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守规矩、率性不羁的人,哪怕做了流浪者,照旧我行我素,不按牌理出牌,所以,我不是一个好流浪者。但是,我的位置在这里,这是我的最佳人生位置。在这里,我感受到尊严、关爱、被认可,我觉得活着舒坦、开心、愉快。
一个人的一辈子是这样短暂,如果,我们每天不能活得舒坦、开心,我们对得起自己吗?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我被埋在黄土堆里,我后悔自己的一辈子过得太窝心。
尾关默默倾听着慈贞的讲述,他在想,慈贞姐的话有道理啊。那么,我的位置又在哪里呢?慈贞在经历了种种惨烈的人生痛苦后,终于找到了她的位置。我呢?为什么我的心绪不宁静,我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原因都在于我的灵魂没有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啊!
“姐,您的故事说完了吗?“
“说完了。终于有个人愿意听我啰啰嗦嗦、次序混乱地讲完自己的故事。我要感谢你呐。”
“慈贞姐,您见外了不是?您的人生给我许多启迪,我要谢您还来不及呢。下面,小弟我有个小小要求,不知姐您能否应准?”
“是不是接下来你要讲述你自己的故事?”
“嘿,老姐,您真是聪明,您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能一眼看出我的所思所想?”
“我也是经历过人生风霜雨雪的人,自然慢慢就练出了一对火眼金睛啦。”慈贞半开玩笑说道。
尾关和她相视而笑,越发觉得心有灵犀,有相见恨晚之感慨。当然,这种情愫是不夹杂任何肉/欲之念的。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感情,比对老婆的温馨,比对情人的清冽,像哥们之爱,又比哥们情义多一份异性的温情和怜惜。
“那您听我说说哦。我还要请您替我拿个主意呢。”
慈贞笑眯眯地点了一下头。
尾关告诉她自己和敏丽是如何相识、结婚的,敏丽又是如何写书出名、发财的,然后如何与高井有染,他如何伤心欲绝,敏丽如何殴打高井,打人致残,敏丽又是如何一个人突兀地孤独死去。
他还告诉她,现在他继承了一笔巨款,这笔巨款,不是自己流血流汗挣来的,它沾染着肮脏与血腥,他不屑用它。可是,他又是个没有什么能力的窝囊废,还有养育妻子的“拖油瓶“孩子,他需要这笔钱。
敏丽前情人的老婆,提出要抚养大兰,虽然他拒绝了,但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姐,谈谈您的看法吧!”尾关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带着希望和祈求。
第 230 章 人生的最佳位置(二)
尾关跟随慈贞走进了新宿中央公园。
尾关虽然是日本人,也在东京生活过较长时间,但是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里和尾关印象中的公园感觉很两样,游人稀少,树木参天,虫叫鸟鸣,野草茂盛,除此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小桥流水和缤纷花卉。
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异样的、令人很不愉快的气味。尾关皱着眉头猜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味道,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夏天腐烂垃圾发出的臭味。
可是,现在并不是夏天,目光触及之处,也看不到垃圾堆积,腐臭味儿却无处不在,它死着劲儿往人的鼻孔、衣衫、袖管、鞋缝里钻,让人无可逃遁。越往前走,味儿越浓重,像浓雾一般把人裹得密不透风,最后,觉得自己污秽不堪,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简直不敢相信,在曾经做过世界老二的先进国家日本,在日本的首都,在首都最繁华最中心的区域,在离东京市政厅不远处,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奇妙、污秽、脏肮地方。
这里仿佛是一个三不管地带,成为流浪者的家园和天堂。他们无偿使用这里的土地、自来水、电气,他们由于没有收入和房产,不必缴纳个人所得税、市民税、固定资产税,他们拒绝缴纳社保,他们靠社会救济及捡垃圾为生。
可以说他们生活在天堂,也可以说他们生活在地狱。这要看从什么角度,以什么做标准来衡量了。
尾关一直觉得自己处于社会最底层,没有高学历,没有良好的家庭背景,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有一技之长,自身又能力不足。不善于“混世界”。因此,半生随波逐流,忍气吞声,被人吆喝。看人脸色,过着不安定的生活。
没想到,还有比他更悲催、更暗淡、更不堪的人生。他们不能生病,一旦生病,只能靠自己的抵抗力自然治愈,或者就是等死;他们没有家人,即使有家人,也是老死不相往来,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他们无缘于寿终正寝,路倒、孤独死、无人送葬是他们的结局。
尾关看着他们居住的蓝白二色。用塑料、尼龙、破衣服、旧毯子等匪夷所思的材料搭建起来的房子,不,准确点说应该是棚子,心里充满感慨和唏嘘。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应该表示同情还是应该表示赞赏。
同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只有自以为自己比别人强大、并有能力照顾对方时,才能冒出“同情”二字,尾关凭什么可以如此居高临下呢?况且,“同情”是不能滥用的,这是一种妄自尊大的态度,是对对方的亵渎。是对他人生命和生活方式的不尊重。尾关已经不是幼稚的孩子了,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是平等的,连一只虫子、一朵鲜花、一片野草都有它的尊严,何况是我们有智慧有思想的人类呢?
