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刚才的“梦城”里听见林萌大叫他“不要去”?
宫啸天冷如冰的指尖,揉着胀痛的两鬓,痛苦地低喘着气。
为了遗忘一切,他的小萌儿离开后,他便用意念改变了居住的城池模样,毁掉那些记忆。
只有在每月最后一日的午后,他会允许自己在他的“梦城”里放纵一回,回到过去与她重逢的回忆里——
巨雷鬼王告诉过他,他做梦梦出的“梦城”竟真实到在“凡城”附近投射出一座他与萌儿居住过千年的昔日宫宅。
庆幸的是,他的小萌儿在灵魂里也惦记着他们的一切吧,因为她盖在“凡城”的屋舍并不是突然刚离开的人间,而是那座昔日宫宅。
宫啸天起身下榻,绕过水绿色琉璃屏风,推开深藏在后方那座不对外人开启的小庭院。
他走进庭院里,看着那些真实却是百年也不老不死的假植载。
再过半个月,他就要离开了。
他与林萌不会再见,即便真有缘在“天居”再见——
天居之人,少情淡欲,他们之间的情分也决计不可能再续。
“但是……小萌儿至少有几百年的天寿,怎么会这么快又落入轮回到了人间,最终又回到了地府?”他喃喃自语问道。
是他心里召唤她的意念远超过自己的想象,所以才又让她来到这里?
“不。”宫啸天闭上眼,发现不论几百年过去,他在乎的人事物还是不曾改变。
他放不下他的执着,又怎么有法子真的去度化那些困在苦业中的恶灵呢?
门,突然间滑开。
宫啸天一僵,却没回头。
他的门设有感应,千年以来能够这么进出他房间的,只有一个人。
林萌气喘如牛地冲进房间,第一眼没看到他,他立刻快步绕到水绿色屏风之后——
那扇他从不许人打开的木门半敞着,宫啸天背对着她,站于其间。
林萌捣着痛得快死去的胸口,上前一步、定神一看,却吓到无法再前进。
这座花圃居然和她方才闯进的幻境庭院——一模一样。
同样有着一座圆形花坛、几把方形石椅、一张刻着棋盘的白玉小桌、还有一个捏得又扁又难看的石钵,被搁在一座水塘里,上头漂着浮萍点点。
只是,如今眼前的一切,和她刚才所经历的似梦幻境不同——她现在可以主动掌握发生的事情,而非被动地观看。
林萌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站在水塘前,指尖颤抖地指着那个又扁又难看的石钵,神色惊慌地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是‘林萌’捏的石钵吗?我就是那个‘林萌’吗?”
宫啸天身子重重一震,他蓦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纳到胸前,激动黑眸直逼到她的面前。
“你你……你想起来了吗?”
“我什么也没想起来,我只是突然感觉那是‘林萌’捏的陶……”林萌抓着他的手臂,大眼激动地泛着水光。“我不知道那些记忆是从哪里来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宫啸天的拳头紧握成拳,忍住心碎的痛苦。
他从她脸上的恐惧不安,知道她什么也没想起。
她应该只是灵光一闪地想起了那是她捏的石钵,如此而已……
人的灵魂会带着前世累积的记忆降生到新的身体,新的身体活动愈久、前世记忆就会被掩埋得更加深层。但是,偶然出现的一首歌、一场雨,有时会勾起一些似曾相识的情绪。
或许,有人会在梦中或者遭逢意外时,灵魂记忆被混淆时,也会意外想起……
“我不知道。”宫啸天将她推到一臂之外,硬生生敛去所有表情。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这处花园会和我刚才看到的幻境一模一样?你刚才看到我了吗?”她抓住他的衣襟,着急地逼问道。
“刚才?幻境?你闯进了我的梦城?”宫啸天想起那一声“不要去”,他踉跄地后退着,瞪着脸色同样灰白的她。
她竟然走进了他唯独只对她不设限的“梦城”!
“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梦,我只知道我走进一座和我居处一模一样人宅子,我在里头看到巨雷鬼王,看到会变成狐狸的胡黎南,还有你、还有另一个‘林萌’。快点告诉我,我和她的关系,快说啊……”
林萌看着他不住的后退,她想也不想地便一跃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腰。
宫啸天的唇愈闭愈紧、愈闭愈紧,就像他紧握的双拳一样。
“后来呢?你们去巡狱之后呢?那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林萌’呢?她到哪里去了?”林萌踮起脚尖,攀着他的肩,整个人粘到他身上。
她的逼近让宫啸天悸动,他脚步一时站不稳,整个人往后一摔。
“啊!”她惊呼一声,随着他的落势,她也跟着往下一扑。
怕她摔疼,宫啸天的双臂直觉地拥住她,让她整个全落在他的身躯上。
林萌因为有了他当底垫,不但没感觉到一丁点痛,反倒还觉得很——
舒适。
他的身躯像柔软的网,比她想象中温热、宽厚得让她……想哭。
宫啸天的下颚顶住她的发旋,大掌紧搂住她的腰。
林萌才把自己撑起来一公分,他的臂膀又将她整个拥到胸前。
“别动。”他再度哑声说道。
她趴在他的胸前,听不到他的心跳,却从他的颤抖身躯感觉到他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回拥了他。
“那个‘林萌’是不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一连迭地追问道:“是不是?”
