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能回去。因为复仇的希望在翡冷翠,”凰羽夫人在虚空里微笑。巨大蛇头上的那个笑诡异无比,“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如今,是到了带你去找你母亲的时候了。”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刀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
“我……母亲?”她不可思议的喃喃。
“是的,你的母亲,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夫人。据我所知,她还有一个东陆的名字叫做‘梦姬’,”凰羽夫人诡异的笑。“阿黛尔,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之谜么?——那么,我可以帮你。”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条蛇,“我的母亲……没有死?”
“是的。”魇蛇微笑起来,“我曾对你说过,巫女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那她在哪里?”她愕然,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就在你的脚下。”魇蛇大笑起来,将身子盘绕起来,“她的坟墓就在这西域最大的坟场里。但,我无法看到。因为那个墓穴被施加了法力而隐藏了。那个入口,只有用美杜莎之眼才能看到——”
阿黛尔茫然地四顾,虚幻的视线里看到无数鬼魂隐隐憧憧。
那些鬼魂仿佛也知道今夜的不同寻常,在魇蛇的狂笑里颤栗,一丝一缕的被吸入,形成了灰白色的漩涡,迅速的消弭——就在所有鬼魂被魇蛇吸收得干干净净之后,在空荡荡一片的墓地上,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放着血光的咬尾蛇符号!
“那里!”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踉跄地冲了过去。
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墓碑,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发黄。十字架歪歪斜斜。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只有一个六翼的圣天使像守护着坟墓。面容悲哀而宁静。那座墓在黑夜里发出淡淡圣洁的光芒,令所有邪灵都为之畏惧。
圣·雪佛之墓。
“居然是藏在圣徒的墓下么?”魇蛇冷笑,“难怪一丝一毫的邪气都没有透出地面。”
“在这里……”阿黛尔踉跄走过去,喃喃伸出手。在她触及墓碑的刹那,那个圣天使像眼里忽然流下了两行血一样的泪,在她手下蓦然化为齑粉——就在这一刹,墓碑忽然移开了,露出了一个只容一个人进入的通道,漆黑不见底。
魇蛇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呼啸,宛如一阵狂风一样卷入,随即消失。
身外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个墓地上连一个鬼魂都没有,空荡得令人心寒。在没有星月的夜幕里,阿黛尔长久跪在那座坟墓前,全身微微颤抖——她在接近自己的起源之谜,在接近那个谜一样的母亲。
最后的答案就在眼前,然而她却失去了力气。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忽然透出了地面,响起在她的耳边,温柔而妖异——
“我……亲……爱……的……孩……子……
“你,来了么?”
仿佛闪电流过全身,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回应——
“我来了!”
“哦,阿黛尔,”那个甜美的声音在地底低唤,“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的孩子,快来我这里……快……来……吧……”
那个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就如母胎里的召唤,冥冥中有奇特的力量在心底里沸腾起来,呼唤出好奇和渴求,开始支配她的行动。阿黛尔无法控制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黑暗的地底,对着那个声音的来处喃喃:“是的,我来了……母亲,我就来了!”
她无声无息地从墓地里站起,朝着那个不见底的黑暗通道走去。
在起身的那一瞬,意识有短暂的清明,她想到了西泽尔——那个正在翡冷翠漩涡中心的人,为了权力正在和父兄孤注一掷的争夺。在这一刹,他是否曾想到过她?是否知道妹妹孤身一人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即将要面对最终的结局?
正文 二十二、地狱火
“西泽尔?”在坎特博雷堡里,女主人低唤了一声。
这个瞬间电光无声的横过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夜。她的丈夫正靠在窗前,出神的凝望着教堂上卷云翻滚的天空,心神恍惚的想着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猛然震了一下,仿佛从某种奇特的失神状态里惊醒过来。西泽尔脸色苍白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中藏着致命的嫣红,眼里隐约有某种火焰,握着文件的手在微微颤抖。
“今天,教皇赐给你一杯酒。”纯公主低声道,“是苏萨尔带来的。”
“怎么?”他眼神凝聚起来,心里那种不安更加剧烈了。
“我已经替你喝了它。”她微微的笑。
酒杯从他手里跌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砸的粉碎。
有种巨大的力量迫使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沉默的注视着女人,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女人话里的含意。他的妻子面颊嫣红,美丽如他们在坎特博雷堡结婚的那一日,而他知道那是含砷的剧毒导致的,那些毒药藏在酒里,现在正在他妻子的血管里飞速流淌,让她的心跳加速,而神经渐渐麻痹,血液在最后的欢腾中把血色带到她的面颊上。
原纯微微的笑着,眸子微微发亮,似乎是在挑衅。而后她扶着一旁的立柜,虚弱地缓缓跪下,像是失去了半边翅膀的蝴蝶似的。
西泽尔上去抱住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干燥发烫。他凝视着那对微笑的发亮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是麻木了还是怎么了,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女人就要死了。这样一个女人,不该总是那个危险的盟友、可恶的妻子和冷言冷语的伙伴么?西泽尔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熟悉了认可了接受了这么一个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就像是先天生在嘴角的痣那样,令人烦恼,却无法舍弃。
他试图撕开女人紧绷的胸衣来帮她透气。
原纯按住了他的手:“没必要这么做,我把后面的带子割断了。”
西泽尔往她腰后面摸去,确实,她用剑割断了裙子后面束腰的丝带,否则她可能在走到这里的路上已经因为呼吸衰竭而倒下。
“我去叫医生……”西泽尔说。
原纯摇了摇头:“你很懂药物,苏萨尔也懂药物,我没有机会了。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妻子喝了教王送来的酒后中毒而死,对么?”
