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虽然是犀利的,声音却是软软脆脆的。像是一个话剧演员,只是为了表演效果,才刻意让自己夸张起来。
面对她的不客气,王祈隆只是微笑,在这个时候,他知道谁沉得住气,谁就越占据主动。知道既然让往屋里去,就会有戏,既然这么责备他,就说明并不真的烦。等她责备完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王祈隆。王祈隆还是只微笑不说话。
安妮说,你们这些河南人啊!真拿你们没办法。
王祈隆这才说,我虽然是专门来这里给老人道歉的,可只见见你就行了。请你代我向老先生致个歉。再者,为了表达敬意,我给他老人家带点土特产来,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王祈隆说罢,示意他的秘书拿上两个纸包来。是那种半透明的白绵纸,这种纸本身就有一种细腻的高贵品相,用它代替包装,看上去是完全脱了俗的。王祈隆说,这是我们河南南阳的独山玉,请工匠特意给老人加工的两个小玩意儿,请你转给他。
小秘书把纸包打开,然后和派出所的同志退了出去。一个纸包里是精雕细琢的一棵白菜,白菜上还趴着一只蚂蚱,晶莹剔透,巧夺天工;另一个是玉石的九龙照壁,竟然有黄、墨、青、褚四种颜色,一看就知道是玉中极品。
一时间,竟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王祈隆说,这是河南的民间艺术,很不成敬意,如果能博得老人的高兴,也算了了我们的心愿了!我们这就告辞了!
安妮看着那两件作品,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了。她犹豫了几秒钟才说,东西你是一定要拿走的。不过,真想不到河南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王祈隆大气地笑了,河南可不单单是民工多,好东西可还多着呢!
王祈隆说话算数,看样子一点都不准备多占用人家的时间,他说,我们来了就算了了心愿。这就告辞。说完也真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安妮等他走到门口,才下了决心似地又把他唤住了。她说,既然这样了,我还是让你和爷爷见一见吧!不过也只能是见一见,别的要求可别提,他老人家的行动通通是由我来决定的!
待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来带了几分孩子气地冲王祈隆问道,听见没有?
原来是孙女儿,怪不得这么霸道。王祈隆想,他这一着算是押对了。可面上并不显得有多少激动。他说,那我就让人在王府饭店定个台?
省了吧!我爷爷可啃不动王府的大餐了。他啊,最多能在家里陪你喝杯茶。
她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做了个鬼脸儿,露出一个爱撒娇的小女孩的本相来,让王祈隆的心里像卸去了千斤重担似的。
王祈隆胜利了,王祈隆的内心里,那一刻是充满自信的。他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些个城市的人面前,心理一点也不自卑。尤其是在安妮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内质和她是完全相同的。
就是在安妮上楼招呼爷爷的那一刻,王祈隆看到了安妮的脚,他的目光竟然一下子被那样一双脚紧紧拴住了。银色的高根皮拖鞋,极其轻巧地托着一双没有穿袜子的光洁如玉的秀脚。那脚只能是属于城市的,没有受到过任何一点损害的脚啊!王祈隆过后每一次想起那一刹那的场景,始终都会有一种震撼。安妮生得很美,可她全身的美加在一起都抵不过那一双脚。
安妮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发现王祈隆的脸色是惨白的。
你不舒服吗?
是的,我的胃有点疼,可能是路上受了寒气。
安妮给他倒了热水,安妮没有看出来,王祈隆看她的时候目光突然变得很闪烁。
一直到老人下来,王祈隆才渐渐地好起来。
老人姓王,叫王思和。他可没有孙女安妮说得那般惨相,老人还结实着呢。八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顶多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平和得像大学里的辅导老师。下了楼就嚷,可让我解放了!可让我解放了!
老人看见王祈隆,就指着他说,你从河南来啊?河南信阳毛尖,可是茶中上品!
哎呀,刚好我包里还有。如果您老喜欢喝茶,我们可是有缘分!王祈隆赶紧把包里的茶拿了出来。
老人当时就让孙女取了玻璃杯子,泡上两杯,看着茶叶青青地泛上来,他连连说,极好!极好!我们南方人啊,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要不是你这市长,他看了一眼孙女,她哪里会让我喝到这么好的茶啊!
咦!想赖帐啊,我哪次给你买的龙井不是极品?
爷爷好像和王祈隆只看了一眼就是投了缘的,竟然没有一点陌生感。两个人虽然都是高高大大的,皮肤却都是细腻白净的。王祈隆也随了安妮称呼他爷爷,说,爷爷是南方人,能在北方养这么好,可是不容易啊!
我自幼是在上海读书,工作后就一直在北京了。这一来几十年,可不就成了北方人了。
王祈隆听了,心里更是涌起一种毫无缘由的亲切。
爷爷看王祈隆的眼睛是明亮明亮的,他说,年轻好啊,我在你身上好似看到了我年轻时的旧模样。爷爷又说,你倒不像是个北方孩子呢!
