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刚想进门,就见何守义跟一个叫做罗吉的小同学坐在陈家门外石凳上说话。那罗吉生来身体宽横,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块,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却老是不怀好意地到处窥探。胡杏走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相片,是周炳、何守义、罗吉三个人合照的,对何守义说:“坏了!这周炳是共产党。共产党是坏人,都要杀头的!我们跟他照过相,短不了也要杀头!”从此以后,这位二少爷天天追着胡杏问共产党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胡杏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呢?她只知道周炳是个好人。叫何守义逼得没法儿,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爷,你担心什么呢?那共产党是好人也说不定的。现在又没人来抓你,你怕那个干么!”何守义把她的话告诉了妈妈,那大奶奶何胡氏一听说胡杏把共产党认做好人,不觉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里毒打了一顿,又要问清楚她这话是哪里听来的,又要追问何守义还有些什么书友经常来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着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谁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来,更不敢说,只是紧闭着嘴巴,把那罗吉恐吓何守义的事情,半个字也不敢吐露。这样子,何守义看见说共产党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涂,就疯起来了。开头还只是傻傻地坐着,不言不语,后来就变成哭笑无常,不吃饭,不睡觉了。每天一早起来,就闹着要看报纸,说要看有没有枪毙共产党的新闻。看了报纸之后,就到处问人:共产党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说好人,才肯罢休,就都回答说好人。这何胡氏当初嫁到何家,好几年都没孩子。后来何应元娶了十六岁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岁上头,大奶奶、二娘看样子都不生养了,何应元又娶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谁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奶奶何胡氏居然养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爷何守义。论年纪他小,论地位他却大。因为他虽是弟弟,却是嫡出。何胡氏认为这是皇天有眼,何门积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对何守义十分惯纵偏宠,完全不给他一点教导约束。谁知何守义偏不争气,一向长得孱弱瘦小,脸色苍白,加上浑身干癞,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样子,急得何胡氏一个轻儿求神拜佛,访医问卜,可惜终不见效。自从他一疯,大奶奶更是进香许愿,乞药请符,扶乩问亡,镇宅禳解,最后跳茅山,做道场,什么都来了,但是到底还看不出一点灵验。平常遇到没有法子的时候,就打胡杏一场出出气,骂她胡诌什么好人坏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义玩了一个新的花样。他拿出那张周炳、罗吉、他自己三个人的照片问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后问到他亲生妈妈,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闹一百几十回,心中烦闷不过,回话迟了一点,何守义就当场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进嘴里,使劲嚼着,要把它咽下去。过了一会儿,他又四处找那张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没命地叫嚷道:
“坏了,坏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杀头了!快给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几个嘴巴,骂她还不赶快去找。她找不着。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一齐动手找,也没有找着。何守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过去了。后来胡杏幸亏找到了另外一张照片,和原来那张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块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来,把照片给了他,才算哄过一阵,使他安静下来。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晒,准备他什么时候哭闹,就什么时候给他。乱了这么一阵之后,胡杏悄悄对何守礼讲起罗吉的事情,又叮嘱她千万不能对别人讲。何守礼听了之后,由不得十分迷惑起来。她问胡杏道:“表姐,那罗吉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一下子就把哥哥吓疯了?”胡杏说:“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说是个小孩,又不像个小孩。那身体像个大冬瓜,那手脚像些大节瓜,那两个大眼睛像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没见过那鬼火!”何守礼捂住耳朵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再说我都要叫他吓疯了。他哪里是个人哪?分明是个妖怪!娇怪总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疯弄病的。你说,那妖怪只来过一回么?”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头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钱。你哥哥人已经糊涂了,就把口袋里什么都掏出来给了他!”何守礼说:“他下次来,咱们拿扫帚拍他。人家说妖怪怕扫帚。你敢不敢?”胡杏说:“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这些话你答应不对别人说么?”何守礼说:“我一定不说。”胡杏说:“你敢赌咒?”何守礼当真赌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这边的乱,也惊动了左邻右里。那天早上,杨志朴约了他妹夫区华来看他二姐周杨氏和二姐夫周铁。周铁已经上剪刀铺子开工去了。周杨氏见他们来了,就让在神厅坐,连忙烧水泡茶。泡好茶之后,她就陪他们坐着闲谈,说:“三姨爹,舅舅,你们看国民党尽干些什么好事!