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局促的微笑和真切的谢意让妇人对他更有好感了，摇头道：“不用，现在不给它吃。呃……你在这边住？”
“嗯，三小区。”
“刚搬过来的？”
“有一阵了，我平常不太出来。”
“哦。”他这样的确不是很方便，妇人还有点好奇这个青年是怎么沦落到坐上轮椅的，但是毕竟只是个路人，再说下去就不是寒暄而成了打听别人隐私了，而且还是那么令人伤感的的隐私。她只能尽量温和的鼓励他：“你家养狗没？没事儿出来溜溜狗，透透气也挺好的。”
这话好像张爽也说过，尹恪诚觉得养活自己就够烦的了，何况再加条狗，便一直没考虑。只是今天见到这条精力旺盛的小狗，多少也有点心动，笑着点点头：“谢谢您。以后有机会我也养一条像胖胖这么可爱的。”
尹恪诚用两罐啤酒和两碟小菜为自己小小的庆了一下功。养只小狗大约真的能缓解寂寞，但是听说养狗都要出去遛，自己这样委实不方便。再说让小狗整天陪着自己，对这种精力旺盛的小动物来说是不是也有点残忍？所以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养宠物的念头，一心考虑他的房子的问题去了。
现在租住的房子房租极便宜，如果自己脸皮够厚，完全可以买一套小户型的新房转租出去，两套房子的租金差价至少能在目前的租房契约到期之前把每个月的生活费赚出来。但这不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原来自己一穷二白，接受朋友的好意还不觉得什么，现在有了条件，便不想再令朋友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他算了算自己可支配的八十万资产，打算再买一套跟现在这套公寓差不多的房子就行，一个人住不需要太大的房子，而且城市边缘的楼盘总能便宜点。尹恪诚本想是不是直接跟张爽买了他的这套房子算了，但是张爽这人忒实诚又忒仗义，自己要是提出买他的房子，根本就是让他为难。再说他刚生了个闺女，以后养小孩的费用也是不少。如果为了哥儿们义气让他闺女吃不了进口奶粉，那自己就罪过了。还是另外买一套吧。
决定好下，但实施起来委实不易。买房绝不是一句话的事，尤其是自己这种状况，看房都是个大大的问题。好在他闲来无事的时候注册了几个论坛，其中一个军事文学论坛里有个叫做“希罗多德”的会员在建筑设计领域执业，经常帮人回答一些有关买房子和装修的问题，颇为老练的样子。尹恪诚便在论坛上给他留言，把自己考察过的几个楼盘和相应的问题列出来向他征求意见。
第二天希罗多德便回复了，他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只能先简单回答一下，周末再做详细说明。虽是“简单”回答，其实也已经解答了大多数的问题，并且非常精干的指出如果目前手头不是很宽裕，又不是非常急等着买房，倒不如买个一年内竣工的期房，选好了现在只要下定，一般是购房款的10％～15％，等房子建好之后再付全款即可。这个建议委实太过贴心，尹恪诚连忙在论坛上送了他一部宝马车表示感谢，根据他的回答和说明再次考察之后，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希罗多德的回答总是能很精准的切入要点，本以为买房是件非常繁琐难缠的事情，结果不到一个星期就敲定了三个备选方案，下一步就是进行实地考察了。
为了最大限度的提高效率，明知道很冒昧，尹恪诚还是硬着头皮问希罗多德是否方便陪他一起去看房，对方居然很痛快的答应下来。
和希罗多德约定的时间是周六上午九点，中山路和襄阳路交叉路口的社区公园门口见。帮忙开车的还是张爽。一次次的麻烦张爽尹恪诚都觉得连“谢谢”也不好意思说了，打定主意一定要隆重的感谢一下房东和另一个同样很仗义的希罗多德，提前在本市顶级的法国餐厅Le Palourde Chantante定了桌子，并在网上交了定金。