“可是你就要死了……”西泽尔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虚弱,他获得了军队获得了同伴获得了整个翡冷翠下等阶层的支持。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摆脱那个名叫“虚弱”的魔鬼,他什么都不能做,而他怀里的女人就要死了。
“这是大举进攻的开始,”原纯看着天花板,她讨厌在这个时候看丈夫那对漆黑的眼睛,像是临别时神情的对视。“苏萨尔不会满足于这个结局,吃草的狼,会被吃肉的羊吞噬……”
她拉动嘴角邪恶的笑着,她想像着丈夫此时的神情,可是她的眼睛已经花了,无法聚焦,她什么也看不清,呼吸就要接不上来了,像是巨人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把她的肋骨也要压断。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可以回晋都,你可以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西泽尔在她耳边轻声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将死的人那样虚弱。
“西泽尔,你爱我么?”女人又露出了那种习惯性的、令人讨厌的高傲笑容。
西泽尔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而我爱你,非常爱你。”女人用尽力气说,这才是她最大的挑衅,她要告诉这个被看作自己丈夫的男人,其实他一生都没能真正了解她。这场夫妻间的争斗里,西泽尔博尔吉亚永远是原纯的手下败将,因为即使到最后。他都不明白他爱什么人,也没能看穿她的心底深处。
而她,在她喝下那酒的时候,她已经在心底微笑了。
她明白了,所以她胜利了,胜利在人生最高潮的一瞬间。原氏的女儿,不曾辜负她骄傲的血。她带着得意地笑容,竭力伸出手去,颤抖着,抚摸那个空气中的脸。
她的手已经摸到西泽尔的下巴了,这时候,颤抖停止了。那手在空气里停顿了瞬间,软软的落在地毯上。
她缓缓的合上了眼睛。
“纯?”他问。
没有回答。
真空旷啊,这城堡,他从未注意到原来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堡里是如此的孤独。
“纯?”他轻轻摇晃着她。
没有回答。也永远不会再有。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他身边,一直在和他并肩往前走——或许是走得太久太自然了,他甚至忘记了去问她的初衷。
他是魔鬼的孩子,所有人都厌弃鄙夷的人,为何她从不离开呢?
晋国的公主、二皇子西泽尔的夫人原纯,在圣格里高利34年3月20日夜里死去。
她的死因,是替丈夫喝下了掺有蝎子毒的酒。
而她的死亡也标志着三个皇子之间权力争夺的彻底爆发——西泽尔因为妻子的死而表现出了惊人的愤怒,再也不隐藏他的憎恨与杀意,表面的和平已经不能再维持下去。
在她死去后的第二日,惨烈的翡冷翠内战随即拉开了序幕。
然而,同一个夜里,在一个女人死去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却正在复苏过来——
不,苏醒过来的,是魔鬼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
墓地之下,地底的深处,是一个仿佛异世界一样的所在。
魇蛇似乎在掠入地道后就无影无踪。阿黛尔沿着只容一个人通行的地道走着,没有光,没有灯,然而奇怪的是她却能在黑暗里清楚的看到一切。而更奇怪的,是她耳边居然听不到丝毫声音——无论冥界的还是世上的。
多么奇怪的事情……在一个墓地之下,居然听不到一个鬼魂的声音!
走了不知道多久,那一条一直往地底下钻去的甬道终于到了尽端。
眼前的景象忽然开阔,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令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发出了一声颤栗地惊呼。怔怔地站在那里,凝望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
“不……”她脱口低呼,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后退,“不!”
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即使在最光怪陆离的梦里也无法看到。
那条秘道的尽端是一个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池子,仿佛一个地底的湖。然而,池里没有一滴水,沸腾着的是血红的火!——那些火仿佛是从地底深处冒出。无声无息地吞吐着赤色的舌头,灼烤着池子里的一切。
而池子里,却堆叠着无数的尸体!
