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谢医生。”
一边听着医生的讲解，苏颖一边暗自嘀咕：“居然这么麻烦……”她这几天已经对脊髓损伤的种种不便、不能和禁忌了解了七七八八，今天听医生讲了之后依然更加觉得尹恪诚生活的不易。身体不能动不说，没有知觉有出现褥疮的危险不说，大小便失禁不说，性功能障碍不说，现在又多了个泌尿系统疾病，而且保护不当还有可能引发肾衰竭甚至尿毒症。天呐！不过最重要的是——“老尹，你以后再敢慢性自杀看我能饶过你不能！”
金鑫为尹恪诚制定的康复计划如下：两个月的密集练习，每天一次，每次四小时，包括器械训练、被动练习和主动练习，以恢复和提高肌力为主要目标。之后就可以在家里由“家属”——比如苏颖——协助他做家庭康复练习了。
看着医生制定的训练计划，尹恪诚又有些犹豫。康复中心距离苏颖家并不近，非高峰期间开车来一趟将近半小时，每天一次，持续两个月，交通问题怎么办？让苏颖送的话就太劳累了，自己独自往返呢？但是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并没有媒体中宣传的那么便捷，尤其是高峰时期。
苏颖本来想象中的康复训练也会很辛苦，没想到会如此密集和复杂，金鑫的计划书是以周为阶段分期制定的，看着满篇的肱三头肌，肱二头肌，旋前圆肌，前臂屈肌肌群，前臂伸肌肌群，还有诸如伸展练习、体能练习、力量练习，站立床、墙上定滑轮、哑铃、台阶，甚至还有触目惊心的电击，苏颖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这……”
“别担心，所有的练习都有康复师协助的。”
“两个月，每天都要？！”如果不是有医生在场，苏颖大约就要跳起来了，明亮的眼睛也开始充水。尹恪诚忍无可忍的纠正苏颖的错觉，“康复锻炼必须持续才有效果的，而且这种强度也不是很大，我以前做的练习比这些强度至少大一倍，再说，这种练习跟我们当初——不是跟你说过的吗？”
“那当然不一样！”苏颖情急之下声音也高了三度，意识到有外人在场随即又懊恼的泄了气，蹙眉坐在那里，略侧着头不言语了。金鑫看出两人可能需要一定的私密交流，便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尹恪诚这才握起苏颖的手：“别担心，这些都很容易的，下回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早知道还不如请私家康复师……”苏颖嘟着嘴又叹了口气，既然她萎了下来，尹恪诚也就不敢再敏感的唏嘘了，故意逗她：“可是家里没有器械呀。”
“可以——”抬头看到尹恪诚嘴角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苏颖就知道自己被他调侃了，那个“买”字也就生生的咽了下来。尹恪诚知道苏颖绝不是要臭显摆，纯粹是一时心急，忍不住又想逗弄逗弄她，贴在她耳边问：“不然问问金主任，买下这座医院要多少钱？”
“自己买去！”
苏颖也笑着给了他一个白眼，想到交通问题笑容又敛了起来：“我得给你找辆车，不然太辛苦了。”
“不用，我自己过来就行。”
“不行！太远了。”
尹恪诚叹了口气不想跟她争，刚才一阵你来我往的就已经有点火药味了。苏颖也缓了口气，软语道：“那……既然每次都是半天，你就下午来，中午也好打车。我下班过来接你，好吗？”
明明是她要白白辛苦一场，却在求自己，尹恪诚忍不住伸臂揽住她：“这样你太辛苦了。我自己回去没问题的。”
“但是回去的时候是高峰，不好打车啦。我从公司过来比从家里过来近得多呢。”
“近得多”只是苏颖的说辞，其实根本没近多少。尹恪诚还想犹豫，苏颖终于不耐烦了：“好嘛，谁让这个该死的国家不许你开车的？如果你可以开车，我肯定让你每天送我上下班。”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尹恪诚也只好再叹口气：“嗯，那就辛苦你了。”