王祈隆笑了说,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过在南方上过几年大学。
安妮给他们弄水,安妮说,他倒不像个市长是真的。
王祈隆笑了,王祈隆说,我自己也感觉不像,怎么装都装不像。你倒说说,市长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一脸忧国忧民的假正经,变色龙的面孔,统一定制的蠢头蠢脑。
王祈隆挠挠头说,看来我真是不达标了。
爷爷说,这个丫头,没规没矩的!从小可是这样被我惯坏了。
王祈隆试探着说,爷爷在上海读书,像你这般年纪,应该经历过凇沪会战吧!
怎么会没有经历?我是南京人,南京大屠杀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所以才到北京来。老人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说。
王祈隆的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地涌动。
老人突然站起来。王祈隆看出他的激动来。他站在落地窗前,静默了一会,低低地吟道: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血战流寒潮啊!南京是六朝古都,我们过去总是说六朝烟水,这一个烟,一个水,把南京的华贵和忧伤都说尽了啊!
然后,他又回过头来说道,洛阳可是九朝古都,洛阳牡丹不知道几时又能开?王祈隆没有接话,只是拿眼睛看着他走来走去。
他又接着感叹道,英雄一去豪华尽啊!
王祈隆这才止住微笑,接口道,是啊,潮打空城寂寞回。
安妮冲王祈隆使了个眼色并拦住他们说,你们烦不烦啊?本来这天儿就阴得让人难受,你们却在这故纸堆里悲天悯人,让人多扫兴啊!来,罚市长用河南话讲个笑话,省得爷爷一说起他那些发霉的祖宗就没完没了。
爷爷叹了口气说,只要一说起南京,我好象就站在秦淮河边吹风。
王祈隆立刻就理会了安妮的意思,老人若再提起什么旧事保不准会伤心起来。他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真的就用河南话说了一个段子。王祈隆说,八十年代初,我们阳城有个公社干部,儿子在老山前线,公社请他给农民做报告。他说,同志们啊,你们可得鼓足干劲把生产搞上去。你们啊,得向战斗在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学习。那些老山的战士们啊,战斗积极性真是他娘的高涨。上级要求八点钟开战,战士们等不及,六点钟就开始打呀!上级让十二点停战,下午一点半还停不下来。炮筒子打劈了,就用腰带捆一捆,继续打!
王祈隆把祖孙二人逗得哈哈大笑。尤其是老人,乐得简直就像是个老小孩。
安妮说,怪了,你们俩倒像极了一对活宝。我和这老顽固到一起,却总是开战,她用河南话学着说,没有炮筒子,胜似炮筒子。
坐了一会就到了吃饭的时间,王祈隆看了看表,坚决要走。老人还在兴头上,坚决不让走。他几乎是带点央求地说,人不留人天留人,你看,这外面下着雨,让你走了显得我们首都人民这么不好客。说罢又看着安妮说,朋友来了有好酒吧,掌柜的?
王祈隆也拿眼睛看安妮,安妮只好说,难得爷爷这么高兴,王市长你就将就一些吧,我爷爷留人吃饭可是千载难逢呢。说着就吩咐保姆在家里弄了几个小菜,并且真的从柜子里拿了一瓶轩尼诗干邑出来。
安妮看爷爷乐得那样,简直就是个老小孩儿,格外开恩,破例让他多喝了两杯。爷爷是有些醉意了,爷爷说,王祈隆,我是该有一个像你这般大的孙子的。
王祈隆连忙开口叫了一声爷爷,并说,合着我就该有你这么个爷爷,我从出生就没见过我爷爷,照片都没见过。
吃过饭,照例是喝茶。这次喝的是老人的龙井,确实是上品,汤色绿中泛黄,入口意味绵长,唇齿留香。
喝过茶,王祈隆内心流连着,也不敢久留,告辞出来。是安妮送的他。出了门安妮嗔着说,看不出,你倒真的很像是我的哥哥。
王祈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却忽闪着那双狡顽的大圆眼睛说,可惜我妈妈就生了我一个。说完就笑,仿佛是熟识了多年。
已经是秋天,天终是有了些凉意。两个人撑了一把伞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风是浓浓淡淡地吹,把一星半点的雨丝抚过来又弄过去。王祈隆像发着寒热一样轻微地抖起来,他的手和脚那一刻都是沁凉的。他的脑子里惊诧地环绕着一个完全和事件无关的问题,他的生活里将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故吗?