出发前尹恪诚给希罗多德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车型和车牌号，希罗多德也回了一条“灰色上衣，深蓝色牛仔裤，戴着太阳眼镜”。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公园门口的大型雕塑了，尹恪诚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唯一一个符合条件且站在路边状似等人的是个——女生！！
尹恪诚立刻呆掉了，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对张爽说：“希罗多德……是个女生……”
张爽人如其名，立刻爽朗的笑了：“我就希望是个女生呢！那个？”
“嗯。”
张爽放慢车速向目标开去，对方也看到了这台车，招招手快步走过来。
隔着一副遮掉半张脸的太阳眼镜依然能看出女孩的五官很漂亮，卷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白色亚麻衬衫，灰色针织长无袖开衫，斜挎着一只金属灰色的背包，身段纤长高挑，大约练过舞蹈，一条剪裁明快的宝蓝色牛仔裤衬出她良好的腿形，足登咖啡色休闲鞋，简约又不失时尚。
“嗨。你是六号老兵吗？”
希罗多德从眼神中看出还是坐在副驾驶的这个帅哥比较像目标人物，尹恪诚回过神来，连忙点头：“请上车。”
待希罗多德上车后尹恪诚便向她介绍张爽：“张爽，我朋友，也是现在的房东。我叫尹恪诚。”
“你们好，我叫苏颖。”
“呃，你好……谢谢你特意抽空出来。”
“哪里，小事啦。先去樱园？”
“嗯。呃……”
尹恪诚本来想了一些寒暄的话题，这会儿过于紧张几乎全部忘记了。倒是苏颖从倒车镜中看到尹恪诚一脸天人交战和张爽的忍俊不禁，主动问道：“我记得你好像是当过兵的？”
“嗯。是的。”
“是什么兵种？”
“是空降兵。”
“那是特种兵吗？！”苏颖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中充满了幻想。
“嗯，算是……”那段经历对尹恪诚来说，是他的光荣，也是他的禁忌，所以尽管他不是很想去回忆远得仿佛上辈子的事情，却无法阻止脑海中不断涌出的思绪。
张爽很快的看了一眼尹恪诚，又瞥了一眼苏颖。他知道尹恪诚并不很想谈这些，但是如果冒昧的转换话题势必会令不知内情的苏颖非常尴尬。
就在张爽犹豫不定的降低了车速的时候，尹恪诚突然笑着向后扭了扭头：“怎么，想知道什么内幕吗？”
“嗯！”
苏颖凑了上来，如果没戴太阳眼镜或许她已经发现尹恪诚右腿处的虚无了。
听着尹恪诚与苏颖生动的一问一答，张爽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方向盘上，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有点紧张。
first impression
尹恪诚的第一个目标是预计半年后交付的期房，小区的名字叫樱园，有八栋高层和十六栋复式小高层。地段并非上佳，但设计得很好，比较好的户型已经售罄，剩下的户型虽然不算太好，但价格也便宜一些。
苏颖下车后才注意到只有张爽从车里走了出来，尹恪诚在座位上没动。有些疑惑的向后看去，发现张爽居然从后备箱中取出一张黑色的折叠轮椅，忍不住又回过头，这才看到副驾驶上那个只有一条左腿的身体。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刚才还在说笑的尹恪诚有些尴尬和自责的望着苏颖。还好隔着咖啡色的太阳眼镜，苏颖惊讶的表情被遮住了一半，笑容中的尴尬也被掩饰了一半。她向后退了两步让出空间，又突然意识到刚才的话题有多么的不合时宜，想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挣扎中苏颖看到尹恪诚将那条孤零零的左腿从车内搬出来，右手按了按轮椅的坐垫，然后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撑着座椅，缓慢而小心的将身体从车座拖到轮椅上。
从车座到轮椅的转移尹恪诚用了不到20秒就完成了，当时灵魂有些出窍的苏颖事后几乎想不起来他是怎样一个程序把自己弄到轮椅上去的，只对他用手搬动左腿的那个动作记得特别深刻，原以为他只是截肢，但是他两次用手搬动左腿，那只能是瘫痪了。