“才不会。”
等折腾着让轮椅公司的工程师采集了尹恪诚的身高腿长臀宽等等数据，不但尹恪诚累得不想说话，处于生理期前半的苏颖也烦躁起来，脸上柔和的线条也僵硬了。尹恪诚有些强硬的做了决定，“明天再去买轮椅”。估计他的体力今天是没可能在几台轮椅之间换来换去的了，苏颖也顺从的点点头，只是回去的时候依然先去了尹恪诚原来租住的公寓。
“我不喜欢把事情一件件的往后拖，尤其是日程内的事。”
苏颖可怜巴巴的解释，她也觉得自己太过固执，甚至逞强，并且知道身体不方便的尹恪诚一定会因此而自责，却还是不肯让自己松弛下来，她怕这一松懈就再也没有后劲了。
知道她能干，知道她要强，也知道自己帮不了她什么，尹恪诚只有心疼的摸摸她斜靠在车座头枕上的脑袋，轻声给了她两字评语，“小强。”
无解的方程（II）
尹恪诚的东西的确少得可怜。电脑和书以及为数不多的衣物用品都已经搬到苏颖那儿去了，剩下要搬的只有冬天的几件厚衣服和他退役时收藏的那些军装，至于床单被褥，苏颖那儿都有，多置办一份也是多余，便留在房东家了。尹恪诚急于过来搬家也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早点将这房子退租，以便张爽可以少点损失，同时自己那笔虽然是占了大便宜但依然有几百块之多的房租也能节省下来了。
有一件大家什，就是尹恪诚的床，让他有些舍不得。这张床是他特意买的医疗用床，床头可以通过遥控器操纵升起，一个人住的时候非常得力。但是跟苏颖同居之后，她家的床既宽敞又和轮椅的高度契合得很好，也就用不上这张床了。况且这还是张一米二的单人床……
“不然上论坛上发个帖子，看看有没有人要？”尹恪诚有些不忍心抛弃夜夜陪伴自己的老伙计。
原以为苏颖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她轻轻摇了摇头：“留这儿吧。”
尹恪诚背对着她，没有注意到她望着自己时流露出的伤感和无奈，续道：“如果续租的是对小夫妻，这张单人床他们也用不上的。论坛上很多人都挺困难的，这张床能帮不少忙呢。”
苏颖还是摇头：“不方便。”
尹恪诚这时才发觉苏颖并不是因为怕麻烦才反对，她是另有坚持，只好把轮椅调转过来看着：“最多我们声明只有本市或者近郊的可以，让他们自己雇车过来拉也行。”
他有点急了，声音不知不觉的大了起来。苏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了一秒钟，仍然摇头：“不行。你就当是我任性，别跟我争了，好吗？”
自从认识苏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严肃，甚至近乎哀求的向自己妥协。尹恪诚虽然极不情愿，但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与苏颖争吵起来，只好点头答应了。好在这房子也得过几天才能租出去，就算苏颖不愿意帮自己，自己也可以上网发帖子，真有人要自己也可以帮忙安排运输，不用非得事事依靠苏颖，尹恪诚有些不忿的盘算着。
回家路上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苏颖难得打开了交通频道收听路况信息，结果整整一路都在播某个没有收藏价值的纯金纪念币广告。
苏颖显然是不高兴了，回家的时候她自己抱着并不轻的整理箱走在前面上了楼，而不是像过去那样让尹恪诚抱着，自己给他推轮椅。尹恪诚只好转动轮椅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行李虽然不多，也有三个整理箱，苏颖每次只能搬一个上来。她去搬第二个的时候尹恪诚便有些不安了，上回买了那么多衣服她还乐呵呵的让自己把轮椅空出来当购物车呢，这一次却一言不发的出了家门。
等苏颖把三个整理箱都搬回来之后，尹恪诚拉着她的手把她揽进怀里，低声问她：“生我的气？”
