无限忠于毛主席,无限敬爱毛主席。”
陈国生无心与此,他直奔老厂长的家里去。老厂长是陈国生记忆中最亲切的人,自从父母双亡后,陈国生就在杨厂长家寄住过五年。后来他在学校住,每月杨厂长都要亲自送来粮米、钱之类的。那几年每年过年,陈国生都是到他家去过的。
即使到了高中,陈国生已完全自立后,杨厂长也时时来看他。在他幼小的心里,杨厂长就是党。
十多年没见面了,陈国生的心激烈地跳着,杨厂长又添了白发没有?他家的小虎子长成了什么样子?
原先斑驳的绿苹果色大门,现在已漆成了平平整整的暗红色,陈国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叩了两下门。
“吱呀”,门开了,陈国生满含着希望的眼睛投了过去,“杨叔叔”已滚在了舌尖。这时,一个脸色苍白、高挑个、瘦弱得风一吹就可倒的年轻人开了门,他惊讶地注视着陈国生,满面狐疑,“你是……”
袖口、裤脚都已吊起,陈国生自信年轻人对他的衣服并不惊讶,“请问杨叔叔可住这儿?”
“谁?”
“就是以前的杨厂长。”
“是的,不过,他已经……过世了。你进来吧。”
“什么?”陈国生的心蓦然落进了无底的深渊,他跌跌撞撞地跟进了屋,声音也有些发涩了,“他过世了?是怎么……?”
“病死的!你有什么事吗?”
陈国生缓缓抬起头,紧紧盯着年轻人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小虎子吧?”
年轻人有些诧异,“你是谁?”
“我是陈国生啊!”
“陈国生?”年轻人茫然地摇了摇头,陈国生只得叹了口气。唉,人家四五岁时,他就离开杨家去读高中了,当然记不起。
“余阿姨还好吧?”
“还好!”年轻人找了把椅子径自坐下,又独自翻开一本书看了起来。
陈国生只好硬着头皮又问:“余阿姨现在在哪里?”
“上班去了。”
陈国生抱着脑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杨叔叔那和蔼可亲的面孔不觉又跳出了脑海──“公家是谁呀?”小时候的陈国生有回看见“要爱护公家的东西”的标语,但陈国生不明白公家的意思。
杨叔叔抱起陈国生认真地说:“公家就是大家的意思,你呀、我呀,都算。”
“哦,我明白了,那你就是公家罗?”
杨叔叔哈哈大笑:“不能这样说!我只是公家中的一员,我可以代表公家,但我却不是公家,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现在陈国生长大了,也明白公家是啥意思了,但杨叔叔却不在了!
不知坐了多久,一个女人无所顾忌的大笑打断了陈国生的遐想,陈国生忙起身朝门口望去。
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出现了,男的只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是谁,女的脸上已爬上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昔日的俏丽依稀可见。陈国生听声音,认出了她就是余阿姨。
年轻人迎了上去,“妈妈,有人找你。”他用手中的笔指了指陈国生,又回去看他的书了。
陈国生忙伸出双手与那男人握了握手,然后强装微笑地对那中年女人说:“余阿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国生啊。”
余阿姨有些做作地高高抬起右臂又重重落下,“哎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国生啊!虎子,快过来叫你国生哥,瞧这孩子,也不知道给客人倒杯茶!”
年轻人颇不情愿地放下书本来给陈国生倒茶,陈国生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让他看书吧。”
三人坐下后,陈国生和余阿姨聊了几句往事,余阿姨问道:“你怎么不在部队里呆了?反而搞成了这副样子?”
陈国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啦,今天我到这儿,想先找一份工作做做,暂时安下身后再说别的。”
余阿姨豪爽地说:“找个工作有何难?这个余阿姨包了!”接着她又冲那男人努了努嘴,“他就是胡书记,你先和他谈谈吧。”
胡书记矜持地笑了笑,陈国生习惯地去掏口袋,准备敬支烟,但口袋中空空如也,陈国生不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胡书记眼中略微闪过了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
这时,余阿姨又热情地说:“今天中午你就在我家吃饭,怎么样?”
