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凭你说啥,咱们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赵大嫂子接口说:“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①,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②,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①吃得开。
②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这话确实吗?”
赵大嫂子笑着说道:“谁胡弄你不成?”
刘大娘又问一句:“毛主席确实提到咱们中农么?”
赵大嫂子说:“萧队长还能胡弄咱们么?哈尔滨还把毛主席的电报登上报了。”
刘家女人轻巧地笑了,吧哒吧哒抽一阵子烟,又道:“我说呢,毛主席不会拉下咱们的。咱们中农黑灯瞎火地混几个朝代,也总是受人家欺侮。在‘满洲国’,地主把花销尽往小户头上摊。咱们掌柜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实,胆子小,开头不敢往前站。”
两人越唠越投缘,越谈越对心眼儿。刘大娘起身从躺箱里取出一盘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烧壶水,泡上糊米茶,实心实意款待着客人。赵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说道:“差点忘了:萧队长捎个信来,叫你有啥困难,都只管说,不要外道。萧队长还说:贫雇农是骨头,中农是肉。咱们是骨肉至亲,说话可不用抹弯,有啥困难,都只管说。”
刘大娘笑着说:“可也没有啥困难,”寻思一会又说道:“咱家官车派得多一点,往后劈了马的人家都得匀一匀才好。”
赵大嫂子答应把她这话转告郭团长。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家常嗑,刘大娘从炕上下来,对赵大嫂子说道:“你坐一会,我出去一趟。”
说着,她走出去,推开外屋门,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里白花花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回到里屋,盘腿坐在炕头上,低声地,把李振江娘们常来串门子,说些啥话,根根梢梢,都说出来了。赵大嫂子叫她往后再听到什么,马溜去告诉农会,又说:“郭主任明儿后晌召集贫雇中农开个团结会,合计解散贫雇农团,恢复农工会,中农和佃中农,也能参加。你一定去。会上还要合计分猪肉,劈麦子呢。郭主任说:眼瞅到年了,把斗出的猪肉,小麦,还有小鸡子,先放给大伙,包几顿饺子,过一个好年。”
说罢,她起身告辞,刘大娘要给她点上玻璃灯笼,她说:“不用,不用,这大雪地里,明明亮亮的,要灯笼干啥?”刘大娘的心随了这个好心肠的温和的女人了。她一径送客到门外,瞅着赵大嫂子隐没在下得正紧的棉花桃雪①里,身影全看不见了,她才插上门,欢欢喜喜地回屋里睡觉。
①像棉花桃一样的大雪。
13
屯子里开了一个贫雇中农的团结大会,取消了贫雇农团,恢复了农工会。农工会七个委员里有两个中农,郭全海当选作主任。农会宣布停止挖财宝,准备过新年,猪肉和麦子都分劈完了。贫雇农一人十斤猪肉,五升麦子。中农一人三斤猪肉,一升麦子。这种分法,中农也没有意见;因为中农家家杀了猪,自己有麦子。而且家口多,分的多;家比家,中农分的和贫雇农差不了多少,而贫雇农连明年的麦种也还没有呢。
分完猪肉和麦子,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从农会出来,想回家去。在风雪里,她俩一面走着,一面合计慰劳军属的事,刘桂兰首先开口道:“这回慰劳,得兴一个新办法,像八月节似的,家家都是十斤猪肉,十斤白面,也不大好。也有不要猪肉,想要布的。这回咱们果实有的是,拿出一些来作慰劳品,调查军属需要,谁家缺啥,就慰劳啥,比如说:赵大嫂子的锁住,棉鞋还没有穿上,咱们就送她鞋子,这样又好看,军属都乐意。”“你这意见好,明儿咱们在会上提提。我倒忘了,明儿过小年,现在你去看看赵大嫂子,新年大月,叫她散散心,不要呆在家里想过去的人了。我先回家去烧炕。”
刘桂兰和白大嫂子分手,到赵家去了。刚一迈进门,从昏黄的豆油灯光里,她看见赵大嫂子眼圈儿红了。锁住跳起来,扯着刘桂兰的衣角,叫她上炕。刘桂兰上去盘腿坐在炕头上,谈起屯子里的一些奇闻和小事,谁家的壳囊给张三①叼走,谁家的母鸡好下哑巴蛋②,她也说起老孙头常常唠着的山神爷③和黑瞎子干仗的故事,说得锁住哈哈大笑着。疼爱儿子的赵大嫂子也笑起来了,屋子里变得乐乐呵呵的。锁住从炕琴上拿来把剪刀,几张颜色纸,放在炕桌上,拖着刘桂兰的手,要她剪窗花。她用蓝纸剪只鸭子,再用绿纸剪只壳囊,又用红纸剪朵牡丹花。锁住叫他妈打点浆子,把牡丹花贴在中间窗户的当间,左边贴鸭子,右边粘壳囊。正在这时候,猪倌吴家富从外头回来,一面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面赏玩窗户上头新贴的窗花,说道:“这叫鸭子跟壳囊,同看牡丹花。”
①北满农民管狼叫张三。
②母鸡下了蛋不叫,农民称为“下哑巴蛋”。
③北满农民对老虎的尊称。
说得屋子里人都笑了。刘桂兰要走,锁住拖着她嚷道:“姐姐给我再剪一个小猪倌。小壳囊没有小猪倌,要给张三叼走呢。”
刘桂兰指着吴家富笑道:“这不就是小猪倌?”