“你不该走进我的梦城。”他紧拥着她,想象着过去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不想让我知道,你就不该在那里摆出那阵仗……”
林萌抬起脸反驳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黑亮的眼瞅着她,好像只要他看了她那一眼,他便是——
死也无憾了。
林萌仰头看他——看着这张与方才幻境里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神色布满沧桑、脑里却只有寂寞的脸庞。
她的头昏沉,心更痛了。
遇见了这个不再有任何回忆的她,他就算开心,也是带着痛的开心吧!毕竟,她才知道了零星片断,就已经难过得快无法承受,何况爱得那么深,记忆得那么深的他啊!
林萌用手盖住他的脸,不忍心看他,也不让他看到她因为强忍着痛哭而胀红得像个猴子屁股的脸庞。
“我的梦城没有人能进去,除了……”他哑声说道。
“除了你的‘林萌’之外。”林萌松开手的同时,也把脸埋入他的胸前。
眼泪早不知在何时夺眶而出,她哭他的失去、哭自己的失忆,哭这一切的身不由已……
“我就是林萌,就是你梦里的那个女人。”林萌抬头看他,啜泣地说道。
宫啸天低头锁住她的眼,从他颤抖的唇间吐出话来。
“我希望你不是。”
第8章(1)
一句“我希望你不是”,让林萌崩溃了。
她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可怜?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悲伤,怎么舍得……舍不得啊……”林萌声嘶力竭地把泪水全揉进他衣服里。
宫啸天抬起她的下颚,抚着她温热的泪水,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微笑着。
突然间,他不再怨恼起她为什么又来这一遭,也不想再追问她究竟为何会从“天居”来到此处干扰他的心了。
既然纸包不住火,她知情了,那么他何必再遮遮掩掩什么?宫啸天的指尖滑过她哭红的眼皮、红通通的小脸及哭泣时总是紧抿的双唇。
他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吻,爱怜地望着她。“老是哭得像个囡囡似地。”
“要你管……”她双唇往旁边一抿,哭得更伤心了。
宫啸天抱着她,听着她的哭声,想着能够再这样看着她,能够这样感受到她的泪水,他也就了无遗憾了。
他看遍千年生死,知道再亲密的情人、家人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他只是——
不舍她就那么突然离去,留下毫无心理准备的他面对一切。
他将脸埋入她的发间,突然笑了。
“呜呜……”林萌哭得喘不过气,好几回都要停下来呼吸。
“傻囡。”他揉着她的发丝,举起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涕泪纵横。“何必为不记得的事而哭呢?”
“你以为我想哭得这么丑喔?我也想在你面前表现出最美的一面啊。”她瘪着嘴,用闷闷的鼻音说道。
“你的什么样子我没看过。”宫啸天捏捏她的腮帮子,目光没再离开过她。
“我……我和以前一样吗?”林萌脱口问道,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哪里来的以前和现在?你一直是我的小萌儿。”他说。
林萌一听鼻子又红了,哽咽地说道:“狱法应该要规定阎王不可以甜言蜜语。”
“在地府地狱里,只允许实话实说。”他说。
林萌面对着他刚正脸庞,看着他星星般发亮的眼睛,在他眼里看到自己害羞地低头了。
但她不过低头一秒,就因为太想看他而抬起头了。
“我还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我们该做些什么吗?”她问。
“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宫啸天将她拉到怀里,大掌一提便把她抱上大腿。
林萌辣红了脸,小手揪住他胸前衣襟,乍然想起方才梦境里,他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她力持镇定,却还是忍不住扬起唇,咧嘴一笑。
“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他爱恋地抚着她的笑颜,低声说道。
“你要去哪里?”她揪住他的衣领,已然习惯了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我的阎王任职已快满一千一百年,再过半个月就要到‘天居’了。”他指指天上。
林萌愣住了,心里为他而感到开心,但鼻尖却是发酸想哭。
理智告诉她,他若离开这里,便不需要再夜饮铁浆了。而只要知道他可以不用再受苦,她五味杂陈的心情通通可以不管。
“恭喜。”林萌瞅着他,唇边笑意是苦的。
他低头用额头轻触着她,两人的眼眸都是雾的,两人的脸庞都是湿润的,分不清是谁的泪、谁的不舍……
“恭喜你升到‘天居’!”她用双手环住他的颈子,哽咽但真心诚意地说道。
“你也住过‘天居’的。你应该在‘天居’度过几百年的,‘天居’一日,人间、地府百年,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快到这里来?”他的大掌抚去她的一脸泪痕。
“会不会是我做了什么?所以,才这么快又成为人。”她咬了下唇,开始担心。“你原本期待会和她在‘天居’相遇吗?”