把咱们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里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样好的一位二少爷给吓疯了,多作孽!”杨志朴和区华问清楚是何守义疯了,都不免叹息一番。区华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儿区桃,就愤慨之至地说:“我还以为帝国主义和军阀专门害咱们手作人家,哪里晓得连大财主家里也免不了。他们都是有钱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杨志朴笑着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来了!人家说军阀,是指的段祺瑞、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那些人,你怎么把蒋介石也叫做军阀呢?人家不兴这么说的!”周杨氏接上说:“我也不管他是蒋介砖还是蒋介石,谁害了咱,谁就是军阀!还不止是军阀呢,还是鬼阀呢!”那中医生说:“二姐这么说,情理上也通。”区华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角子来,放在茶几上,一面说:“二姐说的话,总是通情理的。我说的话,总不通情理。你就会护着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这些咸屄淡菜了。二姐,说不定这几天你们等钱使,你三妹叫我给你送五块钱来,你先胡乱凑个零数使着吧。”杨志朴说:“别信他的鬼话。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块钱来的,他倒打起一半‘斧头’了!”说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纸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肠一般的银角子来,加上说:“二姐,我也先送来十块。”周杨氏说:“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难是难。不过目前还不大使什么钱,你们收着再说吧!”后来,他们又谈起找门路给周金说人情的事儿。一翻开这个题目,大家的话儿就不多了。皮鞋匠瞪着两眼出神。中医生结结巴巴地说:“二姐呀,你的脸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个主意,那怎么行?陈家的局面大,认识的人多,眼看着三个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连个衙门的门房都没巴结得上呀!”周杨氏还是有气无力地说:
“大姐那边,我一天还没说上十万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说得差点儿没翻了脸!陈家的老的、小的,只是个一退六二五,说他们做买卖的人素来不结交官府,推得干干净净!想不到当共产党比那些偷摸拐骗,忤逆乱伦,还会讨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听菩萨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两只小猴子又不晓得窜到哪里去了,叫人牵肠挂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来!”
说到老二跟老三,杨志朴和区华才重新活跃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扁了下嘴,点了点头,才由杨志朴开口道:“二姐,你又来了。他们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们怎么给你写信呢?一写信,别人倒知道他们的行踪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不过我们今天来,是要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杨氏一听,脸皮登时就松开了,追问道:“谁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区华说:“是老二、老三的。我们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周杨氏站起来,朝区华走过去,嘴里说:“菩萨保佑!你这就带我去看看他们!”区华把眼睛望着杨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过去。杨志朴的脸色严肃起来了,说:“二姐,你别急。我这就告诉你。他们住在河南我那间生草药铺的后进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里当过几天伙计的地方。我关照那合伙的掌柜,说是我的外甥,在那里养病,包管万无一失。可是他俩说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谁也不要告诉。连阿泉都不用说。第二,你们都不要去看他们,只怕人多走动,惹起外界疑心。现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们只让阿苏一个人上生草药铺走动。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厂去做工,别人不会疑心。”周杨氏努着嘴抱怨道:“这是什么王法?亲娘不能去看亲儿子?”区华帮嘴说:“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连累他们。”两个人好生费劲说了半天,才把周杨氏说通了,包了几件衣服,又包了一扎荔枝,要他们带给周榕和周炳。
当天下午,区苏就把衣服和荔枝给周榕和周炳捎了去。这两兄弟每天只盼望区苏给他们带报纸、书籍和什么好消息来,今天却带来了母亲的心意,更加喜欢得说不出来。当下三个人把一扎荔枝吃光了,说笑了半天,周炳还唱起他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这一天,他两弟兄过了一个高兴的、两个多月以来不曾有过那么高兴的下午。但是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去的。不久就黄昏,吃了晚饭,又不久就黑下来了。他们的住处是在生草药铺后进一个横院子里。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两间南屋,他们就住在套间里,平时掌柜也好,伙计也好,掌柜的家小也好,都不到这横院子里来,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妈妈送来的荔枝,我的心里到现在还不平静。我们这样住着,和外界都隔绝了,这不是个办法。我如今心痒痒的,脚痒痒的,就想出去走动走动,找些人打听一下情况。你说怎么样?”周炳也觉着该出去走动走动,他认为最好让他去,危险性比较小些。后来拗不过,还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后,他灭了电灯,准备睡觉,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望望窗外,只见天空黑洞洞的,看不见星光,也没有一点月影。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也没开灯,就走出外间。外间是一个小厅堂,桌上堆的,墙上挂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药材。他站了一会儿,端了一张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来,轻轻地自言自语道:
“婷,婷,婷!你听见我叫你么?”
