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是那位被重金礼聘过来的大厨做的,你不是一直想尝尝看吗?我替你点了几道他的拿手料理。还有,我肚子也饿了,陪你一起吃。”傅尚恩沈静道,挟起一个小笼汤包放在她的盘子里。“趁热吃。”
“谢谢……”她听话地动箸,在他的催促和注视下把食物送进口中,汤包皮薄汁丰,内馅香鲜,里头还包着整只虾仁。
“好吃吗?”
“……好吃。”
见她吃相秀秀气气的,不自觉间露出满足的模样,傅尚恩不禁扬唇,胸中的窒闷一扫而空,彷佛这几天受的罪都算不上什么了。
他静静地为她布菜,自己也吃了些。
两人安静地用餐,半晌,余文音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后,捧起柠檬水啜着。她这一餐吃的东西,加一加说不定比过去三天的进食量还多。
“再多吃一点。”傅尚恩劝诱着,见她摇头,他眉心淡淡蹙起。“你吃得太少了。”
“好饱了,我的食量本来就不大。”
“所以说,‘北海天濑’是你家开的?”她环顾周遭一眼,眸光最后停驻在他脸上,语气就如同她此时唇角上的浅弧,淡然安静,又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俏皮。
她坐上他的吉普车,两公里的路程几乎眼一眨就到了,而且自她跟着他走进这栋度假中心之后,可说是处处备受礼遇,她自然如此猜测。
傅尚恩点点头,咀嚼的动作变慢,一会儿才说:“它是‘布鲁斯’所经营的度假中心之一,我父亲约翰。布鲁斯……就是那天去‘山樱’喝茶、找你说话的老人,他是‘布鲁斯’集团的总裁。”
“你和他长得很不像。”一个东方人、一个西洋人,外貌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嗯。”他又颔首。“父亲和我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他和母亲透过教会,在北越那里所领养的孩子。”
“北越?”这答覆足够动摇余文音一贯宁谧的神态。
她看过几篇报导和照片,是有关越南北部难民营的深入采访,其中详细提过,许多想领养小孩的欧美人士会透过教会的联系,从难民营中领养孩子。
她曾为这样的报导忍不住眼泪直淌,不单只是为那些活在难民营中的人感到难受,也因为那种不受地域、种族、血缘所区隔的观念,只因为爱、因为想疼爱孩子,觉得自己有能力给孩子幸福,所以领养他,不管这个小孩来自何方、什么种族、肤色如何、说的是哪一国话。
“你小时候住在北越的难民营吗?”她问。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显得有些诡异,淡淡的郁色重新缠上眉峰。他必须对她解释,虽然这过程会勾起许多他不愿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须要克服。
“我连住进难民营的资格都没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么意思?”
深吸了口气,他端起咖啡喝着,徐缓地说:“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吗?”见她摇头,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里的人大多是少数民族,跟台湾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越南山民和当地政府不断起冲突,几十年来陆续发生过好几次流血事件。”
“是因为种族问题?”
他摇摇头,将喝到见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问:“你要看海吗?”
嗄?!“什、什么……”还来不及反应,男性手掌已伸来握住她的,他拉着她起身。
怔怔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人离开用餐的地方,走进另一边类似起居室的房间。
傅尚恩按下嵌在墙面的触控键,落地的直式百叶窗便缓缓往两边收拢,整面设计成广角的玻璃墙展现在前,居高临下,海天景色尽收眼底。
“好美……”她轻轻吁出口气。
“坐这里。”他拉她坐在面对着广角窗的一张双人沙发上,沙发好大、软绵绵的,像是一团加大的懒骨头,陷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小脑袋瓜轻松地抵在他的颈侧,余文音其实有些怀疑他拉她坐在这儿的动机。两人陷进懒骨头沙发里,他双手抱她抱得很理所当然,丝毫没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扬唇,也没想推开他。
“这里的规划和设计,全出自你的手吗?”她想起他小屋里那些建筑设计图,以及他电脑萤幕上三不五时出现的立体设计图。
“嗯。”他低应。
“我喜欢这面广角落地窗。”她赞叹着。
“我也喜欢。”
她露齿一笑,柔声道:“你还没说完你的故事。”相贴着,她感觉得到他跳动的胸口,她喜欢听,会下意识去数着那跳动的频率。
他没立即启口,沉默了一阵才说:“山民受当地政府压迫,起因于宗教信仰的问题。我十岁那年,当地政府强制没收了村民的祖传土地,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有人带头抗议,他们就派警察镇压,整个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山民土地要不回来,房子被纵火烧毁,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在冲突中被搜括一空,许多人被押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生父就是其中一个。”
心一凛,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头紧紧的,她试图咽下那块无形的东西。
他接着说:“抵挡不了也受不住压迫,很多人开始往边境逃亡。那时,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过越南和柬埔寨的边界线,向柬埔寨申请避难。在逃亡的过程,两个妹妹先后感染疟疾,一直高烧不退,妈妈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径,那条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小妹在还没走出越南山区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喃些什么,后来才记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过她的歌……”
他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得教人心惊。
“好不容易寻求到庇护,我们先是被安排住进金边郊区的联合国难民营,但大妹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她被隔离起来治疗,可是医生说因为病情拖得太久,高烧引发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体后来被火化,妈妈那晚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痛哭,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会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着,动也不动……后来,我在她身旁睡着了,醒来时,同样逃到难民营的山民告诉我,妈妈死了,她在我睡着时,拿着一条扎帐篷用的细绳,把自己吊死在难民营外的树上。”
“不要啊……”心痛已极地低喊,余文音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侧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紧、好紧。
“不要……不要……”这太残酷了!