宫啸天望着她不解的表情,低声地说道:“进入‘天居’之前,会经过一道‘净水瀑布’,‘净水瀑布’一过,人则少欲少情。即使在那里碰到了,我们原有的感情再不会有任何波澜,最多就只会换来一个淡淡微笑。”
“天啊,一定要这么空灵吗?感觉很像吃不饱的法国菜。”她睁大眼,不以为然地鼓了下腮帮子。
“想像一下不会再有任何伤心,时时刻刻都能平静,也就不会有任何激烈情绪来干扰……”看着她写满喜怒哀乐的小脸,他的话没法子说完。
林萌揪着眉,皱着鼻子,显然陷入了苦思。
“那样是好的吗?”习惯一开心就要大吼大叫精彩的她,实在有点不懂。
“所有的痛都会过去,所有事都是要回归平静的。”他抚着她的发,不知道这些话是为了安慰她或他。
他就是因为无法真正甘心于那样的空灵,才会饱受折磨,才会在心里最深处暗暗期待她或者会为他离开天居、像现在一样再回到他身边,抱着她、拥着他……
“我想……会不会是心有障碍,所以才又到人间投胎?”因为就连尚未恢复记忆的她都有那么多不舍,记得那么多恩爱的“前世林萌”又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所以,你会比我先离开地府?”
“我不知道,因为你随时有可能离开。”
“为什……”林萌突然坐直身子,把脸凑到他面前。“我想起来了,我在你的梦城里听到一件事——鬼厮都是人间昏迷者的魂魄,所以我在人间的躯体其实没死,对不对?对不对?”
“没错,你其实没死,但我也不知道你何时会清醒或是死去。”宫啸天将她抱得更紧了。
“所以我有可能下一刻走、有可能明天走,也有可能二十年后再走?对不对?”
宫啸天点头,将她握得更紧。
“那你还在等什么!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林萌从他腿上一跃而起,瞬间把他扑倒在湿冷地面。
宫啸天错愕地看着她坐在他腰间,捧着他的脸,一副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鲸吞蚕食他的打量模样。
“你你……你别乱来。”宫啸天咽了口口水,流窜过四肢的激动让他知道他已随即有了反应。
他抓住她的肩挡她在一臂之外,粗声说道:“如果在这里行男女之事,会因为心念紊乱而导致魂飞魄散……”
“喂,前辈子的事,我不清楚。但我这辈子连个男朋友都还没有交过,你难道以为我要对你霸王硬上弓,做什么限制级的演出吗?”她戳他戳他戳他,小脸羞得红通通。“我只是在想……在想……在想你的唇吻起来是什么感觉……”
她的颈子被拉下,粉唇让宫啸天覆住。他用比她想像中柔软、冰凉的唇瓣夺走她的呼吸,用他霸道的舌尖让她脑筋空白。
林萌搂着他的颈子,感觉那个吻钻进发她的心里,让她飘然得像是要起飞,她紧搂他的颈子,只想要更多的他。
她的热烈让宫啸天更加放肆,他吻得更深,巴不得将她整个人吞入心里。
太久了,久到他已经遗忘了她是这么柔软、这么让他爱不释手的小家伙。或者,他从来没忘记,只是没想到竟还有机会再遇到她。
宫啸天吻得放肆,大掌搂起她的腰,让她半躺半坐地偎在长榻扶手边的月牙形软垫间。他们的身材差距太悬殊,对他来说,这向来是可以最放肆吻她的方式。
他不知道他们亲吻了多久,有可能是一瞬间、也有可能是一辈子那么长——
突然间,整栋屋宅剧烈地上下摇动了起来。
“地震!”她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手臂。
“不,那是我的灵体在警告我不该再越矩。”宫啸天在她唇上低喘着,却舍不得离开她的唇。
锵锵锵——
远处传来锣钹的声音,林萌身子一颤,想起他的梦境终结前的那一幕。
“你该去巡狱了,对不对?”她说。
“对。”他的额、他的鼻尖轻触着她的。
“我陪你去。”她说。
“不!”宫啸天蓦地坐起身,紧咬着牙根,黑眸大瞠地瞪着她。
林萌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地坐起身,看着他脸上无比惊恐的神色。
“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再踏进那里一步。”宫啸天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那次巡狱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脱口说出‘不要去’?”她抚住他的脸庞问道。
宫啸天脑中闪过的画面,让他高健身躯猛烈震动着,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我不能说。”好一会儿后,他只说得出这句话。
“因为那次的巡狱,让我离开了地府?”她猜测道。
他身子一震,捂住她的唇。“不要再问了。”
“我现在能做什么?”她偎到他胸前,就像几百年来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一样。
“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在我离开,或者在你先离开之前的这段时间陪着我。”他紧搂住她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