预期中的尴尬终于如期而至，尹恪诚默默地整理着衣服上因转换体位形成的皱褶，张爽则帮他推着轮椅顺便锁上车，苏颖还是有点没回过神，直到尹恪诚坐在轮椅上只有一条腿的身体转向她，看到他右半边堆叠起来的长裤，她才又勉强笑了笑，轻咳一声，问道：“那我们先去售楼处看一下吧。”
一旦接触到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事情，苏颖便很快进入了状态。尹恪诚买房的要求她早就知道，小户型，不带装修，价格公道，今天又认识了他本人，自然又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追加了几个问题：出入坡道，门宽，24小时电梯。
苏颖的本业是建筑设计，但对房地产营销并不陌生，她知道这些期房虽然号称好的户型已经售罄，其实每栋楼都保留了一定数量的好房型以便开盘升值后销售。只是这些内幕买房人是无从得知的，或者就算知道了也没用，除非与开发商关系密切才有可能拿到这种房子，是以之前也没跟尹恪诚提这回事。今天知道了尹恪诚是因为伤残退伍的军官，也知道他的预算其实并非十分雄厚，估计收入也不会多高，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他买一套超值的住房。
苏颖没有在现场提保留房的事情，下面还有两个备选，她准备看完之后再做决定。
看完樱园的楼盘后便到了午餐时间，之前尹恪诚已经说过中午请客，只是没想到是到Le Palourde Chantante，连苏颖都觉得过于破费了。
“我得好好谢谢二位，不然我会一直过意不去的。”
好在苏颖也是个很爽快的人，掏钱的都表态了，她也不再忸怩，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蔬菜汤，凯撒沙拉，松露马铃薯起士羊排和法国海鲜派。点酒的时候考虑到张爽要开车，尹恪诚的身体不允许他喝太多的酒，苏颖又是女士酒量甚浅，便点了一瓶香槟。
说起来苏颖也是第一次跟坐在轮椅上的人吃饭，多少还是有点别扭。尹恪诚为了打消她的顾虑，又再次主动讲起当兵的经历。苏颖见他都如此豁达，心里也放松很多，既然今天是来看房子的，那就索性多聊一些。
气氛很快就恢复到初见时的融洽了，张爽和苏颖客套的互换了名片，发现两人在工作上还是“远亲”，苏颖是建筑设计师，而张爽是做广告设计的。
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谈彼此的工作似乎显得过于亲昵，但显然苏颖不是个忸怩的人，她大方的告诉两人自己在Γ公司供职，尹恪诚还没什么感觉，张爽则再次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了。他告诉尹恪诚，Γ公司是全球五大设计师事务所之一，并列举了国内几个著名的地标建筑为佐证，苏颖抿了一口香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不得不纠正他“金茂是SOM设计的，不是Γ”，为了顾全张爽的面子，她又马上补充一句“您做广告设计居然对建筑设计这么了解，真让我自愧不如”，随即举起了郁金香酒杯。
不知是三个人的确有缘还是怎么，这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总算有人想起下午还要看房，这才赶快买单，然后又驱车前往镜湖阆苑和清净高山两个小区看房。看完清净高山已经接近六点，尹恪诚本欲请二人吃晚饭，张爽推说约了人等会儿要离开，苏颖也注意到尹恪诚一直在轮椅上不停地改变坐姿，想必已经非常疲惫了，便也谢绝了他的邀约。
张爽记得不知道从哪儿听过的一句话，对残疾人来说，要给予他必要的帮助，但是绝不可以帮他做他自己能做的事情。本着这一原则，尽管张爽一直不太放心尹恪诚独居的生活，也还是每个月才来造访一次。
自从与苏颖分手之后，尹恪诚的情绪就很低沉。当然，他太累了，张爽也觉得很累。但更重要的原因——那也是不需要言喻的。