陈国生微微一瞥余、胡二人的眼色,忙说:“已有人请我吃饭,就不麻烦二位了。”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余阿姨跳起来抓住了陈国生的手,连声嚷道:“不行,不行,今天你怎么也得吃完了饭再走!”
陈国生也忙大声说:“不行,不行,人家已经约好了,东西都已经买了,不去怎么行?!”
“好吧,”余阿姨似乎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脸上带着歉意说,“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一定一定!”陈国生应了几句就出了门。
一排排平房上空袅袅升起了炊烟,陈国生深深地吸了几口,仿佛炊烟里飘泛着饭香似的。这时,身后传来了胡书记压低了声音的吼声:“这小子有脸空手来,你怎么随便答应他?”
“嘘──小声点。”
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陈国生心里隐隐作痛,口里喃喃念道:“人哪,真不该长大……”
到了小芳家,一推开门陈国生就愣了,三个穿制服的民警正在里面等着。不过陈国生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顺手抄了把椅子坐下,等候着人家的问话。果然三个民警仔细端详了一下陈国生后,其中一个就打开了案卷,另一个较年长的就开始说话了:“今天咱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请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
“是。”
“别紧张!你叫什么?”
“陈国生。”
“多少岁?”
“28岁。”
“职业?”
陈国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前是无业游民。”
“请你详细回忆一下昨晚10─12点你的行为。”
“那天晚上10点20分左右下车,行至小胡同,听到前方约50米处有人呼喊‘救命’,我立即前往。行至约25米处时,有两个歹徒拦住了我,其中一个手上还拿着一把好像是匕首的东西威胁我……”
“好像是匕首?”
“因为当时能见度低,目标无法辨认。”
“请继续说下去。”
陈国生如实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简略但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这时,坐在一边一直未做声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民警小声对年长者说道:“可以了。”年长者微微颔首。
三个民警互相望了一眼,记录陈国生讲话的那个民警将案卷递给了陈国生,“请签字。”
手续办完后,“娃娃脸”笑着擂了陈国生一拳,“伙计,你下手也太重了点!要不是我们替你担着,就有点防卫过当了……”
这时, 年长者狠狠扫了一眼“娃娃脸”,他立即闭了嘴。
年长者临走前问了句:“你当过兵吧?”
陈国生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当过十年兵。” 然后和三个民警一一握手道别。
小芳等他们三个走后,有些颤抖地说:“听说四个歹徒都是干部子弟,他们扬言要以防卫过当告你呢。”
陈国生端过一碗饭,漫不经心地说:“这么严重?”
“听公安的说,四个歹徒一个已经死亡,两个脑震荡,一个肋骨断了两根呢。”
陈国生口里噎满了饭,他含糊地应了声:“是吗?”
下部 第三节
(更新时间:2003…5…7 0:11:00 本章字数:3473)
余阿姨也算言而有信,不久便通知陈国生工作找到了,还给陈国生找了间小屋子住。陈国生一时直搓手,高兴得不知该咋办,“真不知该怎样才能感谢你们才好,只是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
“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胡书记也拍了拍陈国生的肩膀说:“干革命工作是没有贵贱之分的,打扫垃圾虽然脏点累点,但也是为人民服务嘛,慢慢来,小伙子好好干!”
“我一定不辜负胡书记的期望。”陈国生急着去看房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随着余阿姨而去。
陈国生的房子在楼梯拐角处,本来是用来存放工具的,里面已经有一张床了。
看罢了房子,陈国生便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敲开了小芳家。小芳正在里面做作业,一见陈国生,忙问:“工作找着了?”
“找着了,现在就是回来搬东西的。”
“我来帮你。”
陈国生抱着借小芳家的被褥棉絮,一路轻风地向前走去,小芳在后面提着那个烧糊了一角的红木箱小跑也跟不上。
那间小屋只能容一个人进去,一张床就占去了3 /4 的空间。小芳有些疑惑地向陈国生问道:“你就住这儿?”