如果说让他赞赏呢,那也是违背了他的意愿在说假话。这两天。在歌舞伎町一番街的灰色小楼里,听慈贞讲述流浪者的生活时,带给尾关的感觉是浪漫、温馨、自由、美好。慈贞对流浪生活强烈而坚定的爱,深深感染了尾关,给他枯寂忧伤的人生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希望。给他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窗口,让他有了梦想和激情。可是一旦亲眼目睹,那份热烈的向往顷刻间如雪崩般倒塌,现实的丑陋赤/裸/裸横亘在眼前,他有一种受骗上当的失望感。
金色的太阳冉冉升起,把它温暖的光辉普照地球之前,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最令人无助绝望的时刻。那时,尾关和慈贞肩并肩坐在那栋年代久远、破败不堪、一度辉煌灿烂过的灰色小楼的楼梯上,他询问、求教慈贞,今后我该怎么办?我人生的最佳位置在哪里?慈贞热情地邀请他加入流浪者的队伍。
慈贞的话,如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天际,照亮了茫茫大地,尾关郁结幽暗的心顿时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最佳位置,以后,他将不再孤独、不再忧心、不再畏惧,他将在亲密友好伙伴们的围绕簇拥下,进入一个美好的自由王国。他二话没说,跟着慈贞来到了新宿中央公园。
残酷的现实击碎了尾关的幻梦,尾关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这时,从最顶头的棚里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穿一件灰不拉几过膝一袖长滑雪衫,脖子里围一条洗得发硬的黑白方格拉毛围巾,暗青色牛仔裤上有几个明显的破洞,但绝不是出于时髦而剪破的,踩着一双脏兮兮、没有鞋带的运动鞋。
慈贞一看见他就两眼发直,呼吸急促。她不再搭理尾关,目不转睛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男子也看见尾关和慈贞了,他面带微笑朝他们走来。
尾关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他有一张英俊的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长得十分标准、无可挑剔的嘴唇。破衣烂衫遮掩不住他的光华,他仿佛是从天庭而降的神仙。
尾关觉得来人十分熟识,似乎在哪里见过。他闭起眼睛想了一想,终于想起来了。他和美国好莱坞著名电影明星格里高利?派克长得十分相像,不,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
尾关从小就是一个电影迷,尤其喜欢看美国电影,对美国老电影更是如数家珍。他最迷恋影星派克,收集了他出演过的所有电影录像带(当时还没有碟片)。
派克自一九四四年以来,一共主演了五十多部电影。《太阳浴血记》、《君子协定》、《麦克阿瑟》、《杀死一只知更鸟》、《罗马假日》、《百万英镑》、《爱德华大夫》、《白鲸》、《猪排山》、《紫色平原》等电影,尾关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厌,越看越爱。
派克英俊潇洒、气度不凡的外形,从容高雅、不畏艰险的绅士风度,正直严肃、充满英雄主义的演绎,敬业勤奋、谦逊稳重的人品,让尾关倾倒膜拜不已。
尾关本人是个弱不禁风、毫无主见、容易被人欺负的窝囊废、受气包,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有着崇高的英雄情结,在派克身上他寄托了自己所有美好的感情和理想。
这也是他和敏丽不同的地方,他虽然也自私懦弱,但是,他有自己的底线,有起码的良知和道德感,有些事他是永远不会、不屑去做的。
“你们好”,男子高声打着招呼,并向尾关伸过手来。这是一只保养得十分良好的手,它五指细长,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白皙圆润,没有一点老皮、老茧和斑点,这绝不是流浪者的手,而是坐在高档办公间里指挥若定的手,在名牌大学的课堂上高谈阔论时挥动的手。
尾关长时间握住这只手不愿放松。它柔软、温润但不带一点湿气。男子的眼睛像深山老林里没有被世俗红尘污染过的桃花潭水清澈见底,给人一种信赖感、安全感。
流浪者里居然还有这号人物?尾关不由肃然起敬。他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子,觉得他是派克的现实版。
这种感情的闯入是没来由的、突兀的、猝不及防的,又是热烈的、隆重的、排山倒海的,是他多年追星积存的总爆发。他不再厌恶空气里流动的腐臭脏味儿,反而觉得,闻久了这股味儿,会上瘾,渐渐地觉得它有一种世俗生活的亲近感,他愿意做一名流浪者。
“这就是我给你提起过的托马斯。”慈贞看尾关拉着男子的手不放,两只眼睛直不愣瞪瞅着他不动,不由碰碰他的手说:“发什么呆呢?”