锁住抓着她的手,还是不放,说道:“不行,他太大了。”刘桂兰甩开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头冲窗户叫道:“锁住小兄弟,别着忙,往后再来给你剪,别哭鼻子呀。”
14
白大嫂子冒着风雪,回到家里;推开门扇,屋里黑漆寥光的。她还没有来得及点灯,扑通一响,炕上跳下一个什么来。她吓一大跳,回转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撵出来叫道:“淑英,是我呀。”
听到这个熟识的声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还没有说话,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那人靠近她身子,紧紧搂着她。她笑着骂道:“这瘟死的,把我吓的呀。我当是什么坏人呢。”
她握着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抚她的暖和的,柔软的,心房还在起起落落,扑通扑通跳着的胸脯。院子里正飘着落地无声的雪花。屯子里有妇女的歌声。他俩偎抱着,不知过了多大一阵子,白大嫂子才挣脱身子来问道:“多咱回来的?”
那人说道:“等你坐得裤裆快要磨破了。你又是上哪儿串门子去了?这咱才回来。”
白大嫂子笑着说:“你说得好,还有工夫串门子。”
她说着,回到屋里去点火去了。
这人就是白玉山。他要在年前回来的事,早在头回信上提到过,但还是给白大嫂子一种意外的惊喜。不管怎样泼辣撒野的女子,在自己的出门很久的男人的跟前,也要显出一股温存的。可是,白大嫂子的温存,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吹着麻秆,点起灯来,瞅着笑嘻嘻的身板壮实的白玉山,扬起她的漂亮的,像老鸹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噘着嘴巴埋怨道:“一迈出门,就把人忘了,整整一年,才捎一回信。”“人家不工作,光写信的?你还是那么落后?”
这句话刺伤她的心了。她想吵起来,又寻思他才刚回来,和他干仗,有点不像话。她闷不吱声,点着麻秆,上外屋去烧炕去了。领回的猪肉还搁在桌子上,没有煮,也没有剁馅。这几天来,她忙得蝎虎,顾不上干家里的活了。说她落后,可真是有一点冤屈。自打白玉山做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见到公家人,就觉顺眼和亲切。对待农会的事,也像一个当家人对待自己家里的事一样。张富英和李桂荣当令,贪污果实,在农会里喝大酒,搞破鞋,闹得不成话。白大嫂子带领几个胆子大些的妇女,到农会去闹过一回。她站在农会的当院,骂张富英道:“你是做老包似的清官呀,还是做浑官?你们把破鞋烂袜引进农会,农会给整哗啦①了。你们成天喝大酒,看小牌,只当老百姓都眼瞎了?”骂到这儿,李桂荣招呼两个雇用的民兵把她撵走,在她身后,骂她是疯子。从那以后,她就再没上农会。刘桂兰被她公公欺侮和压迫,她打抱不平,把她接到家里住。往后工作队来了,她们两人参加挖财宝,查坏根,黑白不着家,她成了元茂屯的妇女组的头行人。如今白玉山回来,却说她落后,她赌着气,索性不把真情告诉他,看他又怎样?
①哗啦,物件垮下的声音,用在这里,就是垮的意思。
白玉山把小豆油灯搁在炕桌上,拿出本子和钢笔,在写什么。他学会了写字,又花几个月津贴,买了一支旧钢笔,见天总要写一点什么。
白大嫂子端着火盆走进来,看见白玉山伏在炕桌上写字。他穿着青布棉制服,胳膊粗壮,写得挺慢,瞅着他那正经的精致的办事人的模样,她气也消了,坐在炕沿,笑着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啥呀?”
白玉山一面还是在写着,一面晃晃脑袋说:“不吃啥了。你参加妇女组没有?”还是低着头,没有看她。
白大嫂子想逗他,随口答应道:“没有呀,参加那干啥?”
听到这话,白玉山把笔一放,脸一沉,横她一眼道:“参加那干啥?这道理还不明白?”
白大嫂子调皮地笑道:“不明白呀,你又整年不着家,谁跟我说这些道理?”“你不知道去找找人家?”
“我去找人,回头又说我串门子了。”
白玉山叹一口气说道:“你真不怕把人气炸了,双城县里的公家妇女,哪个不能干?都能说会唠,又会做工作,你这个脑瓜,要是跟我上双城去呀,要不把人的脸都丢到裤裆里去,才算怪呢。你这落后分子,叫我咋办?”