“就住这儿。”
小芳呆在门口,怔怔地看着陈国生,“这么小的地方怎么住?”
“小是小点,可总比睡大街强!”陈国生弯腰钻出了小屋,拖了几块木板回来,在床和窗户之间钉了个小平台,权当书桌。
陈国生搞完后,得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冲小芳一撬大拇指,“怎么样,鄙人还是有两下子吧!你怎么啦?”陈国生突然发觉小芳的神色有些不对。
小芳抹了抹眼睛,支吾道:“没什么。”
第一天上班,陈国生拿了把大扫帚,“呼啦啦”地打扫着全厂的环境卫生。扫了一个小时,陈国生就抚着大扫把歇了一会儿。前面有所破旧了的厕所,两边用粉笔写着“男”、“女”二字以示区别。看着这两字,儿时的恶作剧不觉泛上了心头。那时陈国生刚学会“男”、“女”二字怎么写,一次和小伙伴嬉戏时跑到了这儿,自充英雄地擦去了厕所上原来的两个字,然后寻了根粉笔将“男”、“女”换了个个。一切完毕后,便与伙伴们躲在一侧等着看笑话。当时等了好久,才见过来了一个外厂人,那倒霉的家伙稀里糊涂地闯进了女厕所,但马上就被一声刺耳的尖叫赶了出来。那“倒霉蛋”跑出来后,就疑惑地看了看墙上写的字,那模样直到现在陈国生还记得。
可惜当时伙伴中有人笑出声来,被他发觉了,就跑过来一把揪住了陈国生的耳朵,把陈国生拎到厕所前强令他重新改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国生只得乖乖地照办了。
正想得出神,耳朵里飘来了一声颇有几分耳熟的、轻柔的呼声:“喂──”
陈国生下意识地一回头,“黎芳!是——你!”
是小芳站在面前,她困惑地说:“你刚才说什么?”
“噢,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师病了,不上课。”
“那你也可以上自习呀。”
小芳任性地说:“不想上自习!”
“这可不好,听说高考就快恢复了,张铁生交白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小芳狡黠地一笑,“你管我干嘛?”
陈国生一怔,倒也是,自己算什么人?能在这儿发号施令?
“朋友忠告,算参考消息总可以吧!”
陈国生说完了,然后继续“呼呼”地扫地。
小芳有些异样地看了陈国生一眼,没有答话。这时,一个流着长长鼻涕的小男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冲小芳喊道:“姐姐,爸爸妈妈叫你快回去吃饭。”小芳有些无奈地冲陈国生笑了笑,“密探来了。”
陈国生不解其意,只得满腹狐疑地目送着他们姐弟离开了水泥厂。
中饭,他是在父母一个老同事家吃的,从他们的嘴里,才了解到杨厂长的一些事。原来,就在他读大学三年级那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到了水泥厂,结果杨厂长被作为刘少奇的黑走狗——惟生产论者的代表人物遭到了批斗。杨厂长个性刚直,忍不下这口气,不久就上吊自杀了。
杨厂长死后,当时造反派的头头——也就是现在的胡书记,就和其遗孀余阿姨结了婚。
老工人讲完后,滋溜灌了一大杯酒,感慨万千地对陈国生说:“我早说过姓余的不是好东西,是祸害人的妖精,杨厂长迟早要毁在他的手中。可惜杨厂长一直执迷不悟啊,唉……”
“为什么?”
“姓胡的用来整杨厂长的材料全是姓余的提供的……”
原来如此。老工人下面唠叨了一大堆,陈国生全没听进去,他的心,再一次落到了无底深渊。在那一会儿,他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只一个劲地陪老工人喝酒。事后怎么散席的,怎么回寝室的,他都不知道。
第二天,大扫除才进行了一半,小芳又不知从哪儿溜了出来,吓了陈国生一跳,陈国生不由有几分严厉地说:“这么早来干吗?没有课?”
小芳嘟着嘴,腿不停地绕着脚尖抖动,显示着少年压抑不住的活力,“是没课。”
“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