那些死人的脸扭曲而浮肿,在血火里沉浮不定,仿佛一个个苍白的气泡。那些气泡在火里浮动,仿佛被一种看不到的力量控制,朝着一个方向有序的排布着,变成环状的一列——从悬崖上看去,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灰白色咬着尾巴的蛇!
那是另一条魇蛇。
只不过,是一条已经不再有生气的虚影。
阿黛尔如遇雷击。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脸色苍白如死——是的!是的!眼前的这一切,居然和她无数次噩梦里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那个血池里沉浮着无数的死人,从衣着看来,至少已经死去了四十年。每个死人的心口都有一条赤红色的血线拖出。那些血线相互纠结汇聚,最后缠绕成了两个厚厚的茧。那两个茧,位于巨蛇的头部,就像是两只赤红色的眼睛。
然而,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却是空洞的。
茧破了。
它们是空的。似乎里面的东西早已脱壳而出。
这个茧里面,应该是……她在那一瞬间抱住头尖叫起来。不……不不不!在无数个梦里面。她都清楚的知道,在那个茧里面沉睡着的分明是——
“阿黛尔,我的孩子,欢迎回来。”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微笑,吐出温柔的诅咒,“暗之羔羊,终于回到了她诞生的地方。”
“母亲!”
她惊骇万分的抬起头,下意识朝着声音来处看去,然后因为震惊而跌跪在地。她的眼睛被血模糊,地狱里熊熊的火光在跳跃着,映照出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一根粗大的铁链从池顶垂落,已经锈迹斑斑。铁链的末端缠绕着一个巨大的圣十字架,那个十字架仿佛是曾经被烈火焚烧过,只留下焦黑的残骸。
而她的母亲,美茜·琳赛夫人,就如十几年前一样,被吊在火刑架上。
烈火焚烧过的身体已经完全焦毁,然而那一颗头颅却尤自完好无损。那个多年前被火刑处死的女巫甚至一丝一毫也没有老去的迹象,正在温柔的对着她微笑,美丽妖异,和十几年前的画像一模一样。
阿黛尔怔怔地抬头,看着血池上方吊着的骷髅母亲,连惊呼都已经忘记。
然而,那个骷髅却还在说着温柔的话——
“感谢巫女的帮忙,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要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来——回到我怀里吧。”
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已经成为枯骨的双臂却忽然伸长,一瞬间探下来,缠住了阿黛尔的咽喉!被绑在圣十字上的骷髅还在微笑,然而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疯狂妖异的表情,憎恨复仇之火熊熊燃起:“回到我的子宫里去吧!”
她无法呼吸,拼命的挣扎,却无法摆脱那一双成为枯骨的手。
这是在做噩梦吧?——这一切,怎么可能会是真实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圣徒的墓碑下,居然埋葬着她的女巫母亲;圣·雪佛墓地底下。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个地狱般的血池!
然而,咽喉上那双手却是真实无比的,死死卡住她,往虚空里提起。
“来吧,光之巫女!”母亲疯狂地大笑着,“享用你的祭品,让我们重生!”
魇蛇在凌空俯视着这一切,忽然飞了过来,卷起了身子将她紧紧缠绕。巨大的蛇头在她头顶,在它的双目之间。那张美艳的女子的脸笑了起来,凰羽夫人露出一种渴望的表情。紧紧盯着被枯骨缠绕的阿黛尔。魇蛇对她张开了血盆巨口,咝咝吸气,身上每一片鳞甲上的死灵都在狂喜的咆哮。
“不……不!”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哥哥!哥哥!”
“你哥哥不会来了,他正在为杀父杀兄弟而忙碌呢!”母亲冷冷的笑,“哈哈哈……那个男人,终于也要得到报应了!你们真是我可爱的孩子啊。”
魇蛇卷紧了巨大的身子。每一片鳞甲上的恶灵都在狂笑,喧嚣的声音令她几乎失去知觉。一股力量在抽取着,仿佛要把魂魄从她的体内抽离。
就在那一瞬间,阿黛尔忽然觉察到了一声奇异的低吟。那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按住了身侧那个震动的来源——那是……剑?是剑!
修女的素袍下,天霆在发出长啸!
邪魅逼来,那把东陆的上古神兵开始震动,在鞘中跃跃欲试。它在召唤着什么,不停的阵阵低吟,急不可待——那一瞬她明白了。
是的……那是羿!那是羿在冥冥中召唤她!
“不要怕。阿黛尔。”桫椤花海里,她的守护者在最后一刻将染满血的剑放在她掌心,在大雪中阖起了眼睛,低声嘱托——
“从此后,你要自己守护自己。”
羿,羿……你如今正在天上看着我,希望我能握起剑,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对不对?
是的……我决不会就这样死了!决不会!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阿黛尔在挣扎中握住了袍子底下的剑,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巨蛇张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