下车的时候尹恪诚显得无比艰难，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去，还好张爽在一旁守着，一把扶住了他，把他拖上了轮椅。尹恪诚的情绪败坏到了极点，连“谢谢”或者“再见”都不愿意开口，张爽也索性缄默，一言不发的推起尹恪诚进了单元门。
一直来到电梯口，尹恪诚才想起来自己是怎么进的门，略转过头对张爽说：“今天真的很感谢你。”
“客气了。”
“你快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先和你上去。”
“不用了……”
张爽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尹恪诚无力的肩头，尹恪诚的内心其实比他疲惫的身体更加虚弱，他安静的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到达。
张爽之所以坚持陪尹恪诚上来，就是怕他心情不好使性子不吃饭，且今天又这么累，自己还是给他做好饭再走吧。
尹恪诚刚搬过来的时候张爽就很细心画了一张小区周边地图，详细标注了便利店和小餐馆的位置电话，以便尹恪诚需要买日用品或订餐的时候能用一个电话搞定。但是后来他才从帮佣的阿姨那儿得知，尹恪诚几乎或者完全没有打过电话订餐，只是请帮佣的阿姨帮他买日用七事。这大约关乎某种自尊心或者自我保护的心理，张爽只能尽他的本分画一张地图，使用的权利则在尹恪诚。
两个男人一言不发的搭电梯上了15楼，尹恪诚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张爽跟在后面进了他的房间。跟自己单身时的情形差不多，床铺是凌乱的，衣服袜子出现在各个角落里，水槽中积着五六个碗碟，就连看上去最整洁的书桌也被这种无规则的凌乱染上了一层破败。
“徐阿姨还是周三和周日来吗？”张爽没发现拖鞋的踪影，索性就不换鞋直接进去了。
“嗯。”尹恪诚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去招待张爽，默默地把轮椅向房间里面推进一点，否则张爽连站的地儿都没有。张爽想帮尹恪诚把房间整理一下，又怕他面子上过不去，就径直奔向冰箱拿出一袋吃了一半的湾仔码头速冻水饺，问道尹恪诚：“吃这个行不？”
“哦，行。哎，我自己来，你快回去吧。”
“几分钟就好，你歇会儿。我要现在回去，还不知道你自己能不能煮呢。”
说完张爽就转身用小锅接了半锅水，打开了煤气灶，又用电水壶接了一壶水打开开关。尽管明天就会有人来帮忙收拾卫生，他还是把积攒的碗碟都洗了。
尹恪诚的确累得想一头扎进床上睡死过去拉倒，但是张爽的好意不能拒绝，只好去洗手间洗了手，再把轮圈擦了一遍。对于他来说，轮圈等于是手的延伸，轮椅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好了，煮的还行吧？”张爽将热气腾腾的水饺煮好装盘后端到小茶几上，又给他调了一碟醋。
“谢谢。你就煮了一个人的？”
“我老婆做饭了。”张爽突然觉得这话很残忍，为什么尹恪诚就不能有个老婆帮他做饭呢？
“嗯，那你快回去吧。真不好意思，耽误你。”
“别这么见外。下回如果还需要看房子，尽管叫我，客气就不是哥儿们了昂！”
“我已经，很不客气了。”
“好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不送了。”
“不用不用。”
尹恪诚目送着张爽离开自己家，执起筷子准备吃饭。过于疲惫的手指有点拿不稳细长的筷子，第一个饺子夹了两次都掉了。他无奈的摇摇头，调转轮椅去拿了把长柄调羹，缓慢而费力把饺子拨上调羹，蘸点醋送到口中。
房间很静，除了冰箱细微的嗡嗡声外，只有自己的缓慢的咀嚼声。尹恪诚又想起了那个明朗的微笑，纤长的眉毛、闪烁的眼睛、小巧的嘴唇，都在弯弯的笑着，像今天的阳光那样妩媚，那样美。她纤细的颈间戴着一条白金项链，项坠是一只黑色宝石做成的海豚，她常在不经意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