“没有。”苏颖紧紧贴在他身前，将一脸落寞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可是你很不高兴……”
“……我怕你说我。”苏颖快速的看了他一眼，立刻将视线转开。
“说什么？”
“为富不仁。”
尹恪诚的确曾经有过这么一丝念头，就是苏颖坚决不准自己把那张床转赠他人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苏颖很自私又很任性。再加上今天整整一天都在饱受两人经济实力差距带来的摧残，让他的情绪也不高，两人之间的默契仿佛突然消失了，彼此都觉得很陌生。
过了好一会儿苏颖才打起精神亲了尹恪诚一口开始收拾他的衣服，一边低声道：“你知道吗，我们家有规矩，不准以个人名义进行大额捐款的。要捐只能是匿名的现金投进红色的捐款箱，任何能留下姓名的方式都不允许。”
“为什么？”
“怕惹麻烦。”
“捐款能惹什么麻烦？”
“这儿是中国。举个例子，譬如哪儿发大水，要捐款。捐多了人家查你的财产来源，而且捐得越多后患越多，下回再捐的时候不用你主动，别人自然会来找你，或者你比上回捐少了，就会有人议论。捐少了呢，更有人议论。所以捐款的事儿都是我哥以家庭的名义搞定，我和苏承从不出面。”
“原来有钱人也有这种烦恼。”
“是啦是啦。”苏颖知道尹恪诚是在小小的讽刺自己，没好气的将冬衣收进衣柜，“我不是不想帮他们，但这是个社会问题，不是我们一两个人能改变的。我也不想给自己，给我的家庭惹那么多麻烦。”
“我明白。其实你想得太多了，如果有人要，就让他们自己去拉就好了，反正房子是张爽的，我们不用出面。”
苏颖又叹了口气：“求你，忘了这件事，行吗？”语气中又透出些许的不耐烦。刚才一趟趟的搬这几个大箱子的时候苏颖就很委屈，这种粗活本就是男人的事儿，现在却要自己来做；自己身上还那么不舒服，尹恪诚不但没体贴的问一句“辛苦了”，反而还在这个同样很讨厌的话题上纠缠不休。
尹恪诚也听出了苏颖的不快，他自己也有些怨气，而且无法理解苏颖这种铁石心肠，甚至开始后悔这么快就跟苏颖住在了一起，现在更是所有的行李都搬了过来，连个转寰的余地都没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狭小的客房里只剩下折叠衣服发出的簌簌声。
“我去一下洗手间。”
尹恪诚还没反应过来苏颖便将手中的衣服丢在床上，很快的离开了，等他过来追到洗手间的时候，苏颖已经反锁了门，尹恪诚只听到门里哗哗的水声。
“苏颖……”
苏颖没应他。
尹恪诚又敲敲门，苏颖还是没应，他此时居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怎么这么浪费水啊！”
苏颖在洗手间呆了足有十五分钟才出来。打眼看上去是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但是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眼睛有些浮肿。
尹恪诚没在门外，倒是厨房传出动静来。苏颖过去一看，灶上煮着一只小锅，平常她都用这个小锅煮牛奶或者面条。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
“你煮的什么？”
“姜糖水。你不是不舒服吗？”
苏颖觉得喉中又有些干哑，上前环住尹恪诚。
“你去沙发上歇会儿，煮好我给你端过去。”
苏颖没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快去，这就好了呢。”
她轻轻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其实已经不那么疼了。”
苏颖坐在沙发里捧着一个大大的马克杯有些费劲的把整整一杯姜糖水喝下肚去。
“那还是不舒服的啊。等会儿我给你煮面吃吧。”
“你？”