听他称赞双城的妇女,白大嫂子有些醋意,收了笑容说:“我是落后分子,你爱咋的咋的,你去找那能说会唠,会做工作的人去。”
看见她无缘无故吃醋了,白玉山笑着说道:“你不参加妇女组,怎么能整垮封建?咱们都要克服散漫性,抱紧团体,单枪匹马顶啥用?你也检讨检讨吧,不检讨,不会进步的。”
“克服散漫性”,这是初次听到的新话,白大嫂子寻思着,到公安局工作,到底还是好。看他出口就跟先前两样了。她还想试试他肚子里的才学,看他能不能比上萧队长,越发搬出一些落后的话来逗他:“抱团体,又能顶啥用?穷人多咱也是穷。富人多咱苦不了。穷富由天定,这话真不假。你看人家肩不担担,手不提篮,一年到头,吃香喝辣。穷人起早贪黑,手不离活,成年溜辈,短吃少穿,你说这不是命是啥?”
白玉山笑道:“你倒成了算命先生了。”他不正面回答她的话,显出挺有学问的样子,先问她一句:“你懂剥削这两字不懂?”
白大嫂子笑着说:“不懂。”
其实这两个字,她早听熟了。他们算过杜善人的剥削账,栽花先生把算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她说“不懂”是逗着他玩的。说了假话,她忍不住笑。白玉山却正正经经,用他在党训班里得来的学问,解释给她听:“剥削,就是地主坏蛋剥夺你的劳动的果实,像剥皮似的。”
这下,白大嫂子可真有点迷糊了。剥皮她是懂得的。“满洲国”腿子,向老百姓家要猫皮,不交不行,她还亲手剥过一只猫的皮,鲜血淋漓,她的两手直哆嗦,头也懵了。可是啥叫“剥夺你的劳动的果实”呢?白玉山知道她不懂,紧接着就说:“比方说:你收一石苞米,地主啥活不干,干要你三四斗租粮,这租粮是你劳动的果实,是你起早贪黑,大汗珠子摔八瓣,苦挣出来的。”
白大嫂子说:“地可是他们的呀。”
“你没学过土地还家吗?”
白大嫂子笑着说:“没学过,我又没有住过党训班。”
“土地也是穷人开荒斩草,开辟出来的,地主细皮白肉的,干占着土地。咱们分地,是土地还家,就是这道理。还有,光有土地也不成,你家没有劳动力,不能翻地,下种,薅草,拔苗,纵有万垧好地,管保你收不到半颗高粱。”
白大嫂子点着头,薅草,拔苗,她太懂得了。
白玉山又说:“房子,粮食,衣裳都是劳力造出来的。啥命呀唔的,都是地主编来胡弄劳动哥们的胡说。”
白大嫂子听得入神了,又提出一个她还搞不清楚的问题:“没有命,也没有神么?我看不见起①。要是天上没有风部、雨部,没有布云童子,还能刮风下雨吗?要是天上没有雷公、电母,还能打雷撒闪吗?”
①不一定。
白玉山哈哈大笑,他正学了这一课,忙说:“云和雨都是地上的水气,跑上天去的。打雷撒闪,都是电气,跟小丰满的水磨电是一个样子,小丰满这个电母,也是咱们劳动哥们造的哩。”
正说到这儿,刘桂兰像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白玉山是认识她的,只是她原先那两个垂到肩上的辫子不见了。在灯亮里,她的漆黑的短短的头发像一层厚密的细软的黑丝缨络似的遮着脖子。她穿一件灰布棉袍子,脚上穿的是垫着狍子皮的芦苇编织的草鞋。她才从外头跑进来,两颊通红,轻巧地快活地笑着。她对白玉山点一点头说:“你们笑得欢,隔老远就听见了。多咱回来的,白大哥?”白玉山笑着回答道:“才刚不久。快上炕来暖和暖和,看冻着了。”
刘桂兰并不上炕,挨近炕沿说:“大嫂子可惦念你呀,昨儿下晚,她还嘀咕着:”说要回来,又不回来,也不捎个信,一出门就把人忘了。‘“她又对白大嫂子笑着说:”大嫂子,这下盼到了。“回头又冲白玉山说道:”大哥不知道,大嫂子可真能干呐,她是咱们妇女组的头行人。整地主,挖金子,起枪枝,都站在头里,有机谋,又胆大,车老板子说:“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明年五十二,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娘们。’赵大嫂子说:”她可是咱们军属的光荣,女中的豪杰。‘连郭主任也称赞她:“真能顶上一个男子汉。’”
她还没说完,白大嫂子笑骂道:“死丫蛋子,看你成花古子了。”说着,要起身拧她,刘桂兰连忙讨饶道:“好嫂子,别拧我吧,我问问你,搁啥来接大哥的风呀?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吃面没有?”
白玉山也笑着说:“还吃面呢,快骂死我了。”
刘桂兰抢着说道:“她骂你是假,爱你是真呀。”
“看我揍你。”白大嫂子骂着,却忍不住笑,起身要撵她,却又站住了。刘桂兰又像一阵风似的,飞到院子里去了。雪下着,刘桂兰又跑回窗户底下,隔着挂满白霜的玻璃说:“大嫂子,可别乐懵了,我走了。”
白大嫂子在屋里头问道:“上哪儿去呀?”
“上赵大嫂子家里去睡去。”
刘桂兰走不多远,白玉山撵出门来,把她的被子送给她。她夹着她的一条精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