冬天来了,王思和不小心害了一场流感,差一点没有把老命给搭进去。王祈隆自打那次见过面,心里总是牵挂着的。碰巧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安妮在那边哭得一死一活的,那一刻好像她和爷爷真的是孤苦伶仃没有人管顾似的。王祈隆最受不了这个,眼睛竟然也是热热的,心里自然更是不必说了。
其实安妮当时只是想哭,哭是一个单身女孩的小特权,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行使一下。哭过了,也就算完了,根本是不计对象和后果的。她哪里知道,一个女孩的哭,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几乎就是求救的呐喊。安妮更没有想到,王祈隆会专程飞过来。几个小时后,王祈隆从天而降,出现在安妮和爷爷的面前。傻丫头这次才是真的哭了,她是那么自然地扑过去欢呼着拥抱了他。
王祈隆虽然在脸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但心里却被那极情绪化的一拥弄得电闪雷鸣。
王祈隆这次去北京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三天,三天里日夜守护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在他清醒的时候,王祈隆本来想着问他一些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的问题,但看到老人虚弱的样子,又忍住了。毕竟是年龄不饶人了。
王思和一辈子没有结婚,什么原因没人知道。儿子是他在解放后收养的烈士的遗孤,儿子和媳妇都是学医的。媳妇是上海人,媳妇的舅舅在美国,刚刚开放,她就移民去了美国。儿子去了一阵子,却又回来了,说是不想把老人自己撇在中国。儿子不去,媳妇又不愿意回来,时间长了只好离了婚。安妮的爸爸再婚后仍然定居在上海,又在那里和新夫人生了一个女孩。老人怕安妮受委屈,一直不让安妮和他们住。安妮的妈妈现在独自生活在美国,倒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再婚。她每次回来看安妮,都试图把她带走。安妮坚决不同意,她是离不开相依为命的爷爷。
安妮在电话里对王祈隆说,我就是爷爷的眼珠子,是爷爷的掌中宝,是爷爷的开心果。我爷爷啊,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关门弟子的。我是他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
安妮开始只是没事给王祈隆打电话闲侃,后来就真的把王祈隆当她的哥哥了。爷爷有个小病小痛的,打个喷嚏咳嗽一声她都要给王祈隆汇报。
北京那边真是有了什么事情,王祈隆就打电话过去,安排人给帮助解决。本来老人是有车子的,公车私车都有。但王祈隆还是让住京办事处专门给他固定了一辆丰田面包车,只要王老先生有什么事,等不到安妮张罗,事情已经迅速给安置妥当了。
安妮始终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市长王祈隆,就在河南坐着不动,怎么能调动北京的人帮她解决那么多的问题?她不知道,这个扔在北京城里几乎看不见的人物,他的能量是哪里来的?按照平常的惯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个小地方的市长是很让北京人有些不屑一顾的。但是王祈隆这个市长,却是让安妮跌了眼镜的。让安妮跌眼镜的不是王祈隆的权和钱的问题,实际上那点小权力、和大方的花钱,仅仅是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王祈隆身上的那股子气,大气或者是男人气,这是安妮身边的那些京城爷们身上所缺少的。或者说是不一样的。
王祈隆只是在节假日打过去一个电话,关心一下老人的身体和健康。安妮是瞅个空儿就打过来,她总是对这个新结识的哥哥有说不完的话题。她把爷爷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通通学给王祈隆听,却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这个在爷爷精心呵护下,没有受过一点委屈成长起来的安妮,在王祈隆的眼里就像一杯纯净水,晶莹剔透,没有遭受过任何一点时世的污染。
说安妮是在爷爷的城堡中长大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有这样一个爷爷,安妮从小到大没有为任何事情忧过心。安妮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让人为难的事情,安妮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让人过不去的事情。她幼儿园的小伙伴羡慕她的玩具,她就把崭新的玩具送给她们;她中学的女同学欣赏她的新衣服,她就把衣服脱了给人家穿;在大学里,她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是贫穷。她大学同宿舍的女生因为缺钱用而偷偷哭泣,她把身上所有的钱拿出来送给她。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可以让家里再寄来一点?安妮长到十几岁,听人讲一些关于贫穷人家的故事,她都以为是旧故事书里的事情,以为贫穷就是没有巧克力,贫穷就是靠政府的救济金生活。这个安妮啊,她在爷爷不眨眼睛的注视里成长起来,她是那么漂亮,那么甜美,那么不含一点世故。她是爷爷的世界里最温暖也是最揪心的事情。
从安妮上中学起,爷爷就把她盯得紧紧的。爷爷不可以看到她和任何男孩子说句话,那个时期的爷爷,脸上总是布满了忧患。
安妮上的是北京大学的化学系。安妮读大一的时候结识了她的学兄田粮。田粮是从哈尔滨考到北京来的,小伙子人长得帅气,而且在安妮心里也是顶有才气的。田粮上中学的时候曾获得过全国化学奥林匹克大赛的第二名,田粮现在是他们化学系的学生会主席。那时的安妮美丽高贵的像一片天上的云,追求她的好小伙恨不得有一个加强连,那些硕士博士们还有那些年轻的助教都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里。安妮好像全然不在意,安妮确实还没有思量过日后嫁人的问题。安妮喜欢和田粮在一起,也仅只是喜欢。田粮有三个妹妹,田粮很知道如何让这些妹妹们开心。安妮却是一个哥哥都没有的,安妮就赖着让田粮当她的哥哥。她在家里欺负老爷爷,在学校就欺负田粮。
田粮读大四的时候,带了大二的安妮去远足。他们跟着一伙人去了郊县,大家都带了帐篷去。白天走路,夜里就支开帐篷,躺在半山坡上看星星。安妮和田粮躺在一个帐篷里,话说了没几句,就携手走进了伊甸园,男女之间的事情很自然地就发生了。事后安妮想想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是在做一次化学实验。没有什么热切和不热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