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坎特博雷堡看过皇子妃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在向看不见的敌人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的手势,“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背上伸展出洁白的九翼,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什么!”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们是教皇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皇、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难道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愕然看着这个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嬷嬷回过神来,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平民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圣格里高利历29年,大胤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皇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皇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的力量,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专门派出了三千圣殿骑士护卫,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皇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原纯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隆重的婚庆典礼。
圣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带着满意的神色。万众欢呼里,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苏萨尔牵了牵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三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却变得更加美丽绝伦,“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难怪西泽尔那么喜欢她!”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阿黛尔停下来看着西泽尔,手指微微颤抖,对方也在沉默——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终于,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按西域礼节做最后的告别。
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一定会等着你的,哥哥。”阿黛尔轻声回答,她看了一眼远处默默伫立的东方公主,嘱咐,“我走了后,你要对纯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样。”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他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握着妹妹的手长久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一颤,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离的瞬间,这一对可怜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转头,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楼,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飞扬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正文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远东晋国,再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疲к樱⊙圆芍�
“采采疲к樱⊙杂兄�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