“托马斯,你好!”尾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松开了握住托马斯的手。
他就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托马斯啊?!怪不得慈贞愿意抛弃所有,跟着他流浪。太理解了!!!尾关思忖着,心跳个不住。
“托马斯,他叫尾关和广,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想加入我们俱乐部。”慈贞对托马斯说。
“哦,尾关和广,欢迎你加入,我们又多了一个弟兄。”托马斯走上前来,紧紧拥抱了一下尾关。
他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香味,那决不是用香精等人工香味调制出来的香水味儿,而是托马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健康、美好的体香。
他的拥抱只有那么几秒钟,但是,一股力量、一种信念在不知不觉中传达给了尾关。
“我们这里来去自由,你以后要是想念自己的家庭,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随时可以回归。”托马斯和蔼地对尾关说。
如果说,男人对男人也有情义,男人对男人也可以产生崇拜、敬爱和爱慕的话,那就是现在这种尾关所体会到的感情。它近似于对偶像的膜拜,把对方理想化,让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愿望在对方身上得到展现,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尾关觉得,托马斯就是他的神,他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就是托马斯让他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这种情感是这么陌生,他以前从来没有遭遇过,它又是这么强烈,海啸般撞击着尾关的心灵。
尾关的全身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激动和幸福之中。
第 231 章 人生的最佳位置(三)
就在尾关加入“流浪者俱乐部”后一个月,一个外号叫做“哑巴”的流浪者死在了自己的棚子里,被发现时,他的尸体已经发硬发直。
这件事,在新宿中央公园的流浪者中激起了巨大反响,并且,它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走向。
在“哑巴”去世之前,流浪者也会不时在开玩笑时提到这个词,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死”只是一个动词,它仅仅存在于字典里、书本上、电影中和别人的故事里,和自己还相隔着一万八千里,轮到自己还需要经过无数的时间和空间距离。
没有想到,突然有这么一天,当他们睡醒时,自己身边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咽气了,死去了,再也睁不开眼睛了,再也不会微笑、不会说话了。他曾经的痛苦、欢笑、梦想、期待在刹那间化为泡影。人,就像一盏灯,一旦油尽灯就灭了,灯一灭,就意昧着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的痕迹终将被时间的风吹散,最后,就像狂风过后的沙滩,一点脚印都不留下。
流浪者们聚集在“哑巴”的棚子里,他们围着他僵直冷凉的尸体,泣不成声。
“哑巴”今日的命运,很可能就是自己他日的写照。
“哑巴”走得太凄惨了。没有人为他送行,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的尸体应该怎么处理?难道就这样在这个棚子里腐烂下去?还是随便挖个坑把他给埋了?这里的土地属东京都政府所有,随便土葬埋人是违法的。可是,流浪者们没有钱,到底该怎么办?
更让人感到悲伤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哑巴”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他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流浪?他有没有家人?他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他沉默寡言,表情严肃,老实憨厚,像一个影子似乎存在似乎又不存在,没人想得起。他是什么时候进入这里的。他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交谈。
他的棚子和托马斯的紧挨着。他一般都是呆在屋子里看电视,晚上去捡点剩菜、剩饭或过期的便当回来胡乱填饱肚子。有慈善机构的人来施舍时,他也会出来。和大家一起排队,领取自己的一份,然后拿到屋子里一个人吃。
流浪汉请客时,会叫他一声,他总是十分客气地再三感谢。他是一个十分知趣的人,从不多拿多占,只拿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尾关和慈贞帮着托马斯一起整理“哑巴”的遗物,想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的家人,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
“哑巴”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大伙都有的家用电器和简陋家具外,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私有物品只有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小箱子。
箱子打开后,里面有一封信,是写给他母亲的。
原来“哑巴”是一个中国人,他的本名叫潘力。今年49岁。
他于25年前从北京来到日本留学。来日本前,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日语讲师。
他进入日本东京某大学学习日本语教育,该大学的排行在日本约为前三十名。大学毕业后,他升入大学院(相当于国内的研究生院)攻读硕士,两年后,顺利拿下了学位又继续攻读博士。
读博士时,他很辛苦。既要学习。又要打工,累得得了肺结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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