没有什么可以疑心是回答的声音。周围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老是那么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东西都约好了,都埋伏起来了,准备在他冷不防的时候,就全都会跳出来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认得出来,还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里面还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线吊芙蓉”的药草。但是在他的对面不远,那珠江北岸的广州城,如今正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这时候,他说不出来有多么想念他的表妹陈文婷。他想起好几年前,陈文婷劝他读书的时候,那种热情和娇气;陈文婷给他钱,他不要,就把钱摔在地上,那种骄横和任性;陈文婷摹仿哥哥姐姐们的追逐、爱恋,和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发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旧历除夕,陈文婷和他一齐卖懒玩耍;旧历人日,大家一齐出小北门外游逛,陈文婷怎样和别人争论怄气;往后,陈文婷怎么对工作积极起来,他们一道演出《雨过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爱情之中。他还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罢工工人运输大队北伐出发之前,陈文婷怎样着急地要肯定他们的爱情;他回到广州,被学校开除之后,陈文婷怎么鼓励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后来,陈文婷怎样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样表示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又后来,他怎样给陈文婷写绝交信,陈文婷怎样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这一切都是那么天真和幼稚,想起来仿佛有点可笑。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真情,都是那么可爱,都放射着那么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简直无法抗拒。他觉着陈文婷的任何行动都是美丽的,甚至连她说过的“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这句话也很美丽。他幻想着自己飞了起来。他飞到那黑洞洞的天空里,飞过那即使在黑暗中还是一样闪光而柔媚的珠江,飞过从长堤到惠爱路那一片灰色、忧郁、不歇地叫着闹着的房屋,从陈家那三层楼的窗户里飞进陈文婷的房间。他正准备揭开陈文婷的帐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紧闭着的眼睛,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样,一切都破灭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里面了。周炳把那个人看看清楚,原来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发潮了,就一声不响,跟着哥哥走进屋里。周榕扭开了电灯,告诉他空跑了一趟,一个人都没找到,然后两个人互相对着叹气。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敲门声音,不晓得是谁在敲谁家的门。又忽然之间,他们从窗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屋走进这横院子,霎时间,区苏走进套间里来了。周榕一看是她,着了慌,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像摇一根木桩似地摇着她问道:
“阿苏!这么晚!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区苏坐在他们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顾低着头擦眼泪。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顿着脚追问道:
“谁?谁?谁?唉,不能是……大哥?”
区苏捂住眼睛点头。周榕追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也讲一讲呀!”区苏一面哭,一面说:“我也不知道详细。总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周榕抱着一个瓦枕头,躺倒在床上。区苏在他的肩膀上后轻拍打着,抚慰着。周炳忽然觉着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见,脑子也不会想东西,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树。初升的月亮从他们的屋顶后面射到院子对面的白墙上,几缕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迟钝的脸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从小屋子里发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偶然穿插一两声男子哭泣的声音,就是站在窗前也听不清楚。区苏走了之后,他们整整一夜没闭过眼睛。刚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药铺伙计给他们送来的报纸已经搁在他们身边。周炳先拿起报纸,望了一望就放下。他发现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声“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晚上坐过的那张竹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册,找出夹在里面的区桃的照片来,呆呆地看着。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他想起了两年前沙基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队伍,那么激昂的情绪,那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巨大的威力!这一切,人们在白云山脚下生活了几十个世纪,都没有看见过。最后,他把区桃的照片贴着自己那颗跳跃的心,就像那一天他把那叫帝国主义杀人犯夺去了生命的美人儿抱起来,她十分安静温柔地藏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一样。他的牙齿慢慢越咬越紧,从区桃的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可探测的力量,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