“白菜鱼丸面，很好吃的。”
苏颖怀疑的看着尹恪诚，尹恪诚轻轻点了点她的鼻梁：“你就乖乖等着吃现成的吧。”
“嗯。老尹……”
“嗯？”
“如果可以，我不是不想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嗯。”
“但是今后可能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嗯。”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心甘情愿，我愿意，但是对别人，我没有办法一视同仁，甚至，我有点怕跟他们过于亲近。”
“嗯。”
“你就没什么话说吗？”
苏颖又有些不高兴，她没有意识到现在是她在纠缠不清了。
尹恪诚有些无奈：“这事儿咱不说了，好吗？”
苏颖抱着马克杯低下了头。尹恪诚轻轻拍拍她的肩，“今天我做饭”，调转轮椅离开了。
尹恪诚的单身生活过了足有一年，一年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水饺和泡面，对这两样食品也颇有心得。水饺他喜欢吃湾仔码头的，馅料的味道比较足，面皮也厚薄适中。思念水饺名气够大，但馅料的味道很糟糕。至于泡面，他通常买康师傅的蘑菇鸡汤面，再买颗大白菜和涮火锅时常吃的鱼丸，用泡面的调料加上切片白菜和鱼丸煮面，吃的时候再加上辣椒粉和醋做成酸辣口味，果然得到了苏颖的赞誉。
“嗯，真的很不错哦。”
“看我还是有两下子的吧？”
“嗯嗯，单身汉的典范。”
“对了，再拌一点小咸菜。”
尹恪诚屁颠屁颠的去厨房用香油调了一碟榨菜，苏颖心满意足的享用这餐简单的晚饭。
最后那张床的处理权还是落到了张爽手里，尹恪诚告诉他那张床的特殊性，但没好意思支使人家拿去招贴转赠，只是侧面提醒了一下而已。本来他还一并提了解出合约的事情，结果张爽说最近太忙，又说不差这几天，最后又搬出来两人共同的好友，尹恪诚不便坚持，也只好妥协等他处理。
那天尹恪诚在他的电脑里记录下两台轮椅的账目时苏颖多事的凑过来查账。她对尹恪诚的经济状况只有那么一点点模糊的认识，与他相处的时候只能尽量提醒自己注意控制消费水平。他们交往的时间毕竟很短，尹恪诚的财力再困难也还能承担得起，她担心的是长久下去，他不能承担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是否会因此受到影响。
对于这个问题尹恪诚考虑的不比苏颖少，或许他们应该谈一谈。但是，如何启齿呢？股票的收入毕竟不稳定，牛市持续了这么久，后面的行情可能要发生逆转，届时自己该怎么做？诚然，哪怕不用依靠家庭的帮助苏颖的收入也足够两人的开销，但是靠女人养活，自己就太厚颜无耻了些。
“老尹……”
“嗯？”
苏颖又蹭到了尹恪诚的轮椅上，尹恪诚也习惯性的揽住她。
“商量个事儿吧？”
“说吧。”
“樱园的房子，咱俩联名买好不好？”
尹恪诚有些意外。苏颖始终努力避免刺激他，但有些事情实在无法回避。她耸了耸肩，指着屏幕上的赤字：“你不觉得一个人买，压力会比较大吗？”
果然是为了这个。尽管这种压力就是因为苏颖而起，但是现在这么揽着她，又觉得很安心，难以启齿的话在舌尖纠结片刻也能吐出来。他低头望着略有些不安的苏颖，轻轻吻着她：“我跟你说，你别笑话我。”
“不会。”
苏颖澄净的目光给了他很大的鼓励，他自嘲的一笑，叹了口气，哼哼哈哈了两声，这才解释：“上次我爸妈来，给我留了25万的储蓄，我决定厚颜无耻的用这笔钱买房子。”
“啊……”苏颖既有些意外，也有点释然。尽管她对赚钱不那么热衷，但也知道滚雪球的道理。“那还好。呃……”
“怕我坐吃山空？”
尹恪诚帮苏颖说出了她的担心，苏颖默认的笑了笑，“其实你知道这不是问题。”
“我知道。但这么下去也终究不是个办法，还是思考题，嗯？”
“嗯。”苏颖戳了戳尹恪诚的胸口，“我不是催你，你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