以往读那些报导,虽然会掉泪、会感伤,但毕竟离她的生活很远,从不是像此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怀里。
心痛啊!痛得她以为发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复,就可以让一切悲剧消弭。
“文音……”傅尚恩试着要抬起她的脸,她不愿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紧他的腰。
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感激她,感激那位说他是个漂亮小男孩的高贵女性。
被余文音这么一提,傅尚恩也想到那日在“山樱”时,父亲向来冷峻的脸庞上乍现的古怪神情,和那句指控意味浓得呛鼻的话。
老人家这几天也颇为怪异,在以为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总用一种深思的眼光看他。
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关心我!
你心里只有你母亲!
是这样吗?
他叹气。“或者你说对了,我有恋母情结。”
“喔?”余文音再次扬起脸蛋,近近瞅着他,对他坦然承认的态度感到有些惊奇。她正欲掀唇,却听他接着往下说——
“要不然我不会疯狂地迷恋上你。”
“咦?”她脸红心悸了,听见这么直接的爱的告白,要保持平常心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微微一笑,慢吞吞地又说:“因为,你也是很温暖、很温柔,像太阳也像月亮,跟我母亲很像。”
“嗄?!”美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秀气小脸顿时憨得很可爱。
傅尚恩低笑,胸膛鼓动,他俯首含住她圆润的小嘴,用力地“吃”了一阵。
“你知不知道……”他气息粗嗄,在她发烫的耳畔哑语。“我已经看了你好久,偷偷看着你,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三个夏天、四个夏天,看你笑、看你在沙滩上和孩子们跑着、跳着、笑闹着,看你说话的模样、走路的姿态……文音……我看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
怀里的人儿轻轻颤栗,他瞧见她羽毛般的睫轻扇,红艳艳的唇抿着一朵笑花。
她轻哼了声。“别以为就你有偷窥的本事啊……”
毕竟,她也不动声色、偷偷地、悄悄地,看了他好久、好久呢……
第九章
广角窗外彩霞满天,把平静海面染成美丽的金红,光点跳跃着、闪烁着,彷佛海面下蕴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
陷在懒骨头沙发中的两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余文音甚至缩起双腿,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脸蛋对着他的腰腹,长发轻散他半身。
“你哪时候开始注意到我?”傅尚恩五指穿透她乌亮的发,那触感像丝,他卷在指间把玩,爱不释手。
秀气鼻子皱了皱,余文音抓起他另一只大掌,扳着他的手指数数,想了会儿才说:“今年是第四个夏天喽!第一年夏天,表姐那时决定要在海边开间咖啡屋,房子是表姐夫留给她的遗产,整修过后,就把‘蓝色巴布思’开起来了。刚开始经营都比较辛苦,所以我那年夏天不管平日或假日,下午都会过去店里帮表姐忙,然后就注意到你。”
傅尚恩微微笑着,轻握她的手,听得津津有味的目光鼓励她再多说一些。
她决定满足他的好奇心,掀唇又说:“当时见那栋海边小屋竟然有人住,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后来有几回在海边散步,看见你也出来慢跑……噢,对啦,我还知道你会冲浪、玩风帆,觉得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很有距离感呢!”害她想像力丰富的脑袋瓜,从那时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编起有关他的、天马行空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父亲打算利用海边这块地建造大型度假中心,他前后让专业人员过来勘察了好几回。”傅尚恩沈静地叙述。“我一直想到母亲的故乡看看,想到她曾经提过的白色小屋来,刚好有这样的机会,我来了,看到那栋小屋,然后一见钟情。”
这会儿,换余文音听得津津有味。
他目光温柔,惯然的忧郁仍淡淡在眉宇间,那样的表情是十分具有魅力的。
“就如同第一次看见你的感觉,也是一见钟情。”
“噗——”原谅她,她喷笑喷习惯了。
她轻轻笑叹:“你因为可能有‘恋母情结’,所以喜欢上我,对我一见钟情,看我就像看到你的白色小屋。唉~~这是怎么样复杂又奇特的感情啊?”
“文音……”他笑,低柔地唤她,粗糙的指腹画过她的秀眉。“感情总是复杂又奇特的,而我的更‘变态’了些。”
“喔?”她眨眨眼。“有多‘变态’?”
“‘变态’到忍不住要一次、两次、无数次、不断不断地偷窥,还以为这样就能满足。后来第一个夏天结束,这边的工程也如火如荼地进行中,我飞回旧金山,但许多时候仍想着你。到第二年夏天来临时,我发现自己没办法不回来,一定要见你,那念头强烈地缠绕着我,驱策我一定要来见你。”
余文音心口温热,整个人彷佛淫浸在温泉里。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男人以什么形式的感情对她,真是“恋母情结”发酵也好,把她当作“家”的影射也行,有多“变态”她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就是彼此喜欢了、爱上了。
柔软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她问:“如果我没再出现,见不到我,你要怎么办?”
“我会直接住进‘山樱’,整个夏天都住在那里,照样天天看你。”想也没想地回答。
“然后照样不来和我说话?”唇角微翘。“我第一次和你说话时,你脸好臭、好冷酷,像是恨不得我赶快走开。”
“我不是的……”峻脸小窘了一下。“我想要你,又怕要不起,怕一旦接触,会陷得更深,怕会伤害你,怕——”他叹气,头一甩。“文音,我不怕了。我要争取你,努力争取,不放手的。”怕是要放也放不开了。
左胸因他而起的温潮泛滥蔓延,余文音瞅着他认真的眉眼许久,吐气如兰。“你父亲要为你安排结婚对象,你被他领养,为他工作,还是他认定的继承人,他的要求你拒绝得了吗?”
“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你,不能放弃。”就为这件事,自那天从“山樱”回来后,他跟父亲提过再提,但老人的态度强硬得很,丝毫无动于